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的學名高東良,只有趙河東三官廟學校的老師們叫過七年。我們高王寨的老小,都只知有九哥而不知有個高東良。從九哥呱呱墜地到長成二十四歲的漢子,他一直是我們寨裡人仰視的對象。這個時候的九哥讓我們尊寵、敬畏,並非因為覺得他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因為他是老支書高富仁的獨生子。自從有了可以主宰寨子幾千號人生活的支書官位,高富仁一屁股坐上去,直到五十出頭暴死,一直沒有動彈過。在漫長的二十五年裡,對高富仁說過不字的人,都沒太好的下場,久而久之,我們都習慣按照高富仁的安排打發日月了。
回想起來,只有九哥一人曾對高富仁說過不字並使高富仁改變了主意。九哥二十歲那年,高富仁為他選二十里外大霧莊大隊支書的二女兒做媳婦。相親那天,全寨人都去瞻仰了九哥的未婚妻。那姑娘和哥嫂走後,我們把高富仁圍在中間,詢問什麼時候下聘,什麼時候行大禮,目的呢,在於提前安排如何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送禮的錢。高富仁剔著牙,吐著酒氣,看著九哥對我們說:「九哥是我的獨苗,又是文人,怕是對我包辦不服,這事自然是他說了才算。」
九哥就站起來梗著脖子說:「爹,你這酒話算不算數?」
高富仁眼一瞪,笑罵道:「你個狗日的將我!在咱高王寨,你爹說夢話都算數,別說酒話。這是給你娶女人。」
九哥就說:「我沒看上。頭髮黃得像牛毛,臉白得像尿泡過,身子像竹竿,能不能生養還難說。」
九哥媽尖叫起來了:「天爺!咱要退親,今天這四百塊見面禮可就打水漂了。」
高富仁不耐煩地揮揮多肉的大手:「娘們兒家家的,少插嘴,四百塊,四百塊見面禮算個屌毛。九哥年紀不大,眼怪細。九哥,你看上哪個了,說出來,爹給你娶。」
九哥就說他看上了秀秀。秀秀只有十五歲,五歲時死了爹。十年來,秀秀娘沒改嫁是因為高富仁隔三差五要去換換口味,我們寨裡人都知道,看著高富仁咋定這事。
高富仁瞇著眼,摸著下巴看九哥,點頭笑道:「是我的種,眼神不差,那就等秀秀長大。」
沒等秀秀長到二十,高富仁就死了。分田到戶那年冬天,秀秀帶著母親嫁走了。對秀秀遠嫁,九哥連個像樣的行動都沒有。只是私下說:「秀秀肯定會後悔,我一定要娶個比秀秀還好的女人。」
這句硬梆話讓我們寨裡人暗裡嘲笑了好久。來年春天,一場大火毀了九哥的全部家產,九哥媽知道是仇家開始報復了,拿根繩子追高富仁去了。九哥埋了母親,治好燒傷,大隊團支書也叫捋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的不假,把四百元看成屌毛的高家徹底敗了,敗得只剩九哥這個孤兒和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
很長的時間裡,我們差不多把九哥這個人徹底忘了。在小心仔細地打發越來越殷實的日子的空閒時,人們偶爾會輕描淡寫說起九哥生活前景的黯淡,總露出這種意思:高富仁把這一支幾代的精氣都拔光了。
九哥再次引起人們注意,是在他二十八歲那年春天。
那一日,九哥正圍著老宅查看,琢磨著趁著農閒把房子蓋起來。太陽很好,照得人不冷也不熱,舒服得讓人要想一些活路之外的事情。四嬸家的兒媳正抱個奶娃坐在皂角樹下曬太陽。九哥幾年來第一次觸景生情想起了秀秀,不由得挪了腳步晃向皂角樹。奶娃哇地哭了出來,媳婦慌忙撩了衣襟奶孩子。那一抹白光一閃,就把九哥怔在那裡,雙腿沉乏起來。小媳婦看見了九哥,微紅著臉掩了衣襟,客套一聲:「九哥,沒下地呀。」
九哥訕仙搓著手,目光游弋到皂角葉剪出的斑駁天空上,哼一聲:「我看看房子,只是看看房子。」
小媳婦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眼光朝九哥的房子漫過去,又收攏在九哥身上,歎道:「九哥,當年你該攔住秀秀的,都說你爹剛死虎威還在,一攔也就興許攔住了。你這房,沒五千塊修不起,修起了,人也老了。你心太善,都說你心太善。」
九哥一笑說:「我不後悔,這事就不用提了。我想,我總能娶個老婆的,我不信我連這個事都做不成。我想先蓋房,不是說要引鳳凰來先栽梧桐樹嗎?」
小媳婦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把奶娃也引得瞇著眼朝九哥張著沒牙的嘴。九哥不明白小媳婦為啥笑,就問:「你笑啥?你笑我不該說這些文縐縐的話嗎?」
小媳婦收了要岔氣的笑聲:「九哥,多說了你可別不高興,他們說際是個聖人蛋。以後你可別說這大話了。」
「不大,不大」,九哥認真地說:「我真不信我連個老婆都娶不上。我知道我爹太狠,得罪人太多。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們要燒死我報仇,燒了我家的房和錢,我都忍了。我就是不信連個老婆都娶不來。」
小媳婦又笑了,眉毛兀地一揚:「說你是聖人蛋真是聖人蛋。娶老婆?你憑啥?房子你沒有,傢具你沒有,年齡也大了。別再想娶比秀秀還要好的本地姑娘了。就我這種樣子的,也花你四嬸家一萬塊。你呀,再在地裡干三年,能說個二婚頭就算燒高香了。」說罷,挾了奶娃走了。
九哥下意識地抬手摸摸結了大疤的右臉,自言自語地說:「不就是一萬塊嗎?我不信做不成這件事。」
七伯家的長生風風火火走過來,拍了九哥一掌:「九哥,發啥子臆症,想女人了是不是?你別打巧榮的主意,四叔可是殺了大半輩子豬。」
九哥解釋說:「我在看房子,她在奶孩子,我打她啥主意。她說我是聖人蛋,我還沒惱,我不打她的主意,我誰的主意也不打。我不缺胳膊少腿,我能取自己的女人。」
長生就笑了。「還是想女人了不是?你我都是大齡青年了,再晃二年,也只能打光棍一輩子。你那房子有啥看頭,還不如我的房,想娶個本地女人,門都沒有。想法子買個便宜的外路人吧。」
九哥傷感地歎一聲:「你咋也這麼說哩。娶外路女人就恁容易?」
長生拔起腿,拍拍腰問道:「二哥又從川東領來倆姑娘,我把錢都帶上了,合適的話,我就留一個。你去不去在你,日後別說我瞞了你。」一溜小跑走了。
九哥感到渾身像爬了毛毛蟲一樣不舒服,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他幾大步跨進屋裡,揭開地上幾塊土坯,把一個塑料包拎出來朝懷裡一塞,留下一片大門的吱呀響,也朝二哥家走去。
二哥要算是我們高王寨的能人,二十啷噹歲就知道倒騰東西吃差價。高富仁整治他幾回,嫌他搞資本主義那一套給高王寨抹黑,沒想竟治不住他。高富仁最後決定把他送到八太監,他就跑掉了。二哥再回來時,顯然闊了許多,還帶著一個蠻子老婆和一雙兒女。分了責任田,二哥就出去做生意了。過了一年多,我們才知道他做的生意就是從外省往回販女人。
二哥每回領女人回來,光棍們就聞聲而來,掌握錢匣子的光棍的長輩來了,只負責品頭論足的大姑娘小媳婦也來了,看熱鬧的孩娃們也來了,坐的站的蹲的遊走的撐破了屋脹滿了院,說笑聲炸出一片又一片熱鬧來。光棍漢們說是來看外鄉女人,其實是叫聽外鄉女人。堂屋已擠滿了高矮胖瘦的姑娘媳婦,光棍們心裡再猴急,也不過只能佇在二哥家堂屋門前的青石搭腳上,急切切地朝影影綽綽的堂屋裡□一兩眼兩三眼,撈都沒撈到個外鄉女子的面目。於是又踅到東廂房房簷下,挨著牆根一溜蹲著,抬頭瞇眼嘬著二哥散下的帶把香煙。這時,便有寨子裡口齒伶俐、最愛拋頭露面的上了點年紀卻又不顯人老珠黃的媳婦給光身漢們講外鄉女人。這一回是白三嫂主講,她朝黑黑白白粗粗細細的一排光棍日過去,嘴裡水鴨一般的聲音就響了。
「龍成、狗剩、三尖、磨眼,你們這些過了四十的,我看就別湊這熱鬧了。」
「為啥?」
「不為啥,」白三嫂笑道,「高老二這回可真是下了力氣,不知從哪裡撈出這兩個水蔥樣的人兒。一個十八,一個十九,你們領回去,是當爹呀還是當男人?」
「不中不中,」有人便說,「過了四十,大年二十八看歷頭沒幾天啦。再說呢,總是先熟了大麥再說小麥吧?」
又有人接道:「又不是高老二擺賒飯攤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比的是腰裡揣的鼓不鼓。」
白三嫂冷冷一笑:「買回去,你們守得住?包不准弄回個織綠頭巾的。」
長生竄進院子,也到堂屋門口拽了一陣脖子,踅過來說:「白三嫂,人看毬不清,你比劃比劃,我聽聽先過耳朵癮。」
白三嫂就說:「秀秀你們還都記得吧?十八那個不比秀秀差,腰怕是還細上寸把哩。眼嘛,比秀秀溫。你不是說人不過三十不找外路人嗎?」
長生打趣道:「熬不住呀,你那床又不讓白上。」
白三嫂就追上長生滿院子跑。正鬧著,九哥鑽進了人群。一直和幾位叭嗒著旱煙袋的老漢私語的二哥看見九哥,怔了一下,站起來迎上去道:「老九,你是來看熱鬧呀還是也想選一個?」
九哥囁嚅著:「我,我呀,看看,看看。」
白三嫂盯著九哥上看看下看看,嘴裡嘖嘖連聲:「九哥呀九哥,你真是個沒福人。錯過這個叫金蓮的外鄉妹子,你恐怕打兩燈籠,也難在世上找個像秀秀的姑娘了。嫂子我可記著當年秀秀走時你發誓賭咒樣的話,你定要娶個強過秀秀的女人。可異你如今連套像樣的行頭也置不起了。」
九哥扯扯嘴角笑笑:「我看看,看看再說。」
我們都沒想到九哥也是來相媳婦,覺得九哥肯定出不起二哥要的那盆血。高富仁的兒子終於落到只配看人娶女人而且還是外鄉女人的田地了,世態炎涼真的不假。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九哥真的有點錢,二哥能忘了高富仁當年逼他背井離鄉的往事麼?怎麼看,高老二都沒有這個肚量。正這麼想著,二哥已經開始折磨九哥了。
二哥說:「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書當年教導。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總想找個機會報答報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這個金蓮像秀秀。不瞞你說,我正是看金蓮橡秀秀,才費盡心思把她領來的。人,我讓你看個夠,滿意了,咱兄弟倆講個說法,這筆賬我全賒,你出個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著說:「我看看,看看。我不會賒賬的,更不想借高利貸,我爺就死在驢打滾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轉身叫來南腔北調的媳婦,吩咐說:「他們都想現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兒們擠一堆,你帶金蓮和銀玲去趙河邊看看風景,聞聞咱這裡的槐花苦香。這苦香味日怪,」轉身對男人們說,「我就是忘不掉這日怪的香才回來的。你們可看仔細了,個兒高的叫金蓮,看看我是不是在騙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緊,賬,我照賒。」
九哥固執地回答:「我不會賒賬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卻要讓他聞夠羊肉的膻腥,二哥這種整法,太不地道了。我們都看不過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好奇地看著二哥媳婦帶著兩個外鄉女人,緩緩穿過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個叫金蓮的,確實有一種能比過秀秀的風采,九哥已經在吞嚥唾沫了。
二哥說:「人你們都看了。我先問問九哥,這金蓮像不像秀秀。」
九哥艱難地說:「像,比秀秀腰還細,眼也不冷。」
二哥對另幾個光棍說:「你們先別和九哥爭,不然,你們娶了金蓮,九哥整日看著,心裡也不好受。」
九哥黑藥丸一樣深嵌在眼窩中的兩顆眼珠放著電閃一樣的光芒,右臉銀元大的疤疤脹得鮮紅,這是那場大火給他留下的印記。他望著二哥說:「二哥,你說個數吧。」
我們都彷彿聽到了二哥霍霍的磨刀聲。
二哥說:「我要細說帶金蓮回來的難處,那是我這當哥的對弟弟訴苦,當哥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不說了。只說說走的路吧,為了讓她死心踏地跟我回來,我帶看她去重慶去成都下昆明下廣州從廣州到武漢,費了一個半月時間。」
有人插話道:「你別說這些,說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過水面,雖說想想都是這回事,可這種事還是藏著掖著的好。」
二哥便指天發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過金蓮的手,我再沒碰過好別處。我確實不恨老支書,沒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帶出來的人,她們的爹媽都同意的。這個同意,那是用兩千塊買的。車票也漲了,住店也漲價了,日他媽啥都漲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問一句:「二哥,你說個數吧。」
二哥伸出五個指頭,輕輕吐出兩個字:「五千。」
這兩個字引出一片咂嘴聲、歎氣聲。
二哥忙解釋說:「我知道時下不是這個價,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願出月利兒,賒給他就這個數,十年八年能還不能還,還說不准哩。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九哥這麼過下去。」
九哥急忙接過話頭:「二哥,你說這話不反悔嗎?」
二哥說:「我五尺高的漢子,當著全寨老少爺們,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兒,能像放屁嗎?你若是身上沒一文錢,就留個畫押字據,人你可以立馬領走。」
九哥把懷裡的塑料包掏出來,扔在二哥面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謝射你了。這裡是六千八百塊,給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塊,五百塊算是我謝你的,那三百塊讓二嫂幫金蓮和我買幾件衣裳。那一千塊,我拿回去買張床,買幾件傢具,剩多剩少請老少爺們賞臉喝頓酒。」
二哥將信將疑打開厚厚的塑料紙,裡面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種面值的錢。
這天晚上,女人帶著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們卻都不肯離開,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飯場裡,把各種煙吸出一片繁星樣的暗紅,圍著九哥和二哥說下去。我們心裡都在用秤稱著這一日發生的事情。二哥紅口白牙掙了幾千塊錢,我們都沒多細想,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飯,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順的。關鍵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戶以後,四年時間有九哥拿出的積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辦到的。可這筆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驚了。一個人,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所能蘊藏的力量,把我們都擊倒了。如果沒有當年那場大火,如果沒有九哥媽的死,九哥拿出這筆錢,肯定會讓我們厭惡甚至仇恨的。事實讓我們感到羞愧,在這幾年裡,我們真的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物,一個聖人蛋。
九哥在自己簡單的婚禮上喝醉了。他應該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雙手真的就娶到一個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的女人,真該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這個結果,真的讓人替他高興。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九哥七折八彎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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