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白被人拿走兩千大洋,二老爺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嗚呼了。
按我們的風俗,嫁娶喜事可請人幫忙,喪葬事如到了請人的地步,這一家在這方地界真的無法活人了。若在平時,這樣的大戶人家老了人,半個時辰,人手就多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戶也不例外。雖然還沒有任何形式宣佈,可在我們心裡,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婦人、孩娃的哭嚎剛從那深宅大院傳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剛剛午睡起來,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懶腰伸得渾身骨頭響,胡亂聽兩句,便對眾人說:
「算這老傢伙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終了,那叫罪大惡極,要吃槍子的,中央政府有政策。」
多的話沒有,大家都聽明白了:二老爺的事,如今已經沾不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入殮好了,大院裡晃動的還只是那些孝子賢孫。七爺爺一看這架勢,愁得眼淚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麗。
曼麗倚在樓梯的欄杆上,眼睛把七爺爺一□一□的,看了一陣就笑了。
「我的姑奶奶,虧你還笑得出來。」
「哭?哭就能過這一關了?」曼麗走下樓梯,「你們爺倆吃虧就吃虧在吝嗇上。早幾年就勸你們不要買地了,偏不聽,麻煩還在後頭呢。」
七爺爺跺跺腳,拎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回聽你的,我爹那脾氣你知道……」
「別你爹你爹了,現在死的是時候。」曼麗坐在七爺爺對面,無鹽無味地呷了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還有些錢嗎?留著等人沒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該風光風光,可眼下不能這麼辦。河對面不是賀營嗎?拿了錢去僱人,雇不到就自己抬,三十大幾的人了,遇事該有個主意。」
「嫂子,求你過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頭漿糊,辦不了這種大事。」
曼麗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過來的,是該為他盡一盡心。你知道,要土改了,咱兩家不能都……我過去幫你,一切從簡就是了。」
出錢僱人的消息一傳出,富堂立即改變了主意,自言自語說:「到底讀過洋書,看得開。曼麗出這種主意,咱得費心給她改一改。」他轉身對眾人說,「有大魚大肉吃著,有什麼不好?大戶人家要排場,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只是心裡要放一桿秤。」
七爺爺只好把僱人用的錢置了一些酒菜。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面了,他要親自為抬架喊號子。
他走到二老爺靈前,單腿跪地的剎那間,我們都以為富堂記起了往日大老爺的恩情,來請求二老爺原諒的。誰知他另一條腿遲遲沒有彎下,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堂屋內碩大的黑漆棺材後面,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正佇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目光越過身邊沿著棺材跪了兩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們的頭頂,落在院頂的一方就要飲泣的黑壓壓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她毫無干係。我們梁寨人只看見她拜天地拜父母時下過跪,以後再沒有見過她為什麼人彎過她的雙膝。因為都知道她是城裡人,不跪不哭都在我們預料之中。
富堂遲疑了一陣兒,終於把已經跪在地上的那條腿也撐了起來。就在這時,醞釀了幾日的大雨落了下來。半個時辰過後,雨開始變小,院內已是一片泥濘。
請來的陰陽師走到客廳門口,回頭看看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富堂,用嘶啞的聲音對著院子叫道:「時辰到了——」
富堂拿著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領著十幾個抬架的衝進堂屋,屋內的孝子正和二老爺作最後的告別。
陰陽師又看一眼富堂,高聲喊著:「合棺囉——」聲如公雞長鳴。
男女孝子幾十人跪滿一院子,哭聲連作一片加入四五班響器的吹奏,向天空飄去。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幾根四寸長釘,一揮手,八個漢子齊發出一聲嘿,棺頂合縫了。
富堂手掄板斧,噹的一聲,四寸長釘沒在木頭裡。七爺爺扶著棺材,隨著斧子的一起一落,嘴裡不停地說:「爹,你可躲著釘子呀。」
眾人七手八腳拴繩子的時候,知客抱來一隻蘆花雞,端來一隻大藍邊碗,遞來一把大菜刀,富堂奪過菜刀擲在地上,把蘆花公雞按在門墩上,板斧一揚一落,碩大的雞頭栽在門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紅的血注在藍邊碗內濺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揚,無頭的公雞飛入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雞血朝棺縫處胡亂一抹,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聲:「起架囉——」
七爺爺扛著淋得不成形狀的靈幡,率眾孝子出了院門。開始都站著,見那棺材在大門露了頭,一個個都跪在泥漿中。富堂冷冷地看著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聲:「拿酒來——」
十七碗水酒端來了,富堂一口氣飲了,十六個抬架的漢子也都一口氣飲了,拿著藍邊碗盯著富堂看。富堂終於尋到了什麼,眼裡就有了兩束亮狠狠地甩出來,舉起藍邊碗朝一棵老棗樹下的石碌碡摔過去,十六隻碗也跟著摔在石碌碡上。棗樹那邊的一棵香椿樹下,曼麗正舉著一把黑洋傘背朝著人群站著,樣子像是極愁苦。
捧碗的時候,我們分明看見曼麗的身形有些晃動。這一切都合乎規矩,我們實在覺不出有什麼不妥。
富堂的聲音帶著醉意響了起來:「上路了——」
一長髯老者舉起一隻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來,緩緩地沿著大路向前走,棺材推倒了下面的兩條板凳,在女孝子的夾縫裡擠了過去,濺了她們一身黃泥漿。
剛走出五六丈遠,富堂又叫一聲:「落下了——」
男女孝子前後朝著棺材跪下來,哭聲登時雄壯了許多。
富堂喊號子的間隙越來越短,最後竟是十來步一歇了。眾孝子早成了泥人,哭聲漸漸地走了調,反倒真像啼哭了。一里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體弱的孝子已需要兒女架著胳膊前行了。在我們梁寨人的記憶裡,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棺材入士的時候,富堂的號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爺永遠無法安睡了,棺材傾斜在墓坑內,無法擺平。
我們心裡都清楚,富堂的氣還沒放完。從此後,我們開始同情曼麗一家人的處境了。
多年前那個牽著狼狗、掛著望遠鏡的青年人,在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來到梁寨。這個中年人早沒有了從前的威風,傍黑的時候,他悄悄從後院的小門進了曼麗家的院子。晚上,小閣樓裡就有如泣如訴的聲音響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頭和奶媽含著眼淚,告別了曼麗一家人。新婚兩年的寬子和英蓮出來送他們時,又一次帶了重孝。
我們立刻推想:曼麗引以為自豪的父親已經死了。
消息傳到富堂那裡,他有了另外的說法:「這老傢伙肯定叫政府鎮壓了,那麼,借錢給紅五師的事就是個瞎話。」
當天晚上,富堂親自登門,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個兒子,一個已經娶了親分開另過著,其他五個兒子,小的也有長槍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為兒子們著想,原以為土改馬上就開始,誰知竟拖了幾個月,他就想自己解決房子問題了。聽完了,寬子恓恓惶惶上了閣樓,不一會兒就下來了,滿臉堆著笑,對富堂說:
「耳房和前院你們盡可以住的,本來就是一家人,房子空著還爛得快些。二侄子已經訂了親,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禮吧。娘說明天找個中人,立個字據。她本來要下來的,我沒讓,她患傷風已有多日了。」
第二天,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心裡感歎著: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七
就要土改了。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常有覺不出方向的邪風刮過。雪又下得多,下過了准熱一兩天,雪又化了水。眼見著房簷掛著的冰柱兒一日日地粗壯,一日日地長長,有的果真就撐在地上了。但心叫什麼東西鎖住了,看不見這種奇觀,還覺著它的不祥。大人的心終日在嗓眼下兩寸遠的地方吊著,孩子們眼饞那透明的柱兒和澆了黑油樣的路面,剛要出去戲耍,便被大人壓低了嗓門的喝叱禁住。
我們首先明白了什麼叫開會。
光棍梁二一根爛麻繩把空心破棉襖朝腰間一纏,光光地敲幾下破銅鑼,尖細的聲音就滿寨子響著:「開會囉——開會囉——」
會場設在二老爺家的打麥場裡,一張破桌後面坐著富堂和來蹲點的楊仁君,上千人面朝著他倆,坐著、站著、蹲著,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楊仁君輪著站起來講話,一講就是大半天,講得太陽矮了,天也涼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長了,又短了,卻都不敢說話,支著耳朵聽。聽見了一個異樣的響動,便用目光去尋,卻又看不見是什麼發出,細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個忍不住就咧開了嘴,惹得都撐不住,就笑出了聲音,忙左右看看,見台上還在講,膽子就大了,便小聲說起家短里長來。
原來開會就是輪著說話。
曼麗那天也來聽會,坐在一個麥秸垛旁,一手支著腮幫子,半天不換一個姿勢。
「真的曼麗就窮得吃不起肉了。」
「難說,或許早幾年她就聽到了風聲,把地全賣了,城裡人精能哩,如今又和富堂攀扯上了,再不會有事的。」
「有事沒事誰說得清,還不就是那麼回事。」
「不是那麼回事還能是別的什麼事。」
「什麼是事什麼不是事眼見了才算是事,別瞎操心了。」
這些話都是用手捂著嘴,輕輕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這邊一掃,忙都把脖子抻直了,聽見的聲音就分外的大。
「咱們梁寨,有罪大惡極,有苦大仇深,該殺的要殺,藏好的要想法挖出來,這是窮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櫃的房子從今天起歸政府了,到時分給那些住茅草庵的人家。」
我們心裡就不住地嘀咕:歷來父債子還,看來七爺爺是沒有好果子吃了。
後來的會就變得不那麼溫和了。七爺爺和幾個店舖的老闆耷拉著頭站在馬扎子上面,一個一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訴一番他們先前的不是。人們發現說完了能分一升小麥,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長隊。輪到鐵器鋪老闆,富堂說他交出的賬本是假的。光棍梁二從這句話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繼續訴苦時,他第一個走上台去。
「你做的是大生意,鋪面的賬本作不了數。民國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麗的弟弟牽著大狼狗來的那一天,你賣了多少錢?四把殺豬刀,你就收了十二塊鋼洋。張鐵匠賣給你,一把只收半串銅錢,大清時就是這個價。」
富堂接著道:「你記得他的鋪面什麼時候開的業?」
梁二揩一把鼻涕說:「宣統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歲,開業那天,我還去拾過炮仗哩。」
楊仁君伸手比劃著,「趕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這樣的買賣,可不是個小數目。」
鐵器鋪老闆叫一聲「天呢」,一頭從馬扎上栽了下來。
當晚,鐵器陳和七爺爺被送進一間牛屋。七爺爺被懷疑埋掉很多錢,因為去年他拿出兩千大洋,眉頭都沒皺,沒有幾萬大洋撐著,腰板能這樣硬?七爺爺在牛屋熬了七天,跪過碗片,喝過辣子水,終於改了口,答應回去拿賬本。後半夜,看守見他沒回來,追到七爺爺家要人,才知七爺爺根本沒回家。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河邊的老柳樹上發現了他,早硬了。
在那個冬日裡,寨子裡常常可以看到曼麗的影子,一見人,臉上就浮出一層貼上去的笑。看她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都有些於心不忍。
鎮壓鐵器陳的報告已經打上去了,一窩老小終日哭哭啼啼的。人們在街面上再看到富堂,都不由地向他點頭致意。
八
後來,會場上就不見了楊仁君。
他終日呆在他的住處——曼麗家的大客廳內,找一些大戶人家的年輕一代談話,鼓勵他們與自己的親爹親娘決裂。他的飯菜都由英蓮負責做好送去。
開始,大家都覺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早些年鄉公所公差下來催糧派丁,吃住也都是在大戶人家,有時候英蓮留下來和楊仁君說說話,這也在規矩中。忽一日,有人聽見英蓮無拘無束的笑聲了,心中不免一怔。這時候還能聽到一種辯護的聲音:英蓮本就是縣城的人,和楊仁君早先認識也有可能,縣城就屁股大的地方,四條街畫出一個井字,再說兩人都識字,到一起自然話會多一些。
終於有一天,我們看見寬子扛著钁頭到河邊開荒。他做活的樣子實在可笑,钁頭舉到半空,兩條腿就成了兩張弓,白淨瘦弱的身體也顯出了波浪的形狀,钁頭一挨凍實的土地,把自己彈得跳三跳,流了汗,也不像我們一樣用袖子一抹繼續幹活,而是停下來,掏出手中仔細揩去。我們忍不住,就遠遠地教他如何紮穩下盤,如何把木柄握得實,才不會費力氣。他就愣愣地望著我們,歎口氣盯住天空。枯柳枝上,兩隻雀兒打架,也能讓他怔上半天。終於,我們走近了他,便看見那木柄已被血染得暗紅。這便證實了我們的幾分猜想。英蓮呢,越發變得紅白,腰上像是裝了彈簧,哼著小調兒在那小門裡彈進彈出。
曼麗對兒媳婦所做的一切緘默不語,這是為個什麼結果,開始引起我們的興趣。幾個百無聊賴的窮小子大著膽子問楊仁君:「曼麗家到底能劃什麼成份?」
楊仁君認真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家一無雇工,二無更多的田產,小貴子在世已經毀掉了多半家業。多年來,她家並沒有血債。有人說曼麗曾揚言殺人,又買了殺豬刀,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誰的死與她有關。倒是她家的兩隻黃狗被人藥死了,縣城一解放,她家的大狼狗也神秘地失蹤了。可以這麼說,曼麗家在梁寨,還是受過一些壓迫的,按政策,她家只能劃成富裕中農。」
「她家的房產可值不少錢哩。」
楊仁君答道:「就現有的證據,這個院子屬於她家的,只有後院的閣樓和幾間瓦房了,前院已歸梁富堂所有,我看過那張轉讓文書。至於有人提出她私藏了很多錢,我看也只能是一種猜想,我在她家吃了兩個月飯,很少吃肉。」
「她家的紅白肉你吃沒吃過?」
見楊仁君挺隨和,膽子就大了。
楊仁君抿嘴皺眉想了一陣子,回答說:「紅白肉我沒吃過,只記得吃了一次紅燒肉,曼麗親自做的,味道不錯。」
看楊仁君的樣子,知道他真沒想到其它,就越發放肆了,「嘖嘖,二指多寬的紅白肉,又嫩又香的,再備一碟餘香滿口的口條,主食又是插棗白蒸饃,吃了神仙都不願做了。」
楊仁君笑笑,「我還有事,你們這麼一說,我還真的饞了,我出錢叫他們做一次,到時請你們來一起吃,革命全依靠你們呢。」
楊仁君一走遠,眾人都笑岔了氣。從此,偷情在梁寨有了固定的、形象的說法:吃了誰的紅白肉。
富堂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次表現出對楊仁君的不滿,他忿忿地說:「他說是富裕中農就富裕中農了?我看沒這麼容易。」
但是,富堂見了楊仁君,仍很恭敬,開會時仍把正中的位子讓給楊仁君。
這一串串事情傳到鐵器陳家裡,已經走了形,把楊仁君和英蓮的關係對於曼麗家劃什麼成份的意義過分誇大了。鐵器陳有個女兒,已經十九歲,知道這些後,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她與富堂的故事,我們局外人所知甚少,只記得在很多天裡,她纖瘦的身子倚著路口那棵老槐樹,眼巴巴望著曼麗家大院的可憐模樣。
開始的幾天裡,老人們看見了她,免不了安慰幾句,大家都知道她的父親就要死了,天氣確實太冷,她又是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只怕呆久了就與老槐樹凍在一起了。終於有一天,她從槐樹旁閃出來,迎著富堂去了。一次,兩次,富堂總是三言兩語打發了她,留一個瘦小的影兒飄在寒風瑟瑟的路上。那些天,富堂天天晚上在楊仁君那裡研究成份,那小女子不管多晚都在老槐樹下等待。富堂終於被感動了,在一個深夜裡,跟著小女子進了鐵器鋪子。
沒幾天,富堂就常在人多的地方討論鐵器陳的死活問題。
「他雖賺了不少錢,總是沒有血債吧?」富堂說。
「賺錢多到一定數量,就不是個錢的問題,這叫量變引起質變,是個哲學問題。」楊仁君耐心回答。
「那曼麗家呢?早年他們進錢像秋風掃樹葉,十個鐵器陳也頂不上一個絲綢梁。」富堂說,「我不知道哲學,我只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說曼麗家藏錢是猜測。」
「陳家呢?」富堂反問。
楊仁君把富堂拉個背場道:「梁大叔,梁寨是幾千人口的大寨子,又是水旱碼頭,現在是工作試點,沒有鎮壓一個人,說明什麼問題?你和我的工作做得不細嘛。再說,還是你先指出那是假賬本,如今改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如果你沒占曼麗的房子,應該把她家劃成富農,可是你們立文書的時間不對,有什麼辦法?改朝換代的事,怎能做到完全公平。」
富堂抬頭看看日頭,不再說話了。
臘月初七,鐵器陳一頭栽進冬日的麥田裡,後腦勺上多出一個血窟窿。
楊仁君走過去驗了屍,對跪在屍體旁哭泣的老婦人說:「按政策規定,你們家需要出五百元子彈費。」
富堂走過去說:「這錢就免了吧,正傷心著,再要子彈錢,說不過去。」
楊仁君掏出一塊白手帕揩了手,慢慢說:「這有明文規定,梁大叔,你就是沒有政策觀念,做領導最需要的是這個政策觀念。這錢並不多,只能買五個雞蛋,收了這個錢,大家就把這件事記牢了,你不明白這裡面的道理。」
富堂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朝著寨子方向站著。這時,寨子裡奔出一個十多歲的男孩,一邊跑一邊喊:「娘,娘,我二姐……好多的血……」
富堂拔腿朝寨子方向狂奔。
小女子坐在路口的老槐樹下,右手握著一把殺豬刀的刀柄。她兩眼睜著,看著曼麗家的院子,兩片嘴半開著,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富堂也看看那個院子,那個小樓,慢慢蹲下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小女子一片白雪樣的臉。小女子眼睛閉上了,她的睫毛好長好長……
楊仁君領著一干人擠進來看看,喊道:「有什麼好看的,有什麼好看的,明明是自殺嘛。」
富堂沒說話,扛起小女子揚長而去。
楊仁君站著,久久盯著富堂寬寬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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