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張大民。他老婆叫李雲芳。他兒子叫張樹,聽著不對勁,像老同志,改叫張林,又俗了。兒子現在叫張小樹。張大民39歲,比老婆大1歲半,比兒子大25歲半。他個子不高。老婆1米68。兒子1米74。他1米6l。兩口子上街走走,站遠了看,高的是媽,矮的就是個獨生子。去年他把煙戒了,屁股眨眼就肥了一倍。穿著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斤,比兒子沉40斤,等於多了半扇兒豬。再到街上走走,矮的在高的旁邊慢慢往前滾,看不著腿,基本上就是一個球了。
張大民不是聰明人。李雲芳瞭解他,他3歲才說話,只會說一個字,「吃」!6歲了數不清手指頭,沒長六指卻回回數出11個來。小學晚上了一年,還蹲了一班,聽不懂四則運算。中學又蹲了一班,不會解方程,經常求不出未知數。不聰明也沒耽誤高考,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語文47分。數學9分,歷史44分。地理63分。政治78分。張大民感到驕傲。李雲芳也考了,總分只比他多5分。政治不及格。人家問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她寫的是《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麼胡說八道是很能說明問題的。李雲芳也不是聰明人。張大民太瞭解她了。
他們是青梅竹馬。張大民的父親是保溫瓶廠的鍋爐工,李雲芳的父親是毛巾廠的大師傅,同屬無產階級,又是鄰居兼酒友,沒事兒就蹲在大樹底下殺棋。文化不高,脾氣也柴,殺著殺著能揪著脖領子打起來。
「老子拿籠屜蒸了你!」
「老子拿鍋爐涮了你!」
孩子們就跟著吐唾沫。張大民很早就明白,李雲芳的唾沫星子是酸的。蒸完了涮完了吐完了,兩個老混蛋加臭棋簍子又和好了。孩子們蜂擁到沙土堆上繼續玩耍。張大民壘碉堡,挖壕溝,李雲芳嘻嘻一蹲,半泡尿就把炮樓給端了。後來的新婚之夜,李雲芳就噴著酸酸的唾沫星子說話。
「大民,你愛我嗎?」
張大民都快暈過去了。
張大民的父親是讓開水燙死的。他站在離鍋爐房八丈遠的地方跟人說話,轟隆一聲,鍋爐黑乎乎地躥出了房頂,一邊飛一邊灑開水,像一架滅火的直升機。鍋爐工哎喲媽哎,就給澆趴下了。
那時候張大民不愛說話,死淘死淘的。看著父親像汆丸子一樣的腦袋,靈魂突變,變成了粘粘糊糊的人。話也多了,而且越來越多,等到去保溫瓶廠接班,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耍貧嘴的人了。不變的是身高。鍋爐爆炸以前是1米61,一炸就愣住了,再也不長了。
李雲芳晚一年接班,愛上了毛巾廠的技術員。張大民很難過,心想戀愛了也不跟哥們兒打聲招呼,什麼東西!假小子越長越苗條,越長越嫵媚,不光唾沫星子是酸的,連套著高跟兒鞋一撇一撇的腳丫子都是酸的了。張大民找茬兒跟她說話,有話沒話都想辦法一句挨一句地跟她說話,不說憋得慌。他拎著塑料桶站在公共水龍頭旁邊,像看珠穆朗瑪峰一樣看著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你們廠夜班費6毛錢,我們廠夜班費8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2毛錢,我要上一個月夜班就比你多掙6塊錢了。看起來是這樣吧?其實不是這樣。問題出在夜餐上面。你們廠一碗餛飩2毛錢,我們廠一碗餛飩3毛錢,我上一個夜班才比你多掙1毛錢。我要是一碗餛飩吃不飽,再加半碗,我上一個夜班就比你少掙5分錢了,不過你們廠一碗餛飩才給10個,我們廠一碗餛飩給12個,這樣一算咱倆上一個夜班就掙得差不多了,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可是你們廠的餛飩餡兒肉擱的多,算來算去還是我們廠虧了。表面看起來你們廠的夜班費少幾毛錢,實際上1分錢都不少!雲芳,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都糊塗了。」
「哪兒糊塗了?我幫你算。」
「大民,你說點兒別的吧。」
「夏天到了,你爸爸都穿上大褲衩兒了,你媽也穿上大褲衩了,你……」
李雲芳心想,他怎麼這麼囉嗦呀!又想他爸爸燙死以後,他們家的生活確實困難多了,連一碗餛飩都要數著吃了,太慘了。她的目光一軟,他的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硬梆梆的越說越來勁了。
「你爸爸的大褲衩用綠毛巾縫的,是吧?你媽的褲衩是粉毛巾縫的,對不對?你兩個弟弟的褲衩是白毛巾,你姐姐和你的大褲衩子是花毛巾,我沒說錯吧?吃了晚飯,你們一家子去大馬路上乘涼,花花綠綠是不是挺……」
李雲芳紅著臉笑了。「我們一家子穿開襠褲,你管的著嗎!」
「你看你看,你根本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花花綠綠挺……挺溫馨的。我就是不認識你們家,一看這打扮也知道起碼有三個人在毛巾廠上班。這能賴你們嗎?不發獎金老發毛巾,你們家柳條包都撐得關不上了,這能賴你爸爸,能賴你嗎?我要是毛巾廠的,就用花格子毛巾做套西裝,整天穿著上班,看看廠領導高興不高興!」
「大民,你貧不貧呀!」
「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們一家子穿著毛巾在屋裡呆著,我就什麼都不說了。上了街還是應該注意影響。縫褲衩的時候應該把字兒縫起來。每個屁股蛋兒都印著一行『光華毛巾廠』,好像你們全家走到哪兒都忘不了帶著工作證一樣。」
「快閉嘴吧,水都溢了。」
「我的話還沒完呢!」「你少說兩句不行嗎?」
「不行,不說夠了我吃不下飯。」
「那你就餓著唄!」
李雲芳不當回事,閃著細腰嘻嘻哈哈地走開了。他嘴唇發乾,嗓子眼兒裡塞滿了自知之明,知道一堆廢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自卑得睡不著覺,摸著兩條短腿,想著兩條長腿,發現自己跟她沒什麼好說的了。
天下的王八蛋都是一樣的。聰明的技術員去了美國,走前說不吹,走後來了一封信,說還是吹了吧,李雲芳得了憂鬱症,開始幾天不說話,隨後就不吃東西了。她披著一塊粉色的緞子被面,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三天,誰勸也不下來。她母親的哭聲在大雜院上空久久迴盪。張大民很高興,心說該,該!大半夜睜開眼,接著說該,活該!鼻子突然一緊,眼窩兒就濕了。
李雲芳的姐姐找到張大民,流著淚嘟噥,好話有一萬句了,死馬當活馬醫,你也給幾句試試?張大民矜持了一下,她姐姐忙說我們沒別的意思,這麼沒出息誰還要她呢。張大民又矜持了一下,梳了梳頭髮,漱了漱口腔,換了一雙厚底兒鞋就跟著去了。
他嚇了一大跳。李雲芳臉色蒼白,兩腮深陷,腫眼像兩隻爛桃子,目光凝視著桌子底下的一個地方,他坐在她對面,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她的小虎牙以前特別好看,現在凶狠地毗著,像野豬的牙一樣。
「雲芳,你知道你披著什麼東西嗎?」
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你披著一塊杭州出的緞子被面,你知道嗎?它是你媽給你縫結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後背上了,你還給披反了。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變魔術的,不是台上的,是天黑了馬路邊兒那種,你覺著自己挺高級是不是?」
還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你為什麼不說話?江姐不說話是有原因的,你有什麼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飯,再這麼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黃繼光都是沒辦法,逼到那份兒上了,不死說不過去了。你呢?裹著被面嚥下最後一口氣,你以為他們會給你評個烈士當當嗎?這是不可能的。頂多從美國給你發來一份唁電就完事了。你還不明白嗎!」
李雲芳眼珠兒一動,把臉轉過來了。張大民擦擦腦門子上的汗粒子,扭頭說有煙嗎?李雲芳的弟弟顛顛地跑進來,給他點了一支煙,悄聲說你接著說我爸讓你接著說,又顛顛地跑出去了。張大民暗叫說個屁!這是美麗活潑的假小子李雲芳嗎?他的心都碎了。
「雲芳,我幫你算一筆賬,你不吃飯,每天可以省 3塊錢,現在你已經省了 9塊錢了。你如果再省 9塊錢,就可以去火葬場了,你看出來沒有?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你餓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給你螞省下18塊錢。你知道一個骨灰盒多少錢嗎?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個罈子裡,還花了30塊錢呢!你那麼漂亮,不買一個80塊錢的骨灰盒怎麼好意思裝你!這樣差不多就一個月不能吃東西了。你根本堅持不了一個月,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還沒掙夠盒兒錢呢!雲芳,西院小山他奶奶都98歲了。你才23歲,再活75年才98歲,還有75年的大米飯等著你吃呢,現在就不吃了你不害臊嗎!我都替你害臊!我要能替你吃飯我就吃了,可是我吃了有什麼用?穿鞋下地,雲芳,你吃飯吧。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飯了,吃吧。」
李雲芳嘴唇動著,外邊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要急著喝彩了,張大民舉著一隻手,不知要幹什麼,大家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李雲芳腸子的聲音,咕兒咕咕兒咕咕咕兒咕咕咕咕兒。
「雲芳,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別裝模做樣了,我早知道你為什麼不吃不喝了。不就是怕上茅房嗎?你嘴唇哆嗦什麼?你是不是尿褲子了?沒尿褲子你捂著被面幹什麼?你不說話也沒用,你不說話說明你心虛,說明你的褲子早就濕了。別以為你捂著被面我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快把被面扔了吧,充什麼大花蛾子,你不煩我們早就煩了。你換一個花樣兒行不行?你頭上頂個臉盆行不行?不頂臉盆頂個醬油瓶子行不行?我們煩你這個破被面了。」
李雲芳嘴唇都咬白了。張大民欠欠身子,從晾衣繩上揪了一條毛巾,又從床上揪了一條枕巾,他把枕巾蒙在腦袋上,把毛巾遞給李雲芳,用鬼鬼祟祟的目光看著她,口氣有點兒傷感。
「我拿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你把它蒙上,我領著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兒有地雷嗎?」
李雲芳張著大嘴,哇一聲巨響就把一切悲憤和憂傷都哭出來了,她撲倒了張大民,噴了他一臉唾沫,一邊號啕一邊連咬帶掐,把他做了愛和恨的朦朧替身。李雲芳的家人衝進來,找不著那兩位人物,只看見粉晃晃的緞子被麵攤在床上,像飄來飄去的旗子。旗子底下漾著哭聲和胡言亂語,是跑調跑得厲害卻非常誘人的男女聲二重唱了。
「大民,你怎麼這麼壞呀!」
「雲芳,我不壞你就好不了啦!」
「大民,你怎麼……這麼好呀!」
「雲芳,恕我直言,你的腿你的腿你的腿腿腿……怎麼這麼這麼這麼長呀!」
聽看聽看,李雲芳的母親也號啕了。李雲芳的姐姐也跟著號啕了。病人思路清晰,愛憎分明,不用擔驚受怕了,李雲芳的父親跑到小廚房悄悄抹眼淚,一個人嘟嘟囔囔,多好的一對兒呀!貧了點兒,也矮了點兒,可是這倆小兔崽子一公一母是多麼合適的一對兒呀!
李雲芳不治而愈,嫁給了張大民。從此,兩個人就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張大民家的房子結構囉嗦,像一個掉在地上的漢堡包,撿起來還能吃,只是層次和內容有點兒亂了。第一層是院牆,院門和院子。院牆不高,爬滿了牽牛花,有虛假的田園風光,可以騙騙花了眼的人,院門鬆鬆垮垮,是拼成一體的兩扇舊窗戶,釘著幾塊有弧度的五合板,號碼都在,告訴來人它不是一般的木頭,它是大禮堂的椅子背兒。推開院門,裡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邊支著油氈棚,摞滿了蜂窩煤,右邊支著一輛自行車,牆上掛著兩輛自行車,自行車旁邊還掛著幾辮兒紫皮蒜,蒜辮兒底下擱著一個裝滿垃圾的油漆桶。張大民家的人管這個填滿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層便是廚房了,蓋得不規矩,一頭寬一頭窄,像個醬肘子。這是漢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後窗,左右牆,頭頂上腳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麼擦也沒用。燈泡永遠毛絨絨的,吊在電線上,像個長不大也爛不掉的癟茄子。廚房的門檻不錯,有膝蓋那麼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壩。穿過廚房就進了第三層,客廳兼主臥室,10.5平米,擺著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一張三屜桌和一張折疊桌,一個臉盆架和幾把折疊凳。後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著一間菜窖。最後一層是裡屋,6平米,擺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張雙層床,猛一看像進了臥鋪車廂一樣。牆上沒窗戶,房頂上有個窗戶,白光直著照下來,更像菜窖了。這個多層的漢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塵裡,又難看又牙磣,讓人怎麼吃它呢!
張大民嚼了一百遍,還是咽不進去。婚前一個月,鍋爐工的長子召集了家庭會。大家腿碰腿擠在客廳裡,像一堆蒜辮兒湊成了一顆大頭蒜一樣。李雲芳坐在門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邊的一粒蔥花兒。張大民兄妹五個。弟弟是單數,三民五民。妹妹是雙數,二民四民。幾個民都不愛說話,話都讓最大的民說了。做母親的也不愛說話,她有病。鍋爐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腦子的病,是燒心。當胃病治了多年,還是燒心。她愛喝涼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塊兒了。相框裡的鍋爐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臉地看著他的老婆和一窩孩子們,嘴角撇著,像剛剛罵完了一句髒話似的。李雲芳的心情也不好,未來的婆婆卡喳卡喳地嚼著冰塊兒.讓她後脊樑直冒冷氣。幸好未來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貧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兒和胳肢窩裡去,多難的事聽看也不難。
「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本來說好再過三個月結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燒開的,不小心一下子燒開了,也只好灌暖壺了。把開水灌到暖壺裡,蓋上蓋兒就踏實了,沏茶還是洗腳,就隨你的便了。明白嗎?這是我第一次結婚。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老想我還缺哪幾樣東西,越想越睡不著,人我是不缺了,在門口坐看呢。我就缺個結婚的地方。結婚跟睡覺根本不是一碼事。睡覺哪兒不行?鑽到箱子裡都能睡。躺在馬路邊也能睡。結婚試試?不行。媽,弟弟們,妹妹們,我和雲芳要在咱們家裡屋結婚,只好委屈你們在外屋擠一擠了。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就是說不出這句話。現在我把它說出來了。聽懂了沒有?我們兩個人睡裡屋,你們五個人睡外屋。這麼幹你們同意嗎?我和雲芳沒意見,你們要是沒意見就這麼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說什麼!你是不是反對我結婚?」
四民嘴唇動了動,不說了。她是護校的走讀生,一說話就臉紅,在家裡也改不了,張大民笑著,東看看西看看,臉皮有城牆那麼厚,骨子裡卻慚愧得不得了,汗都貼著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來了。
「結婚就結婚唄。這院兒裡結婚的多了!說那麼多廢話幹嗎?」
二民冷冷地說著,頓了頓,站起來出去了她在肉聯廠下水車間大腸組做清洗工,身上老帶著說不清楚的味道,脾氣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氣立刻不一樣了。三民做了個深呼吸,咳嗽了幾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沒有動靜了,母親嚥了一口冰,對三民說老三,你放屁了嗎?你哥等你話呢。三民是郵差,在平安裡一帶給人送信送報紙,在家裡煩了也常常冒出一句報——哩,嗓門兒滿大的。
「三民,你也反對我結婚嗎?」
「我不反對。我憑什麼反對?」
「你心裡有話,我看出來了。」
「不說了。都是自已的事。」
「說吧。你不說我結婚都不踏實。」
「我第一個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邊了。第二個女朋友要是不吹,還能趕你前邊。現在……我什麼都不說了。」
「你要有現成的,我先緊著你。」
「哥,你不用客氣了。」
「談幾個了?」
「六個。」
「慢慢挑,別著急。」
「哥,我先挑著,您結婚吧。」
母親說老三,是挑蘿蔔呢還是挑冬瓜呢?又說老三,給我拿塊冰,挑磁實的,不磁實不涼。老三給母親取了一塊冰,似笑非笑地鑽到裡屋去了。李雲芳悶頭坐著,心想一個個看著挺老實,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五民,我結婚你反對嗎?」
五民不吭聲,讀著破舊的數學課本。五民是家裡的知識分子,戴眼鏡,穿運動鞋,擦正規的護膚霜,是兄妹中的異類。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準備再來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結婚似乎是件昆蟲界的事情。
「問你呢,你反對我結婚嗎?」
「真沒意思。我本來不想說話,你逼著我說話。其實你的本意是想堵別人的嘴,不讓別人說話。誰有資格反對你結婚?我覺得除了你的情敵、沒人反對你結婚。你問我根本就是問錯了對象。哥,你別不高興。你應該佔一間房子。我們知道此地有銀三百兩,你就別囉嗦了。我只想知道你讓我睡哪兒?」
「是啊,睡哪兒?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著嘟囔,臉紅得像西紅柿,張大民歎了口氣,覺得小弟的說法實在有理,廢話太多了,應當說點兒實質性的問題了。
「早替你們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著覺嗎?總的原則是少花錢多辦事,做到增加一個李雲芳,不增加一件新傢具。除了東西要擺得合適,我們還得給人留出下腳的地方,屁股撞腦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無所謂了。我爭取一碗水端平,除了雲芳,咱都是一個媽生的,我……」
母親說你快說,說完完了,我燒心!
「裡屋的單門衣櫃不動,外屋的雙人床和三屜桌搬到裡屋。鏡子擱在三屜桌上,代替梳妝台用,李雲芳對此沒有意見。裡屋的雙層床搬到外屋東北角,三民睡下鋪,五民睡上鋪。上鋪離窗戶近離燈也近,讀書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為你好,你要明白。裡屋的單人床架在外屋的單人床上,變成一個新的雙層床,擺在靠門口的西南角,進出方便,在屋裡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廚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鋪。二民胖,還要趕肉聯廠的早班……」
「我願意睡上鋪,可是,哥,我覺著床都睡滿了。你讓咱媽睡哪兒呢?」
「箱子!雙人床底下有兩個箱子,單人床底下有一個箱子,裡屋單人床底下還塞看一個箱子,加起來是四個木頭箱子。拼起來剛好是一張床,寬90公分,長200公分,高50公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這幾個箱子。要不是結婚,要不是非得跟雲芳睡一塊兒,我真想睡箱……二民,別在廚房嘟囔,進來說。」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媽!」
「用磚頭和木頭找平。」
「磚都上來了,你就是想硌死媽!」
「嚷嚷什麼?我還沒往箱子上放東西呢!瞎嚷嚷什麼?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媽,您少吃點兒冰,聽我說。我不讓您睡箱子,我讓您睡席夢思。找買一張彈簧墊子擱在箱子上,這能叫睡箱子嗎?二民,你說說看,我讓咱媽睡席夢思,你心裡是不是還硌得慌?你要還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沒關係了。」
二民不響了。
五民撩開床單,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來,什麼也沒說。四民也跟著看了看,把手擱在母親腿上,似乎表示著沒法子了,只能這樣了。
母親說瞎花錢,給弄個草墊子吧。
張大民笑著,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滿了肥皂一樣。
「媽,咱就席夢思了……咱該擺桌子了。折疊桌直徑90公分,三民的床和媽的床隔著60公分,二民的床離門口只有30公分,擺在哪兒呢?告訴你們吧,我把它擺在三張床的結合部,離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們不用看,我早就擺過108遍了。晚上,中間是一塊布簾,外邊男裡邊女。白天,把布簾拉開,支上折疊桌,吃飯的吃飯,做功課的做功課,高興了還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疊桌折起來,把折疊凳也折起來,統統放在門後頭去。這樣,夜裡起來就不會絆倒了,也不會因為繞來繞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折疊桌放在門後頭……門後頭的冰箱放哪兒呢?」
五民目光真誠,充滿信服與困惑。
「五民,這就牽扯到敏感的問題了。你往這裡看。你和三民的雙層床擺好以後,到這個地方。那邊是裡屋的門框。中間的距離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寬度嗎?55公分!什麼叫活見鬼?這就是活見鬼了!我不把它擺在這個地方都對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櫃,它是要出聲兒的。過一會兒嗡一下,嗡得越來越勤了。聽,又嗡了,還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歡頭朝外睡,以後不得不腳朝外了。」
裡屋沒有動靜。大家的注意力剛放鬆,咚一聲,三民的腦袋從裡屋伸到外屋,臉有點兒白,氣有點兒粗,受了辱的樣子。他嗓門兒很高,不過沒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電器。
「電視放哪兒?」
張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屜桌搬到裡屋當梳妝台,我沒意見。你把電冰箱擱我腦門子上,我也沒意見!可是,三屜桌上的電視放哪兒?放哪兒!」
張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吋的崑崙牌彩色電視機乾乾淨淨地忽略掉了。他在心裡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聲音還大,放哪兒放哪兒放哪兒哪兒哪兒,滿腹回聲不絕。
「三民,急什麼?不就是嗡一下嗎。」
「……電視放哪兒?」
「我天天拿手抱著它,都解氣了吧?」
張大民在切菜板的四個角上緊了四條螺栓,在四條螺栓上擰了四根鐵絲,然後在切萊板的四條螺栓和四根鐵絲之間擺上了電視機。然後……然後,張大民就把這個黑糊糊的呆頭呆腦的東西掛在外屋的房樑上了。
婚禮比較寒酸,但是這台空中電視機成了眾人驚喜和讚美的中心。張大民撇開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講解了半個小時。他一會兒拔掉天線,一會兒拔掉電源線,就像忙著給自己挑選合適的上吊繩似的。
曲終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終於結婚了。終於把所有人擋在門外,赤條條地爬上只屬於兩個人的雙人床了。張大民跪在床腳,像急等著跑百米,又像剛剛跑完了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兒像做夢一樣。李雲芳靠在床頭問:
「大民,你愛我嗎?」
「我不愛你,我費這麼大勁幹嗎?」
兩個人扎扎實實地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場大雨。下第二場大雨的時候,大雜院的下水道讓一隻死貓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著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綿綿地濕乎乎地來到家門口。哇!女的尖叫了一聲,跳起來足有半尺。張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墜著三角褲衩,像一塊破抹布,聽到聲音連忙蹲下了。小院兒變成了游泳池,中間橫著一塊跳板,跳板旁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個洗臉盆和一顆腦袋。腦袋水淋淋的,沒有表情,彷彿脫離了身體而單獨漂在那個地方。只憑一聲叫喚,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給張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惡劣的印象。挑來挑去,八畝地的蘿蔔都挑遍了,就挑了個這!哇,不是味兒。
三民牽著女友踏上跳板,像離船走向碼頭,更像離開碼頭登船。屋裡黑洞洞的。雨聲轟鳴,水勢悄悄上漲,小船就要在風雨飄搖中沉沒了。哇!張大民又聽到一聲尖叫。小姐剛上船就把接雨漏兒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來到雨中,一邊幫著舀水,一邊報告了一個沉重的消息。他說哥,我在傢具店訂了一張雙人床,錢已經交了。空中一串兒炸雷滾過,張大民縮著脖子哆嗦了好幾下,就像雙人床正從天上轟轟隆隆地砸下來一樣。
「哥,幫我想想辦法,擺哪兒啊?」
「不接著挑了?累了?」
「怎麼挑也是剩下的,好賴就是她了。」
「一驚一乍的,行麼?」
「習慣了,還行。」
「看著挺妖的。」
「長的就那德行,其實不妖,挺懂事的。看電影老掉眼淚。我不跟她好,她就鑽汽車□轆,挺懂感情的。這是緣分。反正雙人床已經買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換人了。」
「買床急什麼,傢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開了,我也要灌暖壺。哥,你選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輛三輪兒把它拉回來,後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別雇三輪兒,貴著呢。我替你把床背回來,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運的事你別管。你就管擺,一家子數你會擺。你讓我擺哪兒我就擺哪兒。你不給我擺,你不管我,我就不結婚。」
「廢話,擺茅房去,你去嗎?」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兒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讓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讓住我住喜鵲窩,鳥窩不讓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媽鑽下水道找死貓就伴兒去!我……」
「哥你衝我發火,你衝著大街嚷嚷什麼!」
「我樂意!」
張大民跳到門口,在風雨中大喊大叫。他的無名火來勢洶洶,滿口胡說八道,三角褲衩朝膝蓋方向慢慢滑去,半個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邊了。
「明兒我睡茅房睡警察樓子,我樂意!」
屋裡光噹一聲,然後是——哇!小姐不長眼,也不長記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個接雨漏兒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後,張大民向鄰居解釋,他說的是氣話。他明白茅房是幹什麼用的,總而言之不是睡覺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罷了,用雙人床堵塞公眾的出口,不合適,也不道德。他怎麼可能住在那兒呢?
母親搭腔說這是實話,他伯蛆。
茅房問題解決了。雙人床問題擱在老地方,誰也沒有辦法。第三場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張大民半夜醒來,眼珠兒一轉,想出了一個辦法,打了個哈欠,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睡不著覺了。他摸到廚房喝水,沒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頭髮。閃電在雨夜中劃過,頭髮下面是三民的臉,發呆,發綠,還有點兒發藍,像一顆剛剛摘下來的掛著絨兒的大冬瓜。張大民剛要發作,嗓子突然一堵,覺得再這樣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雙人床就要殺死他可憐的弟弟了。
「幹什麼呢你,不睡覺?」
「不敢睡,一閉眼全是腿兒。」
「什麼腿兒?女的?」
「不是……是馬。一大群馬跑過來,撲稜撲稜的,全是馬腿兒。一閉眼沒別的,全是咖啡色的馬腿兒!」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馬腿兒。」
「什麼腿兒?」
「床腿兒,數都數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沒病。」
張大民給三民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歎氣,聽著風聲和雨聲,覺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讓一群長了蹄子的奔騰的雙人床給破壞了。
「我沒病,可是我很難受。」
「你哪兒難受?」
「我說不出來。」
「得說出來,憋著不說就長瘤子了。」
「就這兒……兩根眉毛中間,偏上一點兒,裂了一條縫兒,很難受。昨天下午,我找我們領導談話,我找我們領導借房子,我……我找我們領導談借房子的事,我找我們領導……找我們領導……」
三民掉淚了,抽嗒了幾下。
「快說,別憋著!」
「領導對我很好,問我你排隊了嗎?我說我排隊了。他說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饅排著吧,如果中間沒有人加塞兒,到21世紀上半葉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張著嘴請人往裡塞大糞,你自找的!」
「……我說我可以加個塞兒嗎?領導說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兒。我說小王怎麼就加塞兒了,來的比我晚,干的沒我好?領導說……領導說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誰嗎?哥,我難受極了。」
三民又落淚了。
「我也難受。可是,讓咱媽現給你找一個長翅膀的爸爸,好像是來不及了。你當時就跪下來,認你們領導當乾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兒子,好像也來不及了。」
三民不吱聲了,狠狠地櫓了一把鼻涕。張大民挪到廚房門口,隔著水壩似的門檻朝外看了看,積水不多,離警戒線還早著呢。他把煙屁股丟在雨裡,小火頭兒哧一下就不見了。
「三民,我有辦法了。」
「你有什麼辦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訴你。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告訴你。這樣對你的心情有好處。你老想床腿兒凳子腿兒,鑽進牛角尖兒就出不來了。你應當鑽到別的地方試一試。下水道堵了一隻死貓,那是死貓,你一鑽說不定就鑽過去了。不是真鑽,是打個比方,說明一種態度。咱們這種人不能靠別的,靠別的也靠不上。只能靠東鑽鑽西鑽鑽,上鑽鑽下鑽鑽。本來沒有路也讓咱們鑽出一條路來了,本來沒有地方擱雙人床,使勁兒一鑽,擱雙人床的地方就鑽到了,三民,我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咱們家不是有雙層的單人床嗎?」
「你的意思是……」
「把兩張雙人床摞起來。」
「……摞起來?」
三民小聲笑著,自己問著自己,很興奮,搓了半天手。不過,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來是件很嚴峻的事,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他搖頭,歎氣,抱緊兩條胳膊,好像剛剛被奔馳而來的床腿兒踩了肚子一樣。張大民也沉默了。他聞到了一股餿味兒。摞起來確實不是一個好主意。初想也還不錯,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來的雙人床不光搖搖欲墜,一關電燈它還沒完沒了地叫喚,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沒有教養,還下流!張大民直納悶,這麼不要臉的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他真想鉚足了勁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了。
「三民,我這兒還有一個辦法。」
三民捂緊腦門兒,好像有點兒害怕。張大民給三民續了一支煙,自己也續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問自己,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不說吧,好歹也算一個辦法,說了吧,還是一個不要臉的辦法!床沒地兒擺,身子沒地兒放,單單要張臉擱哪兒呢!豁出去了。
「摞著擺不合適,咱挨著擺!」
「挨著擺?」
「我們的床挨著你們的床。咱不摞著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們是新婚,你們在裡邊。我們在外邊。我們是老夫老妻了,臉皮有冰箱那麼厚了。我們把雙人床擺在你們的雙人床旁邊,不知你們的心裡怎麼想,反正我們是不在乎了。」
「挨著擺不就成大通鋪了嗎?」
「你這麼理解也不算錯。」
「……不挨著不行嗎?」
「行不行,你聽我給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們的床,我的右手是你們的床,你看明白唆。裡屋只有這麼大,摞著擺可以,挨著擺塞不進去,只能擺在外屋。外屋也只有這麼大,右手擺在裡邊,左手擺在外邊,中間不挨著,你看怎麼樣,左手這裡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
「我們的床把門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嗎?」
夜雨茫茫,張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飛,代表著兩張不幸的雙人床,像兩隻飢餓的野獸的爪子。又一道閃電劃過去,照亮了張大民的臉,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臉,是深綠色的。彼此恐懼地望著,至少在一瞬之間生了懷疑,懷疑對方也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麼東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禮很熱鬧。出了風頭兒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讀三載,考中了西北農大,喝完喜酒便要遠走高飛了,眾人給新人敬酒,也給五民敬酒,都捎帶著問一句,為什麼考農大呢?考農大也要考北京的農大,為什麼考西北的農大呢?五民含笑不語,咕冬咕冬地往嗓子裡灌酒,灌著灌著就出語驚人了。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回來了。畢了業我上內蒙,上新疆,我種苜蓿種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種青稞去!我找個寬敞地方住一輩子!我受夠了!螞蟻窩憋死我了。我爬出來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獎學金,你們別給我寄錢!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著。眾人也跟著笑,後來就不笑了。五民淚流滿面,舌頭發硬,眼神兒完全不對了。眾人連忙打圓場,別喝啦別喝啦,再喝就該想媳婦啦!張大民把五民搡到沒人的地方,想給他幾下。五民腦袋一低,紮在張大民肚子上就失聲了。
「家裡缺錢花。你們別給我寄錢!」
「你是親生的,不是媽在大街上撿的!」
「把我的床拆下來。別讓媽睡箱子了,讓媽睡我的單人床吧!」
「媽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別的睡不慣了。」
「咱們家太憋了,喘不過氣來。」
「吃兩勺胡椒面兒就不憋了。」
「哥,我都快憋死了!」
「你自己不找死,誰也憋不死你。」
婚禮圓滿結束了。太陽落山了。新郎張三民攙著新娘毛小莎姍姍而來,翩然如在夢中。他們推開了釘著椅子背兒的院門.走過大坑似的院子,跨過高高的門檻兼擋水壩,穿過廚房的菜味兒和油煙昧兒,蹭過大哥和大嫂的床頭,繞過用三合板釘的像廁所檔板似的隔斷,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長長地長長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們終於看見自己的雙人床了。它在新郎的心裡奔騰過。它在新郎的眼睛裡奔騰過。現在,它安靜了。
在三合板隔斷的南邊,張大民仰面躺著,比床還安靜。他一隻手摟著李雲芳的脖子,另一隻手摸著李雲芳的肚子。肚子很飽滿。一分鐘比一分鐘飽滿。他們的孩子已經四個多月了。在三合板隔斷的北邊,貼著的都貼著,繞著的都繞著,含著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麼安靜。月亮正捎悄地升上來,可是,且慢!這片黑洞洞的詩意頃刻之間就出了問題。
哇!
接下來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張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讓弟媳婦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聲音破壞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吶.又他媽來了。
張大民在小飯鋪請三民吃飯。他點了炒腰花兒。溜肥腸兒、拍黃瓜,煮花生,又要了四兩白酒。他有點兒心疼。他掙錢不多,所以很愛錢,花錢的時候特別難受。他從來不請別人吃飯,也不請自己吃飯。只有別人請他吃飯的時候他才去。吃別人請的飯,他不難受,也不心疼,胃口特別好。現在,他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看著三民有滋有味細嚼慢咽的樣子,自愧弗如的感覺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頭。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請這頓飯,可是情況愈演愈烈,不得不提前破費了。
「三民,婚後感覺如何?」
「還行。哥,怎麼臊乎乎的?」
「腰花兒洗的不乾淨。」
「我感覺還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還長著呢,悠著點兒。」
三民紅著臉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麼臭哄哄的?」
「肥腸兒就是這味兒。」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別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瞭解你。你小時候的臉色就跟別人不一樣。我一直在觀察你,一直觀察到現在。你瞞不了我。心累,你臉是綠的。幹活兒累了你臉白。你臉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撐著了。你能瞞我嗎?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臉,看看它現在什麼色兒?」
「什麼色兒?」
「跟你的床一個色兒,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沒曬著沒燙著的,憑什麼跟咖啡一個色兒?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發了霉的咖啡,都長藍毛兒了。三民,我再給你點一個炒腰花兒,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補補你的腎。我認為你的心不累,你的腎太累了,搞不好已經累壞了。小姐,再來一個腰花兒,炒嫩點兒,夾點兒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對你說,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要聽進去,人,不能為了一時痛快,連自己的腰子都不顧了!不顧腰子,到時候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舊吃著笑著,卻不敢得意了。
張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沒有他的心情苦。他應當怎樣表達自己的不滿呢?他還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長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婦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婦的……聲帶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嗎?這算不算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別人還生活不生活!
張大民含著酒,像含了一口別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滿面春風,根本不考慮請他吃飯的人的心情。
「哥,再給我來一個腰花兒。」
「我帶的錢……算了!來一個就來一個。」
「剛開始臊,吃著吃著就不臊了。」
「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麼意思?」
「三民,你見過公雞踩蛋兒嗎?」
「聽說過,沒見過。」
「公雞往母雞背上一踩,母雞吱吱嘎嘎胡叫喚,就跟有誰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說什麼?」
三民慢饅放下筷子,笑的很難看,從耳朵到胳膊全紅了。張大民不動聲色,目光坦然,心裡很緊張,手心兒和腳心兒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隱隱作痛,有點兒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說三合板隔斷北邊的事,怎麼說到公雞踩蛋兒上去了?張大民語重心長地看著三民,給三民挾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兒,覺得自己顧不了那般許多了。
「三民,你覺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麼了?」
「不管多幸福,眼裡也不能沒別人。」
「我們怎麼了?」
「大家都是過來人。吃過豬肉,見過豬跑,也跟著一塊兒跑過,誰瞞誰呀!可是,為什麼我們能做到的,你們就做不到呢?」
「你們做到什麼了?」
「我們從來不叫喚!」
張大民很壓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沒聽懂,嘴唇上掛著一片腰花兒,就像剛剛咬掉了一塊舌頭。小飯鋪靜了片刻,不多幾個人都朝這邊看著。張大民有點兒不自在,壓低了嗓音,眼睛卻盯著別處。
三民,我得正正經經告訴你,這麼叫喚,不符合國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國有一大別墅,別外國了,您就是在郊區弄一小別墅,您和您媳婦都可以隨便叫喚,你們把手攏在嘴上大聲嚷嚷也不礙事,高興麼,舒服麼,嗓子眼兒癢癢麼!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擠在一間半破屋子裡,我看咱們還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經挺過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辦?
張大民的目光追著一隻蒼蠅,飛飛停停,最後很不情願地落在三民的臉上。三民的臉發紫,嘴唇更紫,有點兒缺氧。他閉著嘴,牙疼似地皺緊眉毛,挾起一片炒腰花兒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別激動。我還沒激動呢。我們的情況你瞭解嗎?每天上床我們都互相叮囑,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千萬小聲點兒,你知道嗎?我趴在那兒像趴在一塊豆腐上面,腦袋上頂著一碗水,屁股上也頂著一碗,好像一動彈水就灑出來了。我們容易麼!我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們又不是木頭,控制不住了哼哼幾聲都不許嗎?」
「那也叫哼哼?真會哼哼!」
「哥,你別激動。」
「只許你們哼哼,不許我激動?你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還不許我激動?我們也是人,我們不是木頭,我們都有耳朵,我們倒想不激動,行嗎?人家讓嗎!小姐,再來一盤炒腰花兒,別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夠了。」
「我吃!我的腎還沒補呢!」
三民不說話了,捂著腦門兒歎氣。張大民一邊吃一邊激動,一邊激動一邊算著花了幾個錢,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動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厲害,下巴也跟著抖,筷子說什麼也挾不住東西了。
回家的路上,張大民幾次想吐沒吐出來。
回家就上床了,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他口中唸唸有辭,聽不清說什麼。李雲芳推他問他,他一概不理,繼續嘟囔。月到中天的時候,他推醒了李雲芳,想說什麼半天沒說出來。月光映著他的額頭,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個肚子裡的東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麼了?」
「雲芳,虧了。」
「虧什麼了?」
「他們多收了一盤腰花兒錢!」
「鬧了半天你算賬呢!」
「怎麼算怎麼不對,多收了我7塊錢!」
「我給你7塊錢。睡吧。」
張大民還是睡不著。三合板隔斷的北邊靜悄悄的,靜得讓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搗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雲芳,小聲說你聽你聽,神秘兮兮的樣子令人惱火。
「聽什麼?什麼也聽不見。」
「這就對了。雲芳,這說明花錢花得值,我們一點兒也不虧。我不心疼。他們多收兩盤炒腰花兒的錢,我也不心疼。我們花錢買的是什麼東西,他們誰也不知道,只有我們自己心裡明白。多花7塊錢又算得了什麼呢?雲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點兒堵得慌,這兒,就是這兒……堵得慌。不是腰花兒,好像是一個特別大的豬腰子,整著堵這兒了。」
張大民指了指脖子下邊的某個地方。李雲芳敷衍了事地給他揉了揉,知道他醉著,也知道他是心疼錢,又好氣又好笑,真想把他從床上掀下去。
「你別嘟囔起來沒完沒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張大民一骨碌爬起來,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裡,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頭就吐。錢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細,把一肚子腰花兒和一腔悲憤全都吐出來了。李雲芳跟到院子裡給他捶背,聽見他滿嘴臊哄哄的卻還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個垃圾桶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似的。
第二天早晨,張大民爬上了牆頭,在上邊呆立了半個小時。牆外是一棵石榴樹,沒有石榴,長著密密麻麻的樹葉。牆皮上爬滿了牽牛花,開著俗氣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開到樹上去了。石榴樹外面是過道,鄰居們走進走出,紛紛昂起下巴,看著牆頭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幹什麼。張大民抱著胳膊,瞇縫著睡眼,不屈不撓地盯著前方偏下的某個地方,一副做夢做不醒要永遠做下去的樣子。往他胳膊上縫兩個翅膀,這小子呼扇幾下,說不定就迷迷瞪瞪飛起來了,說不定就像大螞蚱一樣飛到無邊的美麗的原野裡去了!總之,他要不想往外飛,戳在牆頭上擺那個臭架勢幹什麼用呢?
半個鐘頭之後,張大民爬下了牆頭,找了一把鐵掀,開始拆他們家的院牆。他把院門整著卸下來,發現牆體很鬆,拿肩膀頭一頂,半堵牆轟隆一聲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煙塵籠罩了石榴樹,就像有人在天上瞄準兒,很湊巧地往那兒丟了一顆大炸彈。張大民真的飛起來了。他不是螞炸。他是一架轟炸機。不知道從哪兒載了那麼多仇恨,轟轟隆隆,咚咚鏘鏘,只幾下就把他們家的院牆炸平了。家裡人很默契。沒有誰阻攔他,也沒有誰幫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種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對門兒鄰居家的大兒子跳出來了。
「你丫幹嗎呢你?」
「我拆牆呢。亮子,你有事兒嗎?」
「你丫拆牆幹嗎?」
「憋得慌,透透氣。」
「有你丫這麼拆的麼?」
「拆慢了,怕你跑出來幫忙。快點兒拆,等你跑出來幫忙,已經拆完了,想幫忙也幫不上了。沒別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煩你。屁大的事兒,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干了,不麻煩你了,你快點兒回家歇著去吧。」
「誰跟你丫貧呢?」
「你不歇著,幫我撿磚頭得了。」
「你丫到底想幹嘛?」
「不好意思,想蓋間小房兒。」
「想砍樹是不是?你前腳砍我後腳就告辦事處去,罰個千八百的,罰死你丫的!大民,我說話算話,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伯你。」
「怕我就別砍樹。」
「我不砍樹。」
「怕我就別往我們家這邊蓋!」
「怕你我也得蓋。離你們家還遠著呢。我不砍樹。我真的不砍樹。我把石榴樹蓋在房子裡,讓它從房頂中間穿過去。我整個早晨都在想這件事。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壞處,對你也沒有壞處。你快點兒告到辦事處去,就說這個愛樹的絕著兒是你琢磨的,他們一感動說不定能獎你個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覺得咱們倆完全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要替這棵石榴樹請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幹嗎?」
「我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別急,咱先抽支煙吧。」
張大民遞出一支煙,被打飛了。他追過去彎腰拾起來,吹了吹土,自己點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說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還麻煩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軋鋼廠做翻砂工,是個塔一樣的人。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頭驢和一頭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張大民略微有些擔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嗎?把我牙打掉了怎麼辦?把我鼻子打歪了怎麼辦?他一邊抽煙一邊得出了結論,受不了也得受著,打成什麼樣兒是什麼樣兒,為了雙人床為了安寧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煙屁股扔在對方腳邊,抬眼看了看蔚藍色的天空,就像抓緊時間抒發最後一下的烈士一樣。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嗎?我站在這兒,我讓你抽,你隨便抽,我要哼哼一聲兒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樣兒,咱倆現在就說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轉過身兒去蓋房,你可別吱聲兒。你要吱一聲兒你都不是人養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磚頭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終於暴跳起來了,真的撿了半塊磚頭。張大民心頭一驚。他用磚頭拍我腦袋怎麼辦?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麼辦?翻砂工的眼神兒稍稍往旁邊躲了一下。張大民倍受鼓舞,腦袋又烈士一樣昂起來了。
「你花!我把腦袋擱這兒,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蓋房。樹南邊2米多,我佔1米,還剩1米多,長兩條腿兒的長倆□轆的都能過去,你有什麼不樂意的?這棵石榴樹是我爸種的,我把它蓋在屋裡,是對我爸的紀念,你憑什麼說三道四?」
「廢話!我媽胖,你丫裝不知道!」
「你媽胖跟我有什麼關係?」
「廢話!我媽胖,我媽過不去!」
「1米多,你媽過不去?汽油桶都能過去,你媽過不去?你媽腰圍4尺4,是腰圍!展開了量攤平了量,4尺4當然過不去,一圍不就過去了嗎?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過不去?兩個你媽都過去了!當然,其中一個得側看身子……亮子,你認為我分析的有道理嗎?」
翻砂工站在廢墟上渾身哆嗦。
「我媽腰圍多少?」
「4尺4,胡同口兒裁縫說的。」
「你丫再說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說一遍?」
「4尺8?」
「我他媽……」
啪!
不輕不重,猶猶豫豫,卻發出了很乖巧的一聲——啪!張大民腦袋嗡,跟有回聲一樣。他記得躲了一下,可能沒躲好,躲到磚頭上去了。粘糊糊的東西淹住了一隻眼,他用另一隻眼哀怨地看來看去,看見了許多胳膊和許多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給拍了。他怎麼真的把我給拍了,像拍一個生西瓜一樣?張大民聽見了亮子的胖母親在罵人,沒罵別人,是罵自己的兒子不是東西不是人揍的,罵得很純樸,聽不出有抬桑罵槐的味道。血還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給拍破了,我要死了!聽見有人想去派出所,張大民拚命掙扎,睜大了那只獨眼,像扭亮了一個電燈泡,照照這邊,照照那邊。
「誰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幹嗎?誰去派出所我跟誰急!誰報案我踉誰玩兒命……」
許多只手把他抬起來了。這些手要把這個英雄人物抬到醫院的急診科裡面去了。張大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和李雲芳的幾聲抽泣。他從那些手上抬起頭來,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乾淨的眼睛一塊兒轉過去,鬼使神差地搖著一條胳膊,就像革命者要遠走它鄉了。
「沒關係!媽,你把磚頭挑出來,摞在樹旁邊兒。雲芳,把你們家那袋水泥也搬過來,上小山子他家借兩個瓦刀……等我回來!我沒事。你們抓緊時間準備吧。」
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自己走回來了。他腦袋特別大,有籃球那麼大,纏滿了紗布,只露著前面一些有眼兒的地方,別的地方都包著,連脖子都包著了。其實只破了一個小口子。醫生不給縫,他偏要縫,醫生就不縫。不光不給縫,還不給包,打算用紗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醫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醫生一著急,就把他的腦袋惡狠狠地徹底地包起來了。他要再不走,醫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塊兒包上了。張大民很高興,進了大雜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隨時都準備暈倒的樣子。
「沒事!就縫了18針,小意思。別扶我!摔了沒事,摔破了再縫18針,過癮!我再借他倆膽兒,拿大油錘夯我,縫上108針,那才真叫過癮呢!你問他敢嗎?我是誰呀!我姓張,我叫張大民,姥姥!」
他一頭撞進亮子家的屋門,示威似地舉著大白腦袋,把亮子肥碩無比的母親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媽,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來嗎?」
「不回來了,住集體宿舍了。」
「喲,我這兒還缺個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來?」
「算了,別嚇著他。」
「今兒這事兒……」
「大媽,我們鬧著玩兒呢您看不出來?」
「大民子,你說我褲腰4尺8,不是寒磣我嗎!記住嘍,我的褲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後別胡咧咧。」
「太好了,來三個您也過去了!」
張大民的宮殿就這樣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強強塞進去,放不下床屜,讓石榴樹擋住了。張大民抽了半盒煙,想出了個好辦法。他把床屜豎著鋸開,在兩邊各挖了一個半圓,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樹就從雙人床中間長長地伸出來了。為了適應這種獨特性,李雲芳對褥子、床單等床上用品進行了適度的改造。她還往石榴樹上糊了一層白紙、讓樹幹與牆皮保持近似的顏色。屋裡剩了窄窄的一條兒,什麼也放不下,就擱了一盆綠蘿,頓時春意盎然。鄰居們過來參觀的時候,張大民正趴在床底下,兩條腿伸到門外邊。大家問你幹什麼呢,他不說話。又問你趴在那兒幹什麼呢,他才輕輕地歎了一口飛。
「我給石榴樹澆水呢。」
兩口子躺在這張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第一個晚上成了節日。張大民躺在外邊,李雲芳躺在裡邊,中間是那棵石榴樹。他們說呀,笑呀,說到要緊處,李雲芳還掉了幾滴眼淚。他們坐起來,躺下,又坐起來,再躺下,還是丟不開這棵石榴樹。它愣瞌瞌地豎在兩個腰之間,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雲芳把一條長腿搭在樹上,用手指頭尋找張大民的傷疤,在頭髮裡摸了半天也投摸著。
「你那18針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針哪兒去了?」
「壞!半夜,這棵樹可別嚇死我。」
「一睜眼,嘿,插了個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兒打得過它呀!」
兩個人嘰嘰咕咕笑到小半夜。張大民把手放在李雲芳肚皮上,發現又鼓了不少,兒子正茁壯成長呢。他的手像一隻掛了帆的小船,向美麗的湍急的下游駛去,駛去,駛去了。
哇!
怎麼回事?張大民間李雲芳你跟誰學的,你也有毛病了嗎?兩個人抱著腦袋,無聲地笑成了一團。張大民甜蜜地歎息著,把李雲芳的耳垂兒叼住了。
「雲芳,學壞可太容易啦!」
兩個人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裡還有一棵樹,張大民和李雲芳就覺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他們為肚子裡的孩子取名——張樹,然後踏踏實實地等著張樹准點兒爬出來,與肚子外面的這棵樹會會。等得無聊的時候,張大民又有了新的牽掛,發現兩個人掙錢兩個人花和兩個人掙錢三個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單擺在床單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頭上,左手拿著現金,右手接著國庫券,依照不同的順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無法控制情感,對錢的熱愛像潮水一樣湧進胸膛,一直湧到了嗓子眼兒,讓他數著數著就數不出聲音來了。錢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點點就好了,不過多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也還是太少了。
他們的積蓄很分散,加起來只有980元,顛三倒四加了無數遍還是980元,世上有那麼多公母,錢卻沒有公母,否則處境就會大不一樣了。張大民盯著李雲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認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本事了。不過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錢是有公母的,錢要沒有公母,利息從哪兒來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來,小傢伙難產了。
錢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們婚前沒有積蓄。他們踉多數窮孩子差不多,掙了薪水交給父母,自己不留錢,花多少要多少。張大民和李雲芳稍有不同,是兩種風格。李雲芳嬌氣,想花就要,隨花隨要。張大民不是這樣。張大民是這樣——他根本就不花錢!除了買飯票,他連根冰棍兒都不買。不想花當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對錢的珍惜是從骨子裡來的,又滲到血管裡去了。後來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煙癮。煙德卻不好,從來不敬煙,又染了蹭煙的癮,比煙癮還大。他只抽四毛錢以下的煙,通貨膨脹以後地自己也沒有膨脹,長時間在一塊錢以內一盒的水平傷感地徘徊。他為花錢抽煙難受,在別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錢了。
婚後他們建立了自己的財政系統。先由李雲芳負責,她也愛錢,可是愛得不深,錢也不知都逃到哪兒去了。後來張大民篡權,把愛灑向每一個角落,像磁鐵一樣,一分錢一分錢又一分錢,紛紛被他吸過去嘬過去,情況就大為改觀了。只攢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掙的不多的緣故。一個月不到100塊,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伙食費30元;孝敬雙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讀書15元;他抽煙不到15元;她懷了孩子每個禮拜吃一隻雞腿兒加起來絕對不止15元;洗個澡1元;剃個頭又1元;她的頭不止1元;她去醫院讓大夫摸肚子,騎不了車,坐公共汽車公共電車再換地鐵,來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醫院讓大大摸肚子,也騎不了車,來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擠不上車打出租車,再碰上個比你還愛錢的司機拉著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麼也剩下了。
980元,是一堆金子。
第二年春天,天氣還有點兒涼,張樹先來到醫院,然後就回到那棵石榴樹身邊去了。他大聲哭著,特別不高興,對生活特別有意見,閉著眼就是不睜開。張大民扒張樹的眼皮,先扒開一隻,扒了扒,又扒開一隻,把他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兒子是個天才,他拿眼斜我呢!」
天才更憤怒了。大雜院的貓循聲湊過來,五、六隻,七、八隻,高高低低擠了一窗台兒,都歪著腦袋往裡看,想研究研究這只描憑什麼跟自己不一樣,憑什麼叫得這麼傻,想吃老鼠了嗎?
「真是個人才,眼珠兒還動呢!」
眼珠兒要不動這位就是棵死樹了。
李雲芳不下奶。那麼好的身材,該凹的凹,該凸的凸,就是不下奶。張大民心裡直哆嗦,花錢如流水的歲月終於來到啦!他買了五條鯽魚,五個豬蹄兒,熬呀熬呀,把李雲芳的脖子都給灌長了,還是不下奶,母牛不下奶,能叫母牛嗎?張大民很納悶,只好向真牛求救,給兒了訂了幾袋兒鮮奶。不行,張樹拉稀,拉一種像芥末油一洋的稀。馬上換奶粉,還不行,改拉一種白色兒的像色拉油一樣的稀了。張大民在商店裡痛苦地轉來轉左,把錢包部攥出汗來了。這不是欺負我嗎?這不是欺負我不起錢嗎?他一咬牙一閉眼,買了一桶很貴很貴的美國奶扮,捧回家剛剛邁進家門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部快不行了。
「我比你拉!我讓你拉!」
他如喪考妣,像捧著一個個骨灰盒、張樹還算爭氣,也有良心,沒往死裡逼他爸爸,他吃了這種奶粉就踏實了。他停止拉稀,開始拉黃醬,燦燦的,軟軟的,粘粘的,懂行的都說,這是好屎,是屎中最正常的一種屎,謹向你們表示最衷心的祝賀了。
「我兒子是個天才,都會拉人屎了!」
張大民想笑,一捏錢包,發現還沒到笑的時候,且得哭一陣兒呢。吃中國奶粉拉稀,吃美同奶粉不拉稀,什麼腸子!二天吃半桶,五天吃一桶,九天吃兩桶,什麼肚子!崇洋媚外不說,一桶桶吃下去,哪天斷了頓兒,就該吃他的中國爸爸了。
張大民蹲在地上算賬,把錢沒完沒了地扔給美國的牛奶公司,不如把錢一次性地扔給自己家的奶牛。奶牛絕對是好奶牛,只不過哪個零件出了問題,有根筋沒有轉過來。他又買了五條鯽魚,五個豬蹄兒,燉啊燉啊,灌喲灌喲,李雲芳的兩個乳房像兩個乳白色的氣球一樣脹起來,還是不下奶。他氣勢洶洶地拎回來一個王八,摔在萊墩子上,舉刀就剁,大卸了八塊也不住手,接著剁,咚咚咚咚,就像什麼也沒剁,只是砍萊墩子,砍一個怎麼砍也砍不動的菜墩子。李雲芳一聽就明白了,王八便宜不了。
母親說我菜墩子還要吶。
二民也給震得不高興了。
「你媳婦不下奶,你拿王八撒什麼氣呀!王八招你惹你了,剁那麼碎幹嗎?」
「知道多少錢一斤嗎?」
「多少錢一斤也沒聽說拿王八吃餡兒的。」
「我還吃它骨頭呢!」
「有這麼節約的嗎?」
「它沒長毛,它長毛我連毛一塊兒吃!。」
「知道的是剁王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剁媳婦呢。不就是不下奶麼。你剁王八王八也不下奶,王八就是王八。明幾我給我外甥兒買幾桶美國奶粉,貴就貴,誰讓他倒霉呢,攤上個沒奶的。」
「二民,你別來勁!」
李雲芳在床上想,不是省油的燈啊。
張大民不剁了,端著刀運氣。母親說剁差不多行了,得有二兩木頭沫子了。二民躲進屋裡,還嘴硬,嘟嘟囔囔不肯罷休。
「本來就是!整天魚啊魚啊,吃了多少鯽瓜子了?你給咱媽買過嗎?咱媽半年都吃不上一回魚!又來王八了,成皇后了!你心那麼細,買好的吃也想著媽點兒,比什麼不強!我來什麼勁了?我就是看不慣!」
張大民啞口無言。他看著菜刀,想把它舉起來,在自己後脖梗上狠狠地來一下。腦袋一昏,就說起胡話來了。
「媽又不下奶!」
「可媽是媽。」
「我上個月剛買過一回魚。」
「那不叫魚!」
「就是魚,是帶魚!」
「比表帶兒寬點兒有限!」
「那也是帶魚!」
「還是臭的!」
「不賴我,我錢不夠!」
「買王八夠!」
「二民,你跟我來勁!」
「你媳婦才來勁呢!」
母親說小兔崽子你們都給我閉嘴!
張大民和他的妹妹張二民都不想閉嘴。張大民發現張二民越來越古怪了。張大民急了。張大民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二民,你不就是嫉妒雲芳嗎?你從小兒就恨她,鬧了半天現在還恨她,恨得連虎牙都快長到門牙這邊兒來了。小時候,別人叫她大美妞兒,叫你醜八怪,你就哭。哭有什麼用?哭得眼泡兒都大了,到現在也沒消腫。她腿長點兒,你腿短兒,有什麼關係?長的短的不都得騎著自行車上班嗎,她騎28,你騎不了26騎24,腿再短點兒有22,你怕什麼?你嘴大點兒,她嘴小點兒,這有什麼要緊?她嘴小吃東西都困難,恨我了想咬我都張不開牙,哪兒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腦門兒給咬沒嘍,她應該嫉妒你,你說是不是?你頭髮比她黃,比她少,再黃再少也是頭髮,也沒人拿它當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親說給我閉上臭嘴!
二民趴在床上哇呀一聲就哭起來了。
張大民聽著,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無憂無慮的甜蜜歲月中去了。
「二民,你還跟我來勁嗎?」
「活該活該!沒奶活該!」
「二民,你還買美國奶粉嗎?」
「沒錢活該!報應報應!」
「二民,你別買。你敢買我們也不敢吃。我還怕你往裡邊兒摻耗子藥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慘痛。母親說老大,你個混賬東西,越說越沒譜兒了!張大民耷拉著腦袋,拎著菜刀,盯著被剁成肉醬的王八,喘氣越來越粗,越來越急,似乎要當著母親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跡,讓母親親眼看看他的赤膽忠心和滿腹柔腸了。
「媽,冰箱裡還剩一條鯽瓜子。你想紅燒還是清蒸還是糖醋?我這就給您做。」
母親說把我奶打下來你喝嗎?
張大民熱淚盈眶,什麼也不想說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給李雲芳,她老半天不敢張嘴。它顏色發紅,稠乎乎的,像山楂醬或草莓醬一樣,散發著生猛的腥味兒,裡面還摻雜了一小股清新的甜絲絲的菜墩子的昧道。
「吃吧,這就是偏方上說的王八膏子了。」
「對不起。大民,真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事,你得對得起這個王八。」
「要是還不下奶怎麼辦?」
「你說呢?讓張樹嘬嘬我的奶頭兒試試?」
「真對不起了!」
一夜無話。天快亮的時候,張大民被哭聲驚醒。他翻身爬起來,發現不光孩子在哭,孩子的媽也在哭。李雲芳楚楚動人地看著他,表演似地把手往乳房上一搭,嗖,一股奶射到石榴樹上,再一搭,嗖嗖,兩股奶白花花的一塊兒射到石榴樹上,整個屋子都讓濃烈的奶香塞滿了。張大民抱緊李雲芳,覺得不妥,分開又捨不得,就用自己的手換掉她的手,嗖嗖嗖,把奶水噴了一臉。本來有跟著哭一鼻子的念頭,這麼一鬧分散了注意力,也弄不清濕乎乎的鼻樑上有沒有自己的淚珠兒了。
「您的下水道堵的時間也太長啦!」
「大民,真對不起你。」
「別往樹上滋了,快換一棵樹吧。」
張樹叼住奶頭就不撒嘴了。
「真是天才!我還沒教他他自己就會了。」
「大民,我想吃雞腿兒。」
「知道我兜裡還剩多少錢嗎?」
「多少錢?」
「4塊錢。買雞爪子可能還夠。」
「那就給找買兩個鳳爪吧!」
「鳳爪也貴。雲芳,你吃雞腦袋嗎?」
「雞腦袋有毛。」
「我給你買兩根雞脖子吧?」
「不用了,我一想就沒有食慾了。」
「我也是。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現在不想吃雞腿兒了。」
「我贊成,想吃以後再吃。」
兩個人頭挨著頭,親嘴兒.歎氣,接著親嘴兒,繼續歎氣,顯露了幸福過後的疲乏。張大民仍然平靜不下來,為李雲芳濕潤的奶頭兒激動,也為李雲芳想吃雞腿兒的念頭而困惑。他自己什麼都不想吃。現在,有張樹一個人吃就夠了。親娘的奶水終於把美國奶粉打敗了。不對!是一隻中國的王八,一隻變成了漿糊的大王八,把美國的牛奶拖拉斯給徹底擊潰了。它們再也別指望從張大民的褲兜裡往外掏錢了。謝天謝地,孩子的媽通啦!
我們自己有奶了!
兩個人親嘴兒親得牙床子都疼了。
「我不想吃雞腿兒了。」
「雞皮疙瘩剛下去。」
「大民,我想……」
「你想喝白開水嗎?」
「我……」
「我早就給你晾好了。」
「好吧。那就來一杯白開水吧。」
「……味道好極了。」
張大民自己先喝了兩口,然後把杯子遞給李雲芳,相信她必有同感。張大民很舒服地閉上眼睛,聽見白汗水在李雲芳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暗自想道,除了不花錢的白開水,她還需要點兒什麼呢?這個兒子要吃奶母親想吃雞腿兒父親打算舔掉碗底兒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還需要點兒什麼呢?
張樹過滿月那天,張大民做了一鍋鹵,請全家吃了一頓撈麵條。吃到半截兒.張大民用筷子捅了捅張三民,我跟你說件事。張三民笑著說,怎麼這麼寸吶,我也想跟你說件事。兩個人躲在小廚房謙讓起來,你先說,你先說,還是你先說,我先說就我先說。張大民湊近張三民的腦袋,壓低了聲音,像一隻哼哼著的大蚊子,要在三民的耳朵上叮一下。他說你能借我200塊錢嗎?張三民僵住了,含著一嘴麵條,就像十幾條蛔蟲正從牙縫裡爬出來。張大民連忙解嘲,算了,算了,就算我什麼都沒說,該你說了。張三民把蛔蟲嚥回去,很困佳地閉著嘴,似乎生怕它們再鑽出來,過了半天才從牙縫兒裡擠出幾個字。我們看中了一台音響,錢不夠,想跟你借300塊錢。張大民揮揮手,算了,算了,就算咱們倆什麼都沒說,就算你放了一個屁,我也放了一個屁,一風吹了,行了,沒有味兒了。
回到屋子裡繼續吃麵條。張大民看見張二民去廚房加鹵,也裝著要加鹵,躡手躡腳地踉到灶台旁,臉上洋溢著諂媚的笑容。張二民越來越古怪了,大臉濃妝艷抹,像撲了三層沒加水的澱粉,眉毛又粗又黑,像兩條毛毛蟲,一犯強毛毛蟲就一聳一聳地動起來了。張大民輕輕地笑著,二民,我想踉你說個事。活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不行呀,太直露啦,趕快繞個彎子補救一下吧!
「二民,你的妝化的越來越地道了。」
「我沒錢!有錢也不借給你!」
張二民突然張開大嘴,要吃了他,至少是要把他的腦門子咬下來。張大民被徹底噎住,明白自己被人民幣遮住了雙眼,又一次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了。不錯,血濃於水,可鹵還濃於血呢,只要自己吃著合適,還把血做成血豆腐拌在鹵裡呢!不錯,人嘴能說人話,可說著說著高興了或不高興了,這張嘴還會放屁呢,比真屁都勁大,還能砸人一溜兒跟頭呢,能砸得你半天爬不起來哭不出來明白不過來呢!張大民真的蒙了,不過,他迅速地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擦擦臉上的唾沫星子,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摸索著前進了。
「二民,不是錢的事兒,是你搞對象的事。聽說你在肉聯廠摘了個臨時工,大家很關心你。聽說臨時工是個農村戶口,還是山西的農村戶口,大家更關心你了。我們知道你在戀愛上遇到很多挫折,不是一般的多,還淨碰上有眼無珠的人,裡邊兒還有幾個狼心狗肺的人,這都不是你的責任呀!而且也無損於你的形象呀!你還是你。你還叫張二民。你還像從前一樣,樸素、善良、豐滿、堅強……話不多,句句都能說到點兒上;不愛笑,在心裡笑也有辦法讓人看出來;愛哭,哭一會兒就不哭了,哭完了比哭以前更懂事兒了。你有這麼多優點,憑什麼不自信呢?你應該好好想想,是把這麼多優點交給一個有戶口的人呢,還是交給一個從山西冒出來的愛吃醋的人呢?我要是你,我就張開大嘴告訴他,別往前湊,離老娘遠點兒!二民,你可千萬別糊塗。早市上蘿蔔3毛一斤,到中午2毛一斤,天一黑就1毛一斤了。這時候過來個傢伙,問你5分賣嗎,你一不耐煩心一軟,說不定就賣了。太賤了!二民,我們都很難過。我們不是為自己難過。5分錢裡沒有1分錢是我們的。你白給人家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就是覺得不能這麼早就洩氣,價兒高一點兒不礙事,從早上就都到晚上了,再蹲兩個小時怕什麼?你蹲不了我們替你蹲。怎麼拍拍屁股就跟人走了呢?你也太不自信了。你看我,我都蹲到後半夜了,我就不走、怎麼樣,李雲芳還不是自己爬到我秤盤子裡來了。你好好等等,說不定能等個什麼東西呢。二民,我就說這個事,我不說錢的事。你還有一個優點,剛才忘說了。你喜歡攢錢,誰也不知道你攢了多少錢。慢慢攢吧,我們根本不想知道,又不是我們的錢。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千萬別告訴山西人你的存折放在什麼地方!也別帶在身上,他摸你的時候順手給摸走了就慘了。讓他給摸走了,還不如自己花呢,還不如借給別人花呢,還不如借給……」
張二民眼含淚花,把麵條全戳爛了。
「張大民,我謝謝你。」
聲音很低,然後突然抬高了八度。
「張大民,我有錢也不借給你!」
停頓了片刻,轟隆,又抬高一個八度。
「張大民,我嫁給一隻山西猴兒,你管得著嗎?我樂意!我拿存折喂一頭山西的大叫驢,我氣死你,張大民!」
母親說怎麼了怎麼又掐上了!
張大民說沒事沒事醋瓶子掉鹵裡了。
張樹一輩子只有一個滿月.本想吃一次勝利的麵條,團結的麵條,朝氣蓬勃的麵條,結果吃成了一次失敗的麵條,分裂的麵條,垂頭喪氣的而條。麵條堵在張大民的心口上,像鐵絲一樣支稜著,半個月都沒有消化。他在保溫瓶廠申請了困難補助。補助有三檔,50元,40元,30元。申請很踴躍,比申請入黨還踴躍.他怕打破腦袋,沒申請50元,申請了40元。班組篩了一道,工段篩了一道,篩到車間這一道40元一檔的只剩下兩個人。張大民和那個人去工會介紹情況,一邊走一邊生了幻覺,看見自己撿了個錢包。錢包癟癟的,以為什麼也沒有,打開一看,是40塊錢,10塊錢一張,一共四張。他看四下無人,就把錢包偷偷揣起來,心裡很高興。他在工會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臉都紅了。那個人開始介紹情況、父親偏癱,母親白內障,岳父糖尿病。岳母讓車撞了,老婆心動過速,大兒子多動症、二兒子血色素偏低,還缺鈣,半夜老抽筋兒……張大民站起來,扭頭兒向外走。工會幹事叫他,該你了,你幹嗎去?他說你們愛給誰給誰吧,我錢包丟路上了,我得撿錢包去了!
過了一些日子,李雲芳老在家裡聞到油漆味兒。起初不在意,不料油漆味兒越來越濃,半夜醒過來聞聞,嗆眼睛,還嗆鼻子。她把臉貼在牆上,貼在床單上、聞著聞著就聞到張大民的頭髮裡去了。她推醒他,讓他坦白,他不坦白。她使勁兒擰他,讓他說,他就不說。她就用兩個指甲片掐住他米粒兒大的一塊肉,慢慢往起提溜。他說哎喲,饒命啊,我說我說,油漆商店一個站櫃台的大美妞兒看上我了,她老拿手摸我頭髮,還摸我別的地方,不信你聞,味兒都串到後臀尖上去了。哎喲!李雲芳,把我掐死了有你什麼好兒啊!有本事掐我一嘟嚕,掐我的汗毛眼兒算幹嗎呀!張樹,張樹,醒醒,快咬你媽奶頭!快點兒,咬一個抓一個,別撒嘴,兒子!咱倆一人咬一個,別跟我搶!哎喲,給我報仇啊,你媽把你爸掐死了,你媽把你爸的麻筋兒都給掐出來了,你媽把你爸的水兒都給擠出來了……
鬧累了,夫婦倆靜靜地躺著,誰也不說話。李雲芳給張大民揉著剛剛掐過的地方,張大民絲絲地往嘴裡吸氣,像吃多了辣椒一樣。
「雲芳,我調到噴漆車間去了。」
那邊不言語。
「有崗位補貼,每個月多掙34塊。」
還是不言語。
「都說有毒。找看沒毒。噴漆車間都是農民工,一個個壯得驢似的,有什麼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有人說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沒病。我就是想多掙錢。多掙錢也算病,我願意天天得病,只要別病死,一輩子有病才好呢!二芳,34塊!一個人生活費有了,雞腿兒也有了,不是挺合適麼!漆味兒怕什麼?聞幾天就聞慣了。我剛進噴漆車間老頭暈,一個禮拜就不暈了。油漆有股蘋果味兒,有的有股慄子味兒,聞慣了不聞都不行,不聞頭暈。雲芳,你別攔著我。我要想掙錢,老虎都攔不住我。我就是老虎,我是玩兒命掙錢的老虎,誰攔著我,我吃誰!你要攔看我,我天天暈倆大馬趴給你看,我暈在大街上不起來,你得乖乖地把我抬到噴漆車間去。雲芳,我說話算話,你信不信?」
「我把你抬到火葬場去!!」
李雲芳笑著,撲嚕一聲,終於哭了。
「明天拿洗衣粉洗頭試試,再有味兒就沒辦法了。他們說用鹼也可以。你說行嗎?我記得蒸窩頭才用鹼呢。雲芳,我是不是記錯了?我記得鹼是發面用的,不是洗頭用的。倒不妨試一試。往頭髮上撒點兒鹼面兒再上班,下了班拿水一沖,沒味兒了更好,有味兒肯定也不是過去的味兒,說不定滿腦袋都是窩頭味兒了。雲芳,你愛吃棒子面兒嗎?我……」
李雲芳睡著了。張大民一手摟著李雲芳,一手摟著張樹,陷入了一股綿綿不絕的油漆的清香之中。地沉醉地閉上眼睛,幻想著一個滿身鹼味兒的張大民昂首闊步地走在掙錢的路上,突然撿到了一個錢包,數了數有34塊錢。他把錢包據為己有,一點兒也沒臉紅,繼續昂首闊步地向前邁進了。從此以後,他們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還用了不少鹼面。可是有什麼用呢?什麼東西能阻擋幸福的腳步呢?誰也無法阻止張大民用五彩油漆來粉刷他們的幸福生活了。
他們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兒的了。
張樹週歲那年,張二民結婚了。全家人都不贊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冷冰冰地掃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揚長而去,去了便很少回來了。她先跟著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個叫霍縣的地方完了婚事。霍縣是什麼地方,全家人誰也沒聽說過,是個每人每頓兒都得來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後來山西人在順義包了個豬場,她就辭了工作,跟著餵豬去了。據說發了,發了跟全家人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張大民老想,哪天她趕著一頭大肥豬回娘家,我就把她連人帶豬一塊兒轟出去!可是她始終不露面,說明發了——所謂發了,不過是沒安好心的謠言罷了。我們還沒發呢,她憑什麼就發了!沒錯,謠言罷了。
張樹兩歲那年,張四民從護校畢業,實習也結束了,分到九院的婦產科做廠助產士。她還在家裡住,在家裡吃早扳和晚飯,中午帶飯盒。飯盒上老有一種淡淡的來蘇水味兒,身上和床鋪上也有這種味兒。張四民也越來越古怪了。她和張二民下一樣,不往臉上撲粉兒,不畫眉毛,也不塗嘴。她不讓別人坐她的床,也不讓別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興。她不高興別人看不出來,臉上平平靜靜的,只是不說話。也不是完全不說話,只是不主動說話,別人跟她說話她還是很有禮貌的,她的不高興便十分隱蔽。那天張大民堵在大門口想心事,忘了給張四民讓路,她就那麼悄悄地站著,不說話,等了有一分鐘。張大民醒悟之後連忙閃開,她笑了笑,側著身子過去了,還是不言語。張大民奇怪,哪兒得罪她了?事後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臉毛巾。張大民向李雲芳哀歎,她跟你屬於同一個品種,比你還滲人!李雲芳指點他,這叫潔癖。張大民由哀歎轉向哀鳴,咱們這種破家也出這號兒人?潔……潔癖?這不等於從下水道裡蹦出個衛生球兒嗎!張大民由此衛生了不少,變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潔癖,張四民還有工作癖,業務上很鑽研。她交際少,不貪玩兒,老看產科方面的書……那一年,張四民做了先進工作者,以後她便年年都是先進廠作者了。
張樹三歲那年,張五民從西北農大來了一封信,信不長,每個字有棗兒那麼大。信的開頭說,他仍舊不回來過暑假,他要上體驗民情。母親說什麼叫體驗民情,張大民說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兒裡看看熱鬧吧。母親歎息一聲,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間說,他補選了學生會副主席,半年以後,爭取競選正主席。母親樂了,主席的官兒有多大?張大民說沒多大,跟居委會主任差不多吧。母親撇撇嘴,不樂了。信的結尾說,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書,書是知識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裡面自由地游泳。然後筆鋒一轉,信的最後一句話豁然寫道——聽說你們都長了兩級工資,請每個月多給我寄30塊錢,切切!母親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管10塊錢,剩下的你們管。張大民說我也管10塊錢,剩下的三民管。張三民說我不管,我正攢錢買摩托車呢,在食堂吃鹹菜都吃了一年了。張四民說我管吧。母親歎息一聲,你才掙幾個錢?先進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餞,又微微一笑,30塊錢都讓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讀研究生了。張大民很難過,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現在更喜歡這個妹妹了。母親問自由地游泳是什麼意思,看樣了對五民很不放心。張大民說自由地游泳就是游自由泳,就是狗刨兒,當主席了,大風大浪了,學會狗刨兒了!年底,主席來信報捷,競選已經成功,開始全面地總地負責學生會的具體工作了。這一次沒提錢。張大民鬆了口氣,只要別加錢,您開始負責全國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工作我們也管不著您吶!母親還老跟鄰居顯擺,我兒子當主席了,好像家裡出了個居委會頭兒多光榮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給祖宗臉上貼金似的!太愚昧了。
張樹四歲那年,張二民的媳婦毛小莎不知動了哪根兒筋,開始頻頻地調工作。先從百貨商店凋到輕工局,又從輕工局跳到文化館,最後在文化館一擰屁股,又踅到哪個旅遊公司裡去了。張二民對著家人疑惑的目光,亂挑大拇哥,我媳婦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樓房,一室一廳,搬家的時候,張三民牛氣得不行,連大拇腳趾頭都挑起來了,我媳婦有路子!張大民心說,整天跳槽,不老老實實在一個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鳥路子。
一天下午,張大民正在噴漆車間噴漆,傳話說外邊有人找,連忙跑出去,一看是張三民。喝了不少酒,舌頭轉動,眼珠兒轉不動,傻子一樣轉著一隻大拇哥,眼淚刷一下子就下來了。他說哥,就說不下去了。他說哥,又說不下去了。張大民心裡一緊,誰死了?他搖晃三民的肩膀,擰三民的左耳朵,最後給了二民一個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頭跳了一下,就哭出聲音來了。
「我媳婦……」
「你媳婦怎麼了?」
三民繼續晃著那隻大拇哥。
「我媳婦……」
「你媳婦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婦……」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婦……」
「我媳婦是個婊子!」
張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張大民不知為什麼,有點兒欣慰。早就聽出來了,不是一隻好鳥,是一隻浪鳥!張大民在張三民的後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兒時的情景,三民脖子裡讓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這樣哭的。現在,他無法領著三民追出去,灌對方一脖子沙土了。鳥固然不是好鳥,可畢竟是一隻鳥啊!歌喉婉轉,羽毛美麗,是做小婊子,還是豎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張大民說別哭了,挺起來,擤擤鼻涕,說說,怎麼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張三民說了兩個小時也沒說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請了半天假,打開單元門一看,媳婦正領著一個男的穿褲子呢,跟軍訓時候的緊急集合一樣。張大民勸他想開點兒,別以為就自己倒霉。這種鳥很多,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隨便挑一座居民樓看看,隔一個籠子一隻,可能邪火點兒,隔兩個籠子一隻,那是一定不會錯的,不信就拉出來溜溜。張三民沒想到有這麼多戰友,聽大哥一說,覺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靜了。他底氣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殺了她。張大民說千萬別殺她,你要麼放了她,愛飛哪兒飛哪兒,要麼就給她拔拔毛,告訴她不老實,拔光了算,別讓她不知道你是誰!我建議你重找一隻。不會叫喚都沒關係,關鍵是要品德優良,死蹲一個茅坑兒不起來,得是真正的好品種,就像我媳婦那樣。張三民沒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時候只是連連歎息,早一點兒給她拔毛就好了,早一點兒拔就好了。晚上剛回家,張三民就來了傳呼電話。張大民沒有醒過昧兒來,興沖沖他說怎麼看,你給她拔毛了嗎?
「哥,我們和解了。」
張大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哥,別告訴咱媽。」
手能從電話線伸過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諒小莎了。」
「什麼鳥兒東西!」
張大民摔了電話,氣得眼冒金星。那隻鳥往三民嘴里拉了一灘屎,吧登兒一下,丫沒給吐出來,丫給吃進去了!
秋天,張五民回來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個子高大,肩膀結實,眉清目朗,談笑自如,嗓音嗡嗡的,聽著特別厚實,特別舒服。母親一見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體,顯然見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別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說道,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這幾年您受苫啦!張大民站在旁邊納悶,又鑽出一隻,是哪兒飛來的呆鳥呢?不論從內容到形式,這一位怎看怎麼不一般,顛過來倒過去,揉開了掰碎嘍,怎麼看怎麼不是凡人,也不是張大民他們家的人。他沒有考研究生,直接參加分配,準備到農業部下邊的一個司下邊的一個處裡去做事。他很快就去報到,並很快住進部裡的單身宿舍了。他用渾厚的嗓音提出建議,家裡要盡快裝個電話,否則多不方便,有事都沒法兒通知你們。張大民的腦袋嗡一聲就大了。
「不是正等著您掙錢交初裝費呢麼。」
張五民一愣,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沒有接話。主席不白當,會察言觀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們,部長想接見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來不就完了麼。」
「大哥,你越來越風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種苜蓿種向日葵麼?怎麼不去了?人家給種滿了,新疆沒你地兒了吧?新疆沒地兒了,扭頭兒奔內蒙呀,怎麼一腦袋扎到水泥大樓裡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時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麼也沒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認為我適合走仕途。」
「身上多帶倆保險鉤兒。」
「怎麼呢?」
「爬兩步就掛一個,小心別掉下來!」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時候,腳步咚咚直顫,好像是一輛坦克開到社會上去了。母親說我們老五最有出息了,又問仕途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仕途,是泥道兒嗎?張大民說您甭問我們,您肯定看見過。場子中間戳一根桿兒,一敲鑼,一群猴兒搶著往上爬,中間那根桿兒就叫仕途。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親說比噴漆的活兒強點兒不?
「您寒磣我幹嗎?」
張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樹就伴兒去了。石榴樹樣子沒變,粗了不少,撐裂了屋頂的油氈。外面一落雨,樹皮就跟著流水,纏上毛巾不管用,把兒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張大民看著水淋淋的石榴樹,覺著一個人的眼淚在流,永遠也流不完了。
張樹五歲那年,家裡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餃子。母親拿了10塊錢,上街買醋,買蒜。張樹橡小尾巴兒一樣跟著她。先到副食店買醋,然後拎著醋瓶子去菜市買蒜。蒜挑好了,擱在秤盤裡也約好了,一摸沒錢。趕緊回副食店,我買了一瓶醋,你們沒找錢。那邊說不可能,您的醋呢?趕緊回蒜攤兒,我的醋呢?那邊說啥醋,俺們就賣蒜,俺們不賣醋。母親回到家裡,失魂落魄,喃喃自語,老糊塗了把錢給丟了把醋也給丟了。張大民說沒事沒事,丟了就丟了,張樹呢?母親哼哼了一聲,就坐在地上了。
張樹沒有走遠。李雲芳哭天抹淚地來到街上,發現兒子正在菜市溜躂,背著小手兒,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視察得正來勁呢!他不慌不忙地向眾人匯報,奶奶跑了,奶奶沒影兒了。後來奶奶回來了,奶奶又往那邊跑了,奶奶又沒影兒了。奶奶上哪兒了:
奶奶一個人兒回家了。
大家笑過之後,沒有當回事。老人記性不好不是一天兩天了,多了個笑話而已。上街別帶孩子,買東西少帶錢,炒菜別忘了關火,還能讓老太太怎麼樣呢?總不能讓她和孫子一塊兒上幼兒園吧?半個月之後,母親失蹤了。
那天正好張五民回來,母親說你愛吃茄子,我給你做燒茄子,我給你上街買茄子去。誰也沒攔她,一去便失了蹤影。起初都不在意,張大民還開玩笑,媽買倆茄子,丟了一個,正滿世界找呢,找什麼,自己給吃了!後來過了吃飯時間,突然覺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裡等消息,張大民把張五民罵了個狗血噴頭。吃什麼燒茄子?不吃燒茄子你燒得慌?不吃燒茄子你拉不出屎來?不吃燒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燒去!媽丟了,我看你吃什麼!媽要找回來,你愛吃什麼吃什麼!媽要找不回來,我……我吃你!我燒了你個大癟茄子,我吃你!哥兒倆都哭了。大學生,知識分子,機關工作人員,仕途的跋涉者——張五民同志無法忍受羞辱與悲傷,終於跳起來了。
「這是命運!能賴我嗎?」
「不賴你賴誰!」
「應該詛咒的是命運!」
「拉不出屎賴茅房!你不饞燒茄子,命運能這樣兒嗎?你不在家,媽命運挺好的,你一回家,媽就不走運了,你還說什麼呀?賴人命運幹嗎呀?這事兒從頭到尾我都看著,不賴命運,就賴你!一聽吃燒茄子,哈拉子都下來了,您還仕途呢您,快找個小飯鋪跑堂兒去吧!您不嫌寒磣,我們還嫌寒磣呢。命運跟誰過不去,也應該找你這樣兒的,找愛吃燒茄子的,我咱媽幹嗎?」
「我不就這一種愛好嗎!」
「一種愛好就把媽弄沒了,多倆愛好,把大家都弄沒了,你就踏實了!」
「你不能這樣跟我說話!」
「我還能跟誰這麼說話?」
「我現在是科長,不許你傷害我!」
「爬得夠快的!科……長,好好,很好,科長……我沒別的愛好,我就愛吃科長!我現在就燒了你!我吃紅燒科長!還真拿自己當道菜呢?你給我邊兒呆著去吧。還科科科……科長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門出來,很不高興,吵什麼吵什麼,分遺產早點兒了吧?張大民抓住民警一條胳膊,哈著滿嘴酒氣,湊近了往人家臉上噴,露著一臉套近乎的純樸的傻笑。
「拜託了!說什麼也得幫我們找回來,不找回來我們不答應!人民的警察愛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親!我們兄妹幾個就這麼一個媽……我們的媽也是你們的媽,你們得快點兒找,不快點兒找,碰上人口販子,把咱媽賣了,咱們還對得起人民嗎?同志……」
「灌了幾泡尿?有一百個媽也讓你丟了!」
「我就一個媽,加上你的媽才倆媽。」
「瞎扯什麼!」
民警把他搡開,與五民小聲說話。
「這小子是誰?」
「……我大哥。」
「平時對老媽不上心,丟了又裝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媽的錢偷著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會不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會不會把你媽給扔了?」
「那倒不會!」
張五民臉紅了,又補了一句。
「他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
民警朝張大民的傻臉搖搖頭,回屋去了。兄弟倆在派出所的長椅上睡了一夜。沒有消息。愛吃冰的母親說話短促有力的母親——真的失蹤了!張大民找到母親的相片,放在相框裡,擺到冰箱上。全家人圍著圓桌坐著,不敢看母親的笑容,都看著冰箱。張五民很難過,朝冰箱鞠了三個躬就出去了。
「媽,我再吃一口燒茄子我就不是人。」
張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張五民改不了吃燒茄子。農業部食堂一出味兒,汪汪汪,頭一個衝上去的不是別人,肯定是年輕有為的張科長。部長愛吃燒茄子那就另說了。
張大民也給母親鞠了三個躬。
「媽,您就這樣走了。您為了讓小五兒吃一頓燒茄子,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我們。哪兒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鮮茄子也能找到茄子乾兒,可是我們上哪兒去找您呢?」
張四民說別說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後,在河北省的一條鄉間公路上,風塵僕僕走著一個老太太。她滿頭草屑,一步三搖,像啃蘋果一樣啃著一個茄子,網兜兒裡還拎著一個茄子。巡警把車停下來問她,大娘,這是去哪裡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兒,我們家搬家了,我找不著家了。老太太一上車便催,快走,我兒子等著吃燒茄子呢!
「您兒子是誰呀?」
「我兒子是主席。」
「什麼主席?」
「正主席。什麼都管。」
巡警們互相看了看。
「……是政協主席嗎?」
「是。」
「他叫什麼名字?」
「老五。」
巡警們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兒住?」
「前邊兒,房子里長棵石榴樹的就是。」
巡警們就什麼都不說了。
第二天上午,保溫瓶廠廠長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公安局打來的。先問有沒有一台會飛的鍋爐,又問有沒有一個人讓這台鍋爐給弄死了,最後說有這麼一個老大太……辦公室的老幹事跳起來,這不是張大民他媽嗎!幹事像鷹一樣飛進噴漆車間,落在迷迷瞪瞪幹活的張大民背後。
「你媽沒丟!你媽在河北呢!」
張大民差點兒栽到油漆桶裡去。母親被攙進家門的時候,連自己的相片都認不出來了。她扒著冰箱看了又看,老問這是誰家的閨女呀,真俊!醫院下了診斷書,二期老年進行性癡呆症,據說到三期就該吃自己拉的屎了。母親的病情沒有惡化,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比好人差不遠,壞的時候比最壞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沒事老開冰箱,不拿東西,打開看一看,歪著腦袋想一想,再關上。過五分鐘又打開,還不拿東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關上。張大民很惱火。他去電器修理部打聽,能不能給冰箱上把鎖?人家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您有非常貴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嗎?他說沒有,就是點兒剩菜。人家就用蔑視的目光看著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險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電。」
「省電?您把插銷撥下來不就行了麼。」
「拔下來我找你幹嗎?」
「誰知道你找我幹嗎,吃多了!」
張大民生了一肚子氣,回家找根行李繩子,捆犯人一樣把冰箱給捆上了。添了許多麻煩,省電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親玩兒冰箱的毛病給治住了。晚上,沒入敢陪她睡覺,張大民就陪她睡覺。她半夜爬起來,四處摸索,不知要幹什麼。
張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來越多了。
張樹六歲那年,家裡又出了一件大事。張二民不生孩子,讓山西人打得鼻青臉腫,自己跑回來了。母親不認識她老問你是誰呀,哪廟的,老在這兒坐著幹嗎?二民脾氣強多了,說話不梗脖子,三五句說到傷心處,便悶著頭兒叭嗒叭嗒掉眼淚。張大民陪著她一塊兒歎氣,你看你,不聽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兒,讓猴兒給撓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驢,還要氣死我,我還沒氣死呢,山西大叫驢尥蹶子,把您給踢背過去了。現在怎麼辦?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這是過去那個張二民麼?不過,儘管她左手倆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鐲子,脖子上一條鏈子,金燦燦的一嘟嚕,身上卻還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聯廠大腸組的時候,都說是腸子味兒,那是客氣。現在豬場的幹活,八格牙路,用不著客氣,就直說那是豬糞是臭大糞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兒來了,她的命能不苦麼?張大民還有一個意思不跟別人說,只在半夜們著心口跟自己說,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臉腫,我們雲芳一粒金子沒有,我們雲芳不鼻青臉腫!再者說了,那是金子嗎?誰敢保證那是金子?拿幾塊爛銅充數罷了!
罷了。
山西人來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鎦子,大鏈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張嘴,出來倆大金牙!他把點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兩條煙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應該坐那兒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媽!口音很濃,舌頭上像勒著兩根兒線一樣。媽不理他,只是鄭重地發問,你是誰?哪廟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臉紅臉白,像進了校長室的小學生了。這個山西人給張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臉腫,比張二民鼻還青臉還腫,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歡喜啦!張大民看張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請到自己的小屋裡,緩和一下氣氛,也想順便跟他談一談。山西人吃驚地看看石榴樹,小心地在床邊坐下了。
「怎麼稱呼?」
「李木勺。」
「勺兒?什麼勺兒?」
「舀蜂蜜的勺兒,我爹是養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倆是頭一回見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沒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這回你把我妹妹腦門子打個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澱的鹹鴨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饒你了。我這當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該批該批!打也不冤!」
張大民對他的印象便越發美好了。
「貧下中農愛打老婆,這我們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階級家裡來打老婆,這合適嗎?你也不問問,我們工人階級同意嗎?想打人,上了街看誰不順眼,你打誰不行,幹嗎躲在屋裡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階級一專政,往死裡打你一頓,你受得了嗎?往後別打老婆,手癢癢了給自己幾個大嘴巴,捨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氣,還過了打人的癮,也沒什麼後遺症,多好!實在憋不住,你拿腦袋撞電線桿子,你跳到水庫裡喝一肚子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豬圈裡揍老母豬一頓,把它揍殘廢嘍……你也別打老婆!老婆是誰呀?陪你幹活兒,給你做飯,幫你出主意,甜的留給你吃,苦的留給自己吃,剩一口飯了也給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嗎?白天忙夠了,晚上還陪你樂呵。你樂呵夠了,爬起來就打老婆,你算什麼東西?你還是個人麼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頭勺子撅兩截兒嘍!我上山西霍縣刨你們家祖墳去!」
山西人的眼睛閃爍著悔恨的淚光。
「該刨該刨!你是個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對不下二民,她是個好老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嗎?」
「我不說。我丟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著了。踉自衛有關的事我也不管。你們兩口子的事還是得你們兩口子管,我說多了就不合適了。」
「你會說!說得明!大哥,你說說看……她揚著鐵鍬追我,我繞了三排豬圈也躲不過。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豬場牆外面去哩!你給說說看……」
「上竄下跳的,都著什麼急呢?」
「我們倆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來?打能打出來?得踏踏實實做工作,還得碰運氣,蠻幹不行。」
「運氣賴!她賴我,我賴她。」
「給二民瞧過病嗎?」
「瞧過三個醫院,都沒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沒有病。我傢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騾子好使,管什麼?光撒種不長東西。想孩子就趕緊瞧病!」
「你好嘴。你說咋著就咋著。」
山西人答應瞧病。張大民答應陪山西人瞧病。兩個人脾氣相投,分手之際像剛剛拜了把子的兄弟一樣。出門的時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樹,屋子不大,咋還下個柱?張大民謙虛地告訴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樹。李木勺不勝唏噓,你們城裡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貧下中農終於覺悟了。
張大民在鼓樓附近打聽了一家醫院。第一次去,居然沒掛上號。第二次倆人天不亮就去了,又差點兒沒掛上號。騾子太多啦!進診室的時候,李木勺腿肚子轉筋,非要拉著張大民一塊兒進去不可。張大民先好言相勸,見說不通,就把他往門裡一推,玩兒去!……
四個月之後,李木勺領著張二民來報喜。他先給岳母鞠了一個躬,然後撲通跪下了,抱著張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淚。張樹在一邊看著,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把眾人嚇了一跳,這叫什麼話?
「天才!我兒子會說大人話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兒,你是天才!大哥,二民懷上了,我謝謝你啦!」
「她懷上了你謝我幹嗎?」
「沒有你她就懷不上!」
「閉嘴!怎麼連屁都不會放了!」
「沒有你,我吃不上神仙藥。他們吃六百副藥都懷不上,我吃了六十副就懷上了!沒有你就沒有我。大哥,受我一拜!」
咚,真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掏出了一把戒指,有五、六個。張大民只看了一眼,眼就花了。他想幹嗎?全給我嗎?
「大哥,拿著!你家三口人,六隻手,一手一個。沒啥送,小意思,多喂幾口豬就有了,圈裡幾千口,賣不清!這東西不賴,我看你們哪個手都空著,就缺它。大哥,你嫌少?你嫌少我……」
「我倒不嫌少……不是銅的吧?」
李木勺急得張嘴就咬,挨著咬。
「銅的?大哥,咱倆是生死之交!銅的?大哥,你救了我一條命啊!銅的?大哥,你還救了我老婆一條命啊!銅的?大哥……」
「別咬了!別咬壞嘍!真不是銅的,我……我就挑一個,就一個!剩下的,你愛給誰給誰。我就挑一個。」
張大民挑了一個小巧的,夜裡往李雲芳的手指上一箍,嚴絲合縫,棚壁生輝。雲芳高興得不得了,卻小聲嘟囔,這合適嗎?張大民說這是我的報酬,用仁慈和智力換來的。
勤儉節約外帶摳門兒的張大民讓艱苦樸素外帶寒酸的李雲芳戴上金光燦燦的9999成色的大戒指了!他們的臉上露出了滿足而欣喜的笑容。他們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了。不僅如此,他們讓妹妹和妹夫也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普天之下皆幸福了。
張樹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課好,愛琢磨事,喜歡刨根問底兒。後來,張大民在電視裡看到一個老紅軍,三天兩頭兒給學生們做報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紅軍也叫張樹。張大民再看兒子,看兒子那雙早熟的眼睛,就有點兒渾身不自在了。兩口子商量妥當,給張樹改名張林。張大民去派出所改戶口本兒,半道進廁所小便。小便池的牆上寫著--張林是我兒!還畫了一隻四條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這個慘名兒。張大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兒子已經叫張小樹了。
張小樹有一個好朋友,是張四民。張四民不愛說話,跟張小樹卻有說不完的話。吃飯的時候,張小樹老使喚別人。媽,給我姑盛一碗飯,爸,給我姑舀一碗湯。舉著一雙小筷子,老給他姑挾粉條兒。雲芳逗他,不給我挾我不要你了!他說我姑愛吃粉條兒,你愛吃肉,媽,我給你挾肉。敷衍了事地挾了一塊肉,又忙著去扒拉粉條兒了。張四民很疼這個孩子,老給他買這買那,讓張大民很不高興。
「你老給他買。我們老不給他買。我們誠心不買,就等著你買,不就是這樣嗎?」
「下次不買了。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別人。你和嫂子好福氣……」
下次接著買。張大民有時探她的口風,讓她把男朋友帶家來,給大夥兒看看,參謀參謀。她就紅了臉,半天不說話。等別人把這個話茬兒忘了,她才小聲說,我哪兒有男朋友啊,就像自己跟自己歎氣似的。張大民認為她有,這麼好的女孩兒不可能沒有,只是臉皮兒薄,不熟不摘罷了。
第九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之後,張四民暈倒在九院的產房裡。起初以為是貧血,深入地一查,卻是白血病,已經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從鍋爐工被燙死之後,家庭再一次迎來了嚴重的危機。癡呆症救了母親,使她看不懂發生的災難,也沒有一絲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階段,離吃屎的階段已經為期不遠了。剩下的人輪流到醫院看護,老大三天,老二兩天,老三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與全家聚到醫院,陪姐姐坐半個小時,說幾句傷感話,或者說幾句轉移注意力的話,說的聽的都很難受。家裡早就裝了電話,老五出了一部分錢,別人出了一部分錢。電話很好使,沒有雜音,老五厚實的聲音嗡嗡地傳過來,就像沒走遠,就躲在冰箱後頭說話似的。裝了這個電話之後,張副處長——他又爬上去一截兒——就很少回那個叫做家的令人憋悶的地方了。
張三民坐在病房外邊的走廊裡,有醫院的酒精味兒擋著,身上的酒氣稍稍降低了一些,臉卻是酗酒者的臉,無論如何也是遮擋不住的了。這個沒有出息的弟弟呀!張大民可憐他,又恨他,懶得管他家裡那些醜事。見了面就心軟,不知道能不能幫幫他了。
「還不離?」
「不離。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離,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離了吧。她這麼欺負你都不像欺負一個人了!揍她一頓,讓她滾蛋吧!」
「哥……我離不開她。」
他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哥哥,就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隨時準備伸手借錢。張大民懶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邊偏了偏頭,玩世不恭地哼哼著,人活著有什麼勁呀,想明白嘍,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張大民心說滾你的蛋吧,思路卻跟著頓了一下,是呀,人活著有什麼勁呢?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眼睜睜地要死去了!
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張二民和李木勺也來了。李木勺把張大民拉到一邊,說一些把兄弟的心窩子話,吃什麼好藥,吃什麼好東西,跟我說,我買!張大民難過得不行,拍著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麼也沒有用了。
張四民卻很平靜,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臉上永遠掛著蒼白的笑容,像燦爛的紙紮的花朵。生命正從她年輕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睜著眼睛,要不停地凝視人間,讓目光多多地留下來。她拉著張小樹的小巴掌,反反覆覆地摩挲,眼神兒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訴愛子的親娘一樣。每逢此時,李雲芳便拉著張大民出去,在走廊裡亂轉,不說話,怕一說話失聲哭出來。
張小樹對病沒有意識,以為小姑住幾天便要回家,去過幾次便知道事情嚴重了。畢竟是聰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觸到了生死,一舉一動都含著深深的畏懼了。
「姑,你不會死吧?」
「你說呢?」
「姑不會死!」
「為什麼?」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嗎?」
「好人都不死!」
「說得對!好人永遠活著!」
張小樹振奮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麼辦?」
「姑不死。」
「萬一死了怎麼辦?」
「那姑就永遠沒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嗎?」
「行。我男朋友是誰呀?」
「我還沒想好呢。」
張四民親著張小樹的手背,濕潤的眼睛盯著孩子的小指甲,叮囑自己別忘了告訴嫂子,該給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覺得我爸怎麼樣?」
「挺好的。」
「你喜歡他這樣兒的嗎?」
「他話太多了。」
「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姑喜歡個子高高的。」
張小樹點點頭。
「姑喜歡說話少的人。」
張小樹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長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嗎?」
「行!」
「姑,我要做說話少的人,行嗎?」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嗎?」
「行!」
「你喜歡我嗎?」
「喜歡!好孩子……」
「姑,我永遠喜歡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張四民忍了多時的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滴在孩子的手背上。這冰涼的淚水驚嚇了孩子,恐懼和哀傷終於暴發了。
「姑,你別死!」
「姑不死。」
「姑,你別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號啕大哭,顯得十分突然。李雲芳趕來拽走他,哭聲更大了。李雲芳低叫怎麼這麼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進電梯卻抱緊了孩子的腦袋,給你姑爭口氣呀;給你姑爭口氣呀,說著說著自己也號啕了。
災禍降臨之際,也伴隨著兩件喜事。車間領導找張大民談話,說幹得年頭兒不短了,嘴損點兒,活兒地道,準備提他做副段長,已經報上去了。張大民芝麻大的官兒都沒當過,一聽便有點兒暈頭轉向,連幹不了讓別人干吧之類的客氣活都沒說出來。走開以後頗為後悔,覺得自己顯得太饞了一點兒,好像盼當官盼了八百輩於了,實際上確實一次也沒有想過,戴領巾的時候想當小隊長沒當上,明顯是不算數的。一想自己也要當官了,沒有任何不舒服,哪兒也不難受,腳丫子好像比過去還輕點兒了。正品著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無常,官兒算個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況一個破工段長,還是副的,領著一群人一天到晚撅著屁股噴漆罷了!
另一件好事卻不同,張大民先是震驚,隨後便心花怒放,整夜沒睡塌實,中間笑醒了好幾次。居民區要拆遷了。從消息下來,到戶戶落實,像一場秋風蕩過,街牆上到處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驚心動魄的斬、斬、斬了!
拆遷公司到家裡來過四回、和藹可親、似乎處處都想為住戶著想,做出要和住戶聯合起來,一塊兒占國家便宜的樣子,量完了面積,核定了戶口,給張大民家標定了一個三層的三居室。老人一間,大齡女青年一間。三口之家一間,大家都說結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張人民卻不幹。他的標準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兩套兩居室。人家說你沒有根據。他說我有根據。人家問你有什麼根據。他說我的根據是這樣的——我兒子是天才,他已經跳了一級,我準備讓他再跳兩級。他得找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溫功課,我兒子需要一個……書房。說到書房,張大民覺得繞嘴,話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說國家沒有給天才兒童準備書房,他一生來就大學畢業也沒有用。再說他才12歲。我兒幹部1米66了,比我還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們兩口子也得跟他在一個屋裡對付。張大民非常痛心,這麼對付天才,國家遲早得後悔啊!拆遷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們先把合同簽了,讓他們後悔去吧!張大民坐下來簽合同,真實的念頭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餅,書房是大蔥,大上掉烙餅卷大蔥固然很美妙,光掉個大烙餅也可以了,總算比餓肚子要強得遠了。
好消息帶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後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張四民卻描繪了未來的房間,叮囑周圍的人為她佈置。看不見的屋子成了美景,在臨終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滿足了她。彌留之時,心中已經沒有別的事物,只有斷斷續續的兩個字,窗簾。買了貴重的窗簾拿來,她摸著,輕輕搖頭。突然想到她喜歡綠色,趕緊換了綠絲絨的一種,她小心摸著,又輕輕搖頭。李雲芳心思細微,去布店撕了一塊最便宜的混紡布,淡淡的綠色,很薄,幾乎要透明.,張四民手指一觸便不撒手了,抓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著,就像看自己度過的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一樣。她說不出話,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似乎與淡淡的布融為一體了。死前迴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那是她一生的總結,也是贈給張小樹最真切的遺言了。
「姑走了以後,你要幫我打掃房間啊!」
張小樹拉著姑的手,已經不會哭了。追悼會很隆重,來了很多人,淨是不認識的人。張大民沒有讓母親去,怕她出醜,結果卻是自己出了醜。家人在醫院哭的時候,他沒有哭。往圍滿鮮花的遺體身旁一站,他覺得不對勁了。來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總認為她是嘴上說沒有男朋友,他還認為她沒有男朋友也沒什麼。現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沒有男朋友,而沒有男朋友對她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對這麼好的女孩兒太不公平了,對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張大民像村婦一樣大哭起來。他看著妹妹蒼白淒苦的側臉,哭得昏天黑地,把張小樹都嚇壞了。
事後,九院的同事們紛紛議論,張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麼長那樣呀,矮得跟罈子似的。還有人說,那人是誰呀,是她鄉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兒似的!張大民確實出盡了丑,然而,秀麗而不幸的先進工作者,畢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魯的哭聲中平靜地遠主了。她哥哥對得起她了。
拆遷公司的人來到家裡,先給活人鞠了一躬,又給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後說對你們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問,謹請節哀,坐下來簽合同吧。張大民一愣。簽什麼合同?不是簽過合同了嗎?
「那是草簽,不算數的。」
「夠囉嗦的,簽就簽吧,簽哪兒?」
「……把名宇寫這兒。」
「等等……什麼時候三間變變變變……變兩兩兩……兩兩兩間了!操你們的姥姥,我們還沒銷戶口呢!我妹妹骨灰還燙手呢!」
沒有家裡人攔著,張大民就把那穿西裝的黃口小兒剁了。鄰居們也很吃驚。張大民舉著菜刀滿院亂追,拆遷公司的小伙子滿世界亂竄,大皮鞋都跑掉了。這不像大民子幹得事兒呀?他是磚頭拍腦袋上都不知道還手的主兒,今天這是怎麼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強制拆遷那天,張大民抱著石榴樹不下來。推士機把小房都推塌了,他還掛在樹枝上搖晃,像一隻死心眼兒不開竅的土猴子。他像煽動暴亂一樣慷慨陳辭,一字一淚——我妹妹把沙發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掛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簾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妹妹呀!我們把房子還給我妹妹吧!同志們;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強制人員一點兒也不生氣,不慌不忙地湊過來,都笑話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夠住,還給死人要房子,做什麼夢呢!把糊塗蟲從樹上捏下來,讓丫好好醒醒!五六個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腳地把他給抬下來了。張大民找不著台階,索性破釜沉舟,鯉魚打挺兒,殺豬一樣嚎起來了。
「你們不能奪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還給我們!那棵石榴樹是我爸爸種的,你們不能鏟了它!把三居室還給我們吧!您就讓我們住個三居室吧,我兒子是天才,我得給我兒子拾掇一間書房呀……求求你們啦!大叔大爺祖宗哎,可憐可憐我們吧……」
強制人員更笑話他了。呆會兒妹妹,呆會兒爸爸,呆會兒兒子,您惦記得還挺全?有本事惦記點兒自己的臉面呀?這會兒求爺爺告奶奶了,晚了!舔我們腳丫子也沒用了!吃窩頭去吧,你!
恰好一位視察的領導幹部在場,遠遠地看著,十分憂慮。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懂法!怎麼這麼不懂法!你們要加強普法宣傳,重在教育,重在和風細雨,雨露滋潤。當然,對那些害群之馬和胡攪蠻纏的人,絕不能心慈手軟,要毫不留情,加強力度,狠狠打擊,從而發展大好形勢,維護安定局面,把我們的各項工作推向前進,向……獻禮!嘩,鼓掌!
害群之馬張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給關到黑糊糊的鐵籠子裡去了。進了籠子冷靜一想,覺得實在出醜,比在追悼會上還醜,不勝懊悔。
兩個禮拜之後,害群之馬姍姍歸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細,兩限炯炯有神,就像剛從海濱度假歸來一樣。他擔心老婆會披著被面兒迎接他,結果發現兩居室井井有條,老婆正紮著圍裙給他做魚呢!老婆用鍋鏟杵他的腦門子,恨得咬牙切齒,你一個小螞蚱,亂蹦什麼呀!
「就算我亂蹦,就算我蹦水裡了!可是……誰也沒告訴我那水是開的呀!」
張大民坐下來,老覺得屋子裡缺東西。噢,想起來了,石榴樹不見了。今非昔比,在一間沒有樹的屋子裡過日子,是一件多麼無聊多麼無趣的事情啊!張大民想他親愛的樹了。
車間領導又把張大民叫去了。張大民正襟危坐,叮囑自己別當回事,不就是個副段長嗎。領導說你要正確對待。他聳聳肩膀,我尾巴再長也翹不到天上去。領導說你一定要正確對待。他心說,操,您看我像驕傲自滿目空一切自以為是貪污腐敗的人嗎?我要當了副段長,我首先……
「張大民同志,我現在正式通知你,經車間領導研究決定,並報請廠長辦公室批准,從即日起……您下崗了!」
張大民讓雷給劈死了。
半個月之後,北城一帶的居民小區裡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滿面愁容,用一個特製的網袋挎著一大堆暖壺,前胸五六個,後背五六個,品種還不一樣。他見了老太太就湊過去,露出巴結的笑容,像受夠了邪氣的小媳婦一樣。
「我們廠快倒閉了,積壓了很多暖壺。您要要我給您便宜點兒,就算您發善心,就算您支援我了。我們廠開不出支來,每人發了七百個暖壺,其它什麼都不管了。您說孫子不孫子?一個暖壺還沒賣呢,先礙租廠裡的地兒擱它們。您說缺德不缺德?您看這暖壺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還不抱一個回去,就算撿個搭拉孫兒,跟您就伴兒了……」
「不要!我們家有。」
「來一個,多一個是一個!」
「是真的嗎?」
「依您的意思是紙糊的?」
「有膽嗎?」
「喲!我摔一個您看看?」
「不要!要買商店買去。」
「我比他們便宜!」
「便宜沒好貨。不要!」
「大媽,您走好,趕明兒暖壺(卒瓦)了找我!」
「還不撂下歇歇,一腦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個坎兒再歇著,撂這兒我就拎不起來了。您要真心疼我,別買這個大的,你買個小點兒的吧?」
「不要不要!」
張大民終於把老太太嚇跑了。他鑽進塔樓,謊稱給領導送禮品,蹭電梯到頂層,然後逐戶敲門,一層一層往下敲。敲開一扇門扉,裡面站著一位英俊少年,比兒子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興技術開發研究所的,我們發明了一種新型的保溫產品,質量優良,品種繁多,花色齊全,實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開一扇門,站著個美麗少婦,比老婆年輕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滾!」
張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樓梯裡,實在不想動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壺,坐在台階上吃麵包,一個挎著十幾個鳥籠子的人俏悄走過去。大哥,你要鳥籠不?張大民看見了自己,輕聲說夥計,剛才誰罵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張大民填飽了肚子,又繼續襲擊剩下的屋門去了。他從北城轉到西城,給許多人留下了新鮮的印象,以至一棟樓丟了一袋大米,人們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他把大米灌在暖壺裡背走了!人們布下天羅地網,等地吃回頭草,他卻不屈不撓地轉到東城去了。
兩個月賣了十四個暖壺。他把煙戒了,縮頭縮腦,又矮了一大塊,李雲芳怕他自悲,鼓動他去香山爬山。帶全家一塊兒去。他說不想爬山,沒臉爬山,讓香山爬我吧,把我這個廢物點心埋了吧!李雲芳逗他,天塌了個兒高的頂著,你那麼矬,怕什麼?他也逗李雲芳,天塌了個兒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著一嘟嚕暖壺,不砸我砸誰呀!兩口子還像從前那樣暢快地笑著,卻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廠的技術員回來了。可能有衣錦還鄉的意思吧,要請廠裡的朋友吃飯,也請了李雲芳。她不想去,同事們說你必須去,給他一個面子,他敢來勁,我們幫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夾起來。李雲芳告訴了張大民,問去還是不去,滿以為他會說又不是投吃過飯,吃他的飯幹嗎,不去!聽到的卻恰恰相反,去!快去!幹嗎不去!挑最貴的菜點,好好敲他一頓!平時逮不著美國鬼子,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死吃!菜不夠,把他也蘸醬油咽嘍!別忘了給我帶條胳膊,我想嚼他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倒滿了酒杯等你!張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樣沒正經,李雲芳就不再說什麼,開始打開櫃門兒給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後腦勺沒長眼睛,沒看見他的臉一下子陰雲密佈,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了。
「……在哪兒請?」
「鴻賓摟。」
李雲芳前腳走,張大民後腳就跟出來了。沒幹過這種事,知道是醜事,知道不該干,可還是硬著頭皮幹下去了。釘梢兒嗎?吃醋嗎?怕最後一根稻草離開自己漂走嗎?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變成了瓢潑大雨。張大民落湯雞一樣站在樹底下,看著鴻賓摟的燈光和大玻璃後面的紅男綠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機。折騰了半輩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後一哆嗦也哆嗦了,還是一事無成啊!
張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門發現李雲芳在客廳坐著,飯桌上擱著一疊錢,綠不嘰的,不是中國錢。
「你幹什麼去了?」
「看你們吃飯去了。」
「你……」
「錢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買你什麼?」
「……你混蛋!」
李雲芳給了張大民一個嘴巴。那疊外國錢,把張大民殘存的最後一點兒自尊給擊碎了。怪就怪技術員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禮品襯衣裡,要給受贈人一個驚喜,殊不料嚇壞了李雲芳,還打碎了她們家的醋罈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絕,差點兒打開窗戶從陽台跳下去。長夜難眠,夫妻倆傾心長敘,一個扒開肋骨讓對方看心臟紅不紅,一個扒開肚子讓對方看腸子直不直。不免相擁而位,說了哭,哭了笑,笑了再說。悲乎哉?極樂也!這時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臥室的門。
「爸,你們幹嗎呢?」
「……你媽咯吱我呢。」
「媽咯吱你,你哭什麼?」
「……樂極生悲啦。」
「……注意點兒影響!」
天才!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張大民和技術員在京倫飯店大堂見面的時候,離飛機起飛的時間不多了。技術員接過裝錢的信封,十分靦腆,臉脹得通紅,一邊看表一邊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說什麼。張大民沒想到對方是這種風格,正所謂見了熊人壓不住火,一張嘴,嗓子眼兒躥出一隻狗,汪汪汪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麼了。
「在美國年頭兒不短了吧?學會刷盤子了麼?美國人真不是東西,老安排咱們中國人刷盤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國人,就想到刷盤子,一提刷盤子,就想到中國人。英文管中國叫瓷器,是真的麼?太孫子了!中文管美國叫美國,國就得了,還美!太抬舉他們了!你現在是美國人,你心裡最清楚,那兒美嗎?是人呆的地方嗎?他們叫咱們瓷器,咱們管美國叫盤子得了!」
「對不起,我要去趕飛機了。」
「我送送你。以後別這麼隨便給人錢。你塞給我們雲芳,我們雲芳都哭了,覺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對不起她,心裡有愧,想補償補償,可是這點兒錢拿不出手呀。等您發了大財,拿出十萬八萬的,用紅帶子扎上,單腿兒一跪,把它們當面交給雲芳,不比你現在藏著掖著的強?這點兒錢你留著回美國買汽油使吧,別瞎耽誤功夫了。趕明兒錢不夠花了限我說,我讓雲芳寄給你,咱就甭客氣了,誰跟誰呀?哪兒跟哪兒呀?你說是不是!」
「對不起,車來了,再會!」
「我給您開門。上飛機小心點兒,上禮拜哥倫比亞剛掉下來一架,人都燒焦了,跟木炭兒似的。到了美國多聯繫,得了愛滋病什麼的,你回來找我。我認識個老頭兒,用藥膏貼肚臍,什麼病都治……回紐約上街留點兒神,小心有人用子彈打你耳朵眼兒,上帝保佑你,阿門了。保重!媽了個巴子的!」
出租車開出老遠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兒發乾,太陽穴蹦蹦直跳。張四民去世以來,下崗以來、吃醋以來,一切一切的憋悶都隨著這通胡說八道吐出去了。天藍了,雲白了,走在大街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又飄起來了。
「大民,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歡迎您下次來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騙你我是王八蛋。」
「總算會說人話了!」
中秋節前夕,張大民在一位廠長家裡一口氣推銷了600個暖壺。他怕那位廠長有腳氣,否則就趴下來親吻那兩隻大腳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樓,普通的單元門。普通的肥頭大耳的漢子,看不出腦袋上有什麼光環。張大民一邊防備挨踹,一邊唸經似地發佈廣告詞,我是保溫瓶廠的推銷員,我們的保溫瓶舉世無雙……
「賣暖壺的麼?進來進來!」
張大民的生活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廠長說他們廠水質有污染,剛剛更換了輸水設備,職工家屬貪幾個小錢卻不肯換暖壺,他要扣他們的獎金買暖壺,他要逼他們換暖壺!張大民確實看了看廠長的腳,他顫抖著說,我敲了足有一萬個門了,終於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偉大的人。中國有救了。中國的工人階級有救了。我們靠暖壺吃飯的人有救了!出門的時候他跟廠長開玩笑,我打了一年獵,就指望哪天逮隻兔子,今天一進山,撞上個熊貓兒!廠長哈哈大笑!
「國寶啊?不敢當!也就是一狗熊吧!」
張大民領著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見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摳門兒的毛病。單程多少錢。雙程多少錢。大人多少錢。兒童多少錢。掰著手指頭算亂了套。李雲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亂,乾脆走到一邊,等著他從霧裡走出來。他爬出來了。
「讓媽和小樹坐纜車,咱倆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個去?」
「可也是。那你跟他們坐,我自己爬?」
「仨人坐得下嗎?」
「可也是。那你跟媽坐,我和小樹爬?」
「小樹惦記坐纜車惦記多少日子了?」
「可也是。那你跟小樹坐,我和媽爬?」
「怎麼爬?」
「我背著我媽爬。」
「大民,別摳那幾個錢啦!」
「我不是怕嚇著咱媽麼!」
李雲芳和張小樹坐著紐車不見了。張大民背著老母親一上了林間石道,省了幾個錢令人欣慰,後背讓母親的身體偎著,更讓他心胸舒泰。母親能看見什麼呢?一想到母親的目空一切,不免又嘲笑自己的孝心之迂了。他大聲說,媽,那片樹部燒紅了,您看見了麼?
母親一語不發。
四個人在山頂聚合了。風很大,黃櫨的顏色已經到了暗淡的時辰,那一片一片的大火不久便要熄滅了。張大民又大聲說,媽,您看見那片大火了麼?樹林都著起來了,過一會兒就燒過來了,您看見了麼?
母親說了兩個字,鍋爐。
鍋……爐!
母親念起遙遠的父親來了。
張小樹托著腮幫,看遠山的雲影,進了天才必入的境界,目光正搖上去搖上去,躍然於雲端之外了。
「爸,人為什麼會死呢?」
「我也不太懂,問你媽。」
「媽,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有時候沒意思,剛覺得沒意思又覺得特別有意思了。真的,不信問你爸。」
「爸,人活著沒意思怎麼辦?」
「沒意思,也得活著。別找死!」
「爸,為什麼?」
「我說不大清楚,我跟你打個比方吧。有人槍斃你,沒轍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沒人槍斃你,你就活著,好好活著。兒子,你懂了嗎?」
「OK!爸爸你真棒!我懂啦!」
「雲芳,你懂了麼?」
「沒懂!」
「那我再揉碎了給你說一遍……」
「就你懂?德行!」
「我也是剛剛弄明白的。都是天才鬧的!守著個天才,長學問了。」
母親用清晰的聲音說道——鍋爐!張大民恍惚看到父親和四民在雲影裡若隱若現,老的問日子好過嗎?小的問孩子可愛的孩子幸福嗎?待要端詳卻又飄然不見了。日子好過極了!孩子幸福極了!有我在,有我頂天立地的張大民在,生活怎麼能不幸福呢!張小樹雀躍著在林火中引路,紅葉如一片血海。張大民背起白髮蒼蒼的母親,由李雲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護著,緩緩向山下走去。母親朝著迷茫的遠方再一次重複了兩個字——鍋爐!
他們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
(摘自《北京文學》199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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