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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十五


  「二哥,你簡直瘋了。你是拿幾千條生命在開玩笑。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你以為你這麼做竹溪壩就太平了?荒唐,荒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竹溪壩又要血流成河了。你明白嗎?」

  周裕智從來沒有像這些天活得瀟灑痛快。心裡頭再也沒有絲毫的惶惑不安。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被這種難以置信的勝利、被鄉民們不著邊際的頌揚沖昏了頭腦。他派了兩個連的兵力把守了山口要地,打算在哀牢山豎起一竿旗子招兵買馬。江西已經有人反了,他為什麼反不得,他開始在夢中窺視更加顯赫的地位。在和妻子溫存的時候,常常能極富創造力地為妻子勾劃出一幅幅氣勢宏大的藍圖。說話的時候表現出的將來天下非他莫屬的氣概,差一點兒讓曹秋雁信以為真。女人甚至在想:當第一夫人似乎並不困難。

  周裕智絕對想不到外交部這幾天被他搞得焦頭爛額。英、法兩國大使提出了書面抗議,並威脅說:「有必要的時候,我們要把它看成是宣戰後的第一聲槍響。」政府官員在一間大會議室裡召開了三天三夜緊急會議,在煙霧瀰漫的空氣裡,他們決定這麼答覆英法兩國政府:第一,國民政府熱忱歡迎兩國繼續在中國國土上開辦企業,這個方針沒有改變;第二,那件事情是低層軍官製造嘩變的附帶產物,已責成總參謀部嚴懲,要殺一做百,防止再度出現傷害友好感情的事件。

  周裕智已經陷入自己的夢想中不能自拔,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三弟,」他笑笑,「不要以為你做了師長就可以教訓我。我從來不認為你是一個充滿感情的人,你本質上是一個寡情寡義的傢伙。你給竹溪壩帶來了什麼?我至少給他們帶來了安寧和光榮。父親當然站在我一邊,他現在是竹溪壩的鄉長。」

  周裕聰感到這場鬧劇越演越滑稽,父親竟坐在礦長的辦公椅上,樣子很威嚴。

  周恩隆當了鄉長後立即頒布了一項法令:沒收洋人礦上的一切資產歸竹溪壩所有;決定為冒頂死去的三百二十七個人修墓立碑。口氣都是皇家氣魄,只是沒有「奉天之命皇帝詔曰」八個字。

  裕聰拒不合作,周恩隆對這個兒子徹底失望了。

  「裕聰,」周恩隆神色莊重地說,「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是你的父親。」

  裕聰百無聊賴地走過河南面那片草地,看到周圍都是荒涼景象。所有的人都變得無法相認了。壩子上到處都是狂熱的人群,對他的態度都冷若冰霜。院子內的菊花都凋零了,油漆大門已經斑駁。他看見楊雪娟正坐在太陽下放的一個竹椅子上修補鳥籠子,就站住了。

  「四弟執迷不悟,我們家對不起你。」

  女人望著那個鳥籠子出神,「都變了,跟影子一樣。他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裕聰披上大衣,再沒說話,領著他的騎兵排走了。

  楊雪娟望著那個背影,心裡道:「小哥哥,你怎麼也變成這個樣子?這都是為什麼!」


三十六


  十一月,周裕聰沒接到任何調動他的命令,帶著他的五千人馬北上了。他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麼。只有一點他很清楚,不能再這麼活下去了,只要他還能活上半年,一定要改變它。快到個舊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次回來是想勸二哥懸崖勒馬,再也不要當兵了。

  個舊的街上到處都是兵,據他估計,至少有兩個師。

  「又調來一個師,真像是對付共產黨那樣興師動眾。」

  「打仗這玩藝兒,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別看只有一個團,不好對付。」

  聽了兩個低級軍官的對話,他知道擔心的事命裡注定發生了。他帶領一個騎兵連,沿著小鐵路追了過去。

  戰鬥像遊戲一樣結束了,雙方幾乎部沒有損傷。守山口的兩個連一聽到消息就調轉了槍口,大隊人馬開進山口的時候,裕智的副官已經把他捆得結結實實。氣得裕智破口大罵:「你這個婊子養的!我周裕智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這個毒蛇一樣的小人。」副官並沒有生氣,以極大的耐心和寬容接受了這頓臭罵。儘管他對裕智知道他母親做過娼妓大為吃驚,但這畢竟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聽完後,他朗然一笑,輕描淡寫地道:

  「我早就想當團長,這樣就能如願了。」

  周裕智被抓之後,副官的一個親兵隔著窗子朝周恩隆打了一槍,這顆子彈準確地打斷了他的坐骨神經。

  平叛的部隊看見叛軍已經投誠,裕智叫兩個士兵押著走過路基,他們便想衝進壩子,在手無寸鐵的鄉民中發發威風。他們被一隊騎兵阻攔在阿墨河邊。

  李大眼橫馬立在橋頭,雙槍亂舞,對著紅土地上的一群散兵高聲斷喝:

  「我們師座有令,過橋者格殺勿論,師座馬上就到。」

  周裕聰下馬後神情肅然地走到二哥面前。平叛總司令,保安第二師的馬師長眼珠子咕嚕一轉,背著手走了過來。

  「周師長,令兄是交給你,還是由我來辦。」

  周裕聰毫無表情,看著河北岸平靜而安詳的壩子,冷冷地說:「他罪有應得。」

  周裕智吐他一臉唾沫,咬牙切齒地罵道:「周裕聰,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周裕聰迷惘地看了二哥一眼。他很清楚二哥就要被殺頭了。戰亂摧毀了一切,生活無法再從頭開始。這些年竹溪壩像一條血河在流淌。他隱約覺得這條河再也無法乾枯,一定要把壩子的血流盡似的。

  馬師長感到後背發涼,他為自己仕途上有這樣一個冷酷的對手而悲哀。他決定當著裕聰的面除掉周裕智。周裕聰一有動作,就可以參他一本。

  「周師長真是巨眼英雄,大義滅親,正氣凜然,這次平叛,首功當推仁兄。」

  周裕聰苦笑一下,「效忠黨國,親娘老子也不能認。我要去看家父了,少陪。」

  「上鋒有令,要就地正法。」

  「你看著辦吧。」


三十七


  周裕聰趕到家裡,父親剛被幾個兒媳婦七手八腳救醒。

  他一進屋,曹秋雁就紅著眼圈問:「他們會槍斃裕智吧?他死了,我可怎麼活。」

  他目光很散,「二嫂,我救不了他。咱們周家,總不能一下子全完了。要死,也要一個一個輪。」

  「三哥,你千萬不能這麼說。」楊雪娟急得什麼似的。

  程秀英已經看不得任何女人對自己的丈夫表現出關切,她把小仁武放到地上,「在劫難逃,都死了才乾淨些。」

  老人像秋天裡的蚊子,無力地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看見裕聰坐在床邊。

  「聰兒,你是對的。還沒到時候,回家吧,種田度日。這個家不能沒有男人。」

  不用誰勸他,他已經決定回來了。老天爺像是和他開個玩笑,推著他從血雨腥風裡轉了一圈,在他額頭上恩賜了三道深深的皺折,又要把他推轉回來。

  馬師長的副官進了院子,他來請裕聰參加審判。

  周裕智到死都沒有理解弟弟的冷酷。他相信三弟要在哀牢山地區臭名昭著了。他是為竹溪壩復仇,為了家族和個人的光榮,勇敢地和死神親嘴的。在這一點上,懦弱的三弟根本無法和他爭輝。想到這些,他臉上就蕩漾著幾絲笑意。他腦子裡甚至還有一段空閒,讓他詳細地又把妻子的種種風情雅致一一品味一遍。在最後可數的幾個瞬間裡,執行的命令已經宣佈了,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嫉妒弟弟的。他很想把這許許多多的怪念頭講出去,剛要張嘴,他就看見了射向他的那道青藍色閃光,接著一縷遺憾的燒了他的心:妻子為什麼不會生養?他後悔自己沒能像弟弟那樣到處瀟灑地播種愛情,並獲得了豐饒的收成。他什麼也沒喊出來就撲倒了。

  裕聰一直沉默地坐著,這時他面向馬師長問了一句:「聽說你沒放一槍?」

  馬師長對裕聰有點佩服了,就像一隻慓悍的豹子會敬佩另一隻更慓悍的一樣,很快就把慇勤獻上,他叫衛隊把劉副官帶了過來。

  「你抓了周裕智有功,可你有罪在先,再說像你這種反覆無常的婊子養的,留著也是個禍害,帶下去,就地正法。」

  周裕聰撿起桌子上的白手套,看一看半空中懸著的灰色的太陽。

  「馬師長,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我請求你恩准我埋斃家兄。」

  「周師長,這就見外了。如果不是死命令,我馬某人絕不會辦這種絕情絕義的事。周師長,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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