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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太熱,白天沒地方躲.晚上呆在家裡又睡不著。前院西屋兩口子天天吵架,早上把牛奶往院子裡潑,晚上摔茶壺。吵時語言很隱晦,似乎女的不怎麼清白。她在牛奶公司工作,上夜班時在更衣室裡跟了別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樂意!」「我劈了你雜種操的!」「借你倆膽兒。別的地方沒本事,吹牛倒行……」「光鐺」一聲。可能把臉盆扔院子裡了。這是早晨,李慧泉蹲在後院刷牙,漸漸領悟出無數夫妻當中有一些夫妻就是這樣生活的。愛情已經走上絕路,到上吊的時刻了。

  「救命啊!」頭髮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著逃進小夾道,竄進後院,後邊跟著睡眼朦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驚的母雞在院子裡亂蹦亂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後劃著圓圈。

  「小泉子,拉住他!」羅大媽跟過來,聲嘶力竭地叫著。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壞那人。他用茶缸在那條掄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濺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歲。除了收水電費,李慧泉不跟這家來往。現在,他抱住了姓殷的傢伙。

  「放開,有你丫頭養的什麼事?」李慧泉把他抵到牆上,氣得臉色蒼白。

  「小丫頭養的你放開不放開?」「你罵誰?」「誰管閒事我罵誰……」李慧泉鬆了手。兩口子面對面愣了一會兒,一前一後走出了後院。這叫什麼事?

  「別生氣,別生氣!跟這祥的鄰居住一塊兒。算咱們倒霉啦!」羅大媽不住勸他。他有些納悶,人怎麼蠢到這份兒上了!好劣不分。豬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沒有限度的,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證明。

  讓他們互相屠宰去吧!殺一個少一個。

  如果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輩子算完了。羅大媽仍在給他張羅對象,不知未來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那個人是命中注定的一位,那麼她此時此刻在幹什麼呢?像母夜叉一樣跟入吵架?

  在馬路上一邊走一邊吃冰棍?躺在床上看書?或者,在許多人的鼓掌聲中大大方方地唱出動聽的樂曲?

  這是不可能的。那個人很可能正在跟別人壓馬路,甚至跟別人胡搞,等著別人把她扔掉,再等著他把她當寶貝一樣搶起來。

  命中注定的事情實在讓人猜不誘。

  晚上睡不著,想得多,心情也煩躁,手有些癢癢。前院時高時低時斷時續沒完沒了的吵鬧聲像是即將爆炸的地雷,讓人心煩意亂無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沒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兒!」

  「沒能水兒,我有命!」

  「少跟我來這個,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兒去,欺負老婆算什麼能耐?!」

  「我碎了丫頭養的!」

  「讓我瞧瞧,讓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裡,涼席上汗淋淋的。抄起□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頭上來一下子,照女的頭上來一下,這有多痛快。他在腦海中重複這些動作,心情漸漸平靜。最讓他滿意的一件事是,那個女的啞巴了,□面杖塞進了她的嗓子眼兒!她只配得到這個,對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應當用這個辦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條出路、殺了她。然後自殺,這個傻王八假惺惺地發怒實在讓人看著難受。

  他是單身漢。這可能是難得的幸福,不過,獨自一個在炎熱的夏夜裡流汗歎息胡思亂想,如果說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強了,幸福的人不可能這樣狼狽,桌子上蹲著長城牌電扇,剛買了一禮拜就壞了。得抽時間去修修。他想。裡屋外牆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個招呼。是買黑白電視機還是買彩電,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委託商行有十二英吋的,只要二百三十塊錢,一個人看也挺合適的。不過,他現在已經適應了沒電視的生活,不看電視也沒什麼。他也許更需要一台洗衣機。他不愛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羅大媽就要幫助洗,這是很過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來,他得自己動手修房子,雨水越來越大,不修牆皮非濕塌了不可。找誰幫忙呢?需要辦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認真對待。他已經學會照料自己。剛剛解教時的無所適從感覺正在徹底消失。明天幹什麼?

  早上跑步。上午交稅,到批發公司看貨。中午在東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頭。下午修電扇,買一本《大千世界》或《藍盾》。晚飯自己做,六點半到東大橋025號攤位、十點半回家睡覺。

  他對明天幹什麼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沒什麼可怕的。一個又一個明天使他變得成熟,他把明天一個又一個地打發掉。他不怕它們,可也談不上喜次。歸根到底,大多數日子是沒什麼趣味的。

  看看街上熱得沒處躲沒處藏的人群就知道了。聽聽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齒相互咒罵的聲音就知道了。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別的樣子。

  八月的一個黃昏,有雨。李慧泉沒有出攤。雷陣雨過去以後才八點多鐘,天氣報涼快,他翻翻晚報夾縫,決定到朝陽工人俱樂部看場電影。那兒的小賣部賣一種很好喝的自製的冷飲。片名《審判者》,沒看過也沒聽說過。

  到俱樂部才知道是敘利亞的片子。票賣光了,但售票廳前圍著不少人。票價三角五,人群裡有人賣六角和八角,爪子裡電影票一疊一疊的。他買了一張。上一場沒散,他蹲在便道裡側抽煙。人腳和人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水泥磚和柏油路上的雨跡閃著亮晶晶的黃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見了馬義甫。他是先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貴您一邊涼快去!」

  馬義甫的虎牙齜在唇外,樣子很醜。右眉上的痛子像盯著一隻大甲蟲似的,彷彿在隨著傲慢的語音緩緩爬動。人是更瘦了。

  「刷子!」

  馬義甫想把票掖好,來不及了,很尷尬地顛過來。

  「你怎麼來了?」

  「我還想問你呢!怎麼又幹上了?」

  「沒法說……你帶煙了麼?幾點了?……我下班就來了,晚飯還沒吃呢……」

  「活該!」

  李慧泉把煙遞治他。馬義甫點上一支,又抽出幾支塞在襯衣口袋裡。

  「又缺錢花了吧?」

  「沒法說.說它幹嘛!」

  「『十一』就結婚。現在還摟錢,太緊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後推推?」

  「已經……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買賣好麼?我手裡沒東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這兒碰上了……我以後……一定還你。」「去你媽的!誰讓你還了?」「不合適……」「快賣,把我這張也賣嘍,你剩兩張挨著的,咱倆一塊兒進去看。」

  「你一人看吧。這票得耗到開演,越拖越能賣好價。有的騷娘們兒就喜歡人家在電影院裡摸她親她,比公園有味兒多了……」馬義甫故意抬高嗓門,其他票販子都嘰嘰嘎嘎地笑起來。馬義甫的眼神兒很傷心,快活是裝出來的。

  李慧泉沒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這麼慘。「你朋友怎麼樣?」「就那麼回事吧。她在東大橋看見過你,回去還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麼式樣的衣服,讓她找我。」「那麼胖,穿什麼也不行……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這個簡單的問題過去一直沒人間過他。猛然聽到,倒真有點兒奇怪了。

  「這還用問麼?」他笑了笑。

  「有了?!」「有個屁!」「沒有,哥們兒想辦法給你劃拉一個,成不成的,玩兒玩兒再說,別難為自己,可惜了的歲數……」「你他媽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刷子,你不幹這個成不成?多寒磣。」

  「一言難盡。我自己心裡明白……你進去吧,回見!我這兒還二十多張票沒賣出去呢……誰要票,八毛一張哩……」

  人群呼一下圍了上來。俱樂部大門內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塊一張了!不要拉倒!一塊一張,不買沒了,一塊……」

  電影枯燥乏味。膠片發綠,演員哭起來像中國演員,假得讓難受。雙雙對對的青年觀眾在干他們想幹能幹的事,不時有人鼓掌,發洩一下對電影情節的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來了。座椅之間的縫隙很窄,摟成一團的情侶們四肢伸展,像裸露的樹根一樣任它們自由蔓延。有人把腳搭在無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橫了一段朽木。李慧泉見過這種情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惱火。隱隱約約的慾望在心頭閃了一下。他想打人。他近來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尋找機會。

  馬義甫在俱樂部門口的廣告牌下抽煙。倆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過去。

  「還沒走?」

  「吃了兩碗餛飩,想等你出來說點兒事。剛一個小時……」

  「沒意思。你想說什麼事?」

  「想來想去,我覺得不該瞞著你。」

  「你瞞我什麼了?」

  「你借我的錢……我輸了………」

  「輸了?」

  「我以前玩兒過,可是我跟你借錢的確是買錄音機,湊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塊怎麼玩也不怕,打算贏一點兒、沒想到輸了……我想撈回來,輸慘了……」

  李慧泉瞪著他,好像沒聽明白。

  「輸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著六百多塊。我倒票還了一百多,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輸給誰了?」

  「在日壇敲撲克認識的。」

  「住哪兒?」

  「哪兒都有,賭也沒準地方,不說了吧?這裡有規矩,說了麻煩。」

  「你告訴我幹嘛?」

  「……心裡悶得慌,想找個人說說。三天兩頭跟我要錢,我怕讓我朋友知道,也不敢跟我爸說,我自己實在還不上……倒票又怕讓人逮著……我完了……」馬義甫捂著鼻子蹲下來。

  「倒票還債也比賭好。你還賭嗎?」

  「……我……」

  「我他媽問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賭行麼我?」

  「你問問去,我不賭行麼我?」

  「你拿倒票的錢賭去?」馬義甫點點頭,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著他往體育場方向走,馬義甫呼吸急促,然後輕輕抽泣起來,他垮了。

  「你『十·一』結婚是假的?」

  「嗯。」

  「你跟我借錢時已經賭上癮了,把我當傻瓜涮著玩是不是?」

  「……哥們兒對不起你。」

  「現在又讓我幫你還賭帳是不是?我的錢花著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操你大爺!」

  「你救救哥們兒!」

  「我操你大爺!」

  「你罵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該,我任了!哥們兒今天不要臉了……你打吧……」

  馬義甫艇著腳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襯衣領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厲害,勒得人喘不上氣,也讓人害怕。馬義甫擦一把眼淚,昂著頭,虎牙在路燈的柔光中閃亮。

  李慧泉在刷子臉上打了一掌。「啦」一聲。在雨後的夏夜和體育場外的小松林中,響動大得出奇。馬義甫跌在泥地上,後背捧上了草坪的鐵圍子。

  他不說話,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彎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馬義甫用胳膊墊住了,仍舊疼得「哎喲」一聲。

  「別打臉,我明天還上班呢……」

  「騙到我頭上了!」

  李慧泉往後退,手掌發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幾年沒有動過手,感覺很古怪。刷子是他朋友。

  他怎麼把朋友給打了呢?

  朋友在欺騙他!

  他根本就沒有朋友!

  馬義甫蹲在地上摸險。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險,小松林外邊有自行車馳過。便道上傳來行人的說話聲,樹枝上仍有水珠滴下來。

  李慧泉記起多年前揍馬義甫的情景,用□面杖一頓足掄,馬義甫輕而易舉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地承認了失敗:「服了!服了?!」那以後,刷子對他確實不錯。刷子很可能從懂事起就膽小,混到打架人的堆裡只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刷子跟他一樣,是沒什麼出息的、很可憐的人。他們到老都幹不成正經事。賭博。這是自以為聰明的傢伙們顯示愚蠢的最好機會。

  馬義甫伸出兩個手指,李慧泉把整包煙都塞給他,點煙時,李慧泉看到刷子嘴角上有血,上唇翻起一塊。

  馬義甫顯得胸有成竹。

  「你想替我墊多少?」

  「頂多二百,一分不多。一年以後還我,一分不許少。」

  「行。」

  「你要還賭呢?」

  「隨你的便,右手中指……」

  「這是你說的。要賭了你自己剁掉它算了,別指望別人,你要騙人,別讓我碰上!」

  「……錢……」

  「明天晚上到攤上取。」不知為什麼,馬義甫又抽抽嗒嗒地聳起了肩膀,李慧泉扭頭走了。朋友的處境和朋友的欺騙,都讓他傷心。

  遠處有雷聲,辨不出響在哪個方向。整個黑夜在輕輕搖動。

  他疑心馬義甫在裝洋蒜。能騙一次,為什麼不能騙兩次呢?

  馬義甫在笑話他,笑他是個笨蛋。

  有時候,不能把人的哭當哭。眼淚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刷子傷心落淚的時候說不定正在下定賭贏的決心。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為了自己一時痛快,誰知道五尺高的漢子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沒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樣的,他們之間也無法瞭解。他琢磨不透馬義甫。不過,馬義甫倒好像把他給琢磨透了。

  這也許就是別人比他聰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東大橋025攤準時相見。李慧泉扔出一個紙包。馬義甫撕開封紙數了兩遍,很激動,像久渴的人在飲水。他的臉腫得不大明顯,嘴唇破了的地方抹著紫藥水。

  李慧泉擺弄衣服架子。

  「一年後在這個地方還我。」

  「一定還!我不賭了……」

  「甭跟我說這個,我不愛聽!」

  「誰賭誰是孫子。我結婚的時候一定來叫你……」

  「隨你的便,我不指這個。」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還你,等我緩過氣來砸鍋賣鐵也還你!」

  李慧泉很不耐煩地揮揮手。他不信這些話。他不信這個曾經欺騙過他的朋友的任何保證。他跟這個人的聯繫算是吹了。以後,馬義甫遇到麻煩他將袖手旁觀,一旦姓馬的傷害了他,他就用不著什麼客氣了。

  他在小松林裡那兩下子未免過於優雅。這種小動作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這也不符合他的風格。已經淡忘的屬於李大棒子的快速兇猛敏捷鎮定的風格。他想重操舊業井不困難。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女朋友、這都算不了什麼,他有辦法使自己心情舒暢,他也有辦法讓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懼他.就像他早年做過的那樣。

  他還記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鬥,他應方叉子之邀,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陣,他與雙方素不相識.卻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車鏈子、鉛球、彈簧鎖、壘球棒、刀子、叉子、磚頭,—切都不在他的眼裡,他揮舞著棗木□面杖如入無人之境,他像一隻舒展的雄鷹,在郊區的公路上飛翔,對手像野兔子一樣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而剛烈的滿足,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雙眼睛羨慕地看著他呀!他贏架就像玩兒一樣,在新橋飯店雙方請他的客,他的臉上竟留著血跡,擦都不擦。

  一塊磚頭擦過他的前額,打下了光榮的標記,他為自己驕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不發,也不笑,只是沒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管說,他喜歡酒更喜歡似醉非醉的舒服勁兒。他贏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樣堅硬、耿直、一絲不苟,也像大棒子—樣單調、冰冷、怒氣沖沖,那時他十八歲,處在最有勇氣最有勁道的年華,他是一個在地獄中東奔西跑的十八歲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更沒想過以後會為自己曾經幹過的什麼而隱入深深的窘境。他以為自己活得不錯,在一段有限的時間裡。

  也許,處在那種狀態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種狀態的誘惑,在瘋狂忘我和對自身極度關注的敏感中,人的體味就像醉酒一樣,隨心所欲而又無法控制自己。他喜歡這種狀態。這是擺脫煩躁、孤獨、空虛的避風港。但是,二十五歲的他已經找不到這個港口了。它淹沒在令入沮喪的往事之中。

  他確實是個笨蛋。

  當別人在知識和平靜的生活中尋求的時候,他在暴力中尋求;別入或多或少得到了什麼,他卻一無所有,他在夢中包括白日夢中思念那個唇上長著絨毛的姑娘,卻不懂得採取任何有益的行動。

  他喪面清心寡砍,內心卻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淫的花樣兒.卻在一個女性肉體的召喚面前無動於衷,無所作為,他用錢鼓勵一個稱不上朋友的朋友欺騙自己.卻又野蠻地毆打他以保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明明知道沙家店那個小子不乾不淨,卻總想找他聊聊,跟他喝一杯,似乎要索取什麼生活的秘方。而他根本就不信有什麼秘方,他信的是一個他不怎麼熟悉的東西,命運。

  命運使他成為被遺棄的人,成為孤兒,成為愚蠢者中的一員。他已經不能改變它。他只能由它去了。

  李慧泉跟馬義甫分手之後,突然想到忘記跟他說修房的事了。以前泥瓦活兒的幫手是老癟,現在除了馬義甫他已經找不出第二個人,就連這個人他也正在丟棄。他還能指望誰呢?劉寶鐵麼?那終究是個警察,不是令人輕易相求的人。

  他就像一隻找不到港口的破舊的小船。船艙裡已經進水,就要下沉了。

  他沒有朋友。崔永利稱不上是朋友。他的船下沉時,那會在他的艙裡壓塊石頭的,絡腮鬍子是個陰險的人,至少是個不怎麼關心別人的人。崔永利獨往獨來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人不可能有信得過的朋友。他的大鬍子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騙子的氣息。

  崔永利獨自去了東北,在佳木斯郊區承包給私人的富庶的農場裡。他正為精力過剩的男人和女人們提供秘密的精神食糧,他討價還價,猜拳行令,不時模模口袋裡的錢包和自衛的匕首,他晚上睡覺不脫衣服,白天走路頻頻回頭,他一定是這種徉子,想像不出他會是別的什麼徉子,李慧泉為沒有跟他同行而慶幸。

  崔永利肯定會勾引一匹東北發情的母馬.把野種漫不經心地留下來,這是很可能的,崔永利不會放棄這種機會。

  李慧泉真想坐下來,跟這個人好好喝一杯,崔永利身上那種灑脫的懶散勁兒和神不知鬼不覺的韌性對他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吸引力,想活得輕快,得像這樣做。什麼都丟不了。什麼都能得到。

  加上超脫,丟了或得不到了,也沒有多少煩惱。這比暴力精明了一千倍。

  但是,他還是覺出打架是一種誘惑。也許他骨子裡就偏愛這種行為。他的不可知的生父很可能是個靠拳頭吃飯的流浪漢,或者是個智力不足的亡命之徒。這也是有可能的。世界上沒有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命運使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崔永利從東北回來不久,李慧泉在老地方見到了他。咖啡館已經恢復了卡啦GK式的演唱,趙雅秋到京門飯店舞廳當臨時歌手去了。生意很清淡。天太熱。人們對昂貴的西式飲料和糕點已經厭倦,對手拿麥克風自唱自聽也失去興趣了。開業不到一年的咖啡館走上了下坡路。趙雅秋的離去似乎敗壞了一大批顧客的胃口。不少人打聽她的下落。

  京門飯店坐落在機場路,規模不大但十分講究。李慧泉騎自行車去過一次。他是白天去的,人家告訴他舞廳晚七點開放,他才悻悻地步開,沒有見到她。他只想聽聽她的歌聲,隨便地看她幾眼。他沒有別的奢望。他只是為她擔心。擔心什麼,他說不確切。他覺得只要自己為她擔心就能保護她似的。她需要保護。她的周圍佈滿了陷阱。就像他第一次打架前的處境一樣,她可能也毫無知覺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表面成熟,內心卻無比幼稚。得意與失意交錯,自尊與自卑融合,人弄不好就要幹出不計後果的事。這也許只是他的擔心。但是,他願意為她擔心。穿著敞胸黑裙的趙雅秋在他眼中就像外皮薄薄的雞蛋一樣,他希望捧著她,這也確實是他白日夢中的一個內容。

  當他看到多日不見的崔永利時,完全愣住了,因為崔永利的身邊坐著多日不見的趙雅秋。兩個人端著咖啡杯子,正在認真交談。這個景象包含著令人難以解釋的內容和聯繫。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嘴巴,臉龐熱而脹,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他向他們走過去。崔永利熱情地打招呼,鬍子撅得跟山羊似的。趙雅秋大方地點點頭,坐到對面,把崔永利旁邊的空位子留給他。他覺得自己笑得愚蠢透頂了。

  「就這麼定了,我等你的電話。」她說。

  「我先拍個電報,你作好準備。」

  「我父母沒意見。你放心……」

  「你應該多見世面……慧泉,你喝點兒什麼?你好像不高興?」

  崔永利把臉轉向他。他不明白他們剛才說的什麼。似乎是一個陰謀。她的笑容很甜蜜,可惜的是她對誰都這樣笑。她寒暄了幾句,老練地欠欠身子。

  「你們談吧,我先走了。」

  「等我的電話。」

  「知道。小李再見,老崔再見……」

  李慧泉衝她看看,沒什麼表情。售貨廳裡傳來她和女服務員的說笑。她甚至不願多坐一會兒。她跟他沒什麼話說,卻跟一個騙子樣的人物預謀了什麼大事。

  她穿著藍裙白衫,頭上縛了一根紅色的髮帶兒。她長得不好看。牙齒不齊,腦門兒突出。但是,他一直悄悄地遠遠地盯著她,直到她走出咖啡館的鋁合金門,他喜歡她,她是他的美女,她永遠今他陶醉,她為什麼不再難看一些?她為什麼不是個啞嗓子,那樣的話.他將消除一切疑慮.對自己多一點兒信心。崔永利要了飲料和便餐,李慧泉照測是白蘭地和沙拉,邊吃邊談,李慧泉耳朵裡嗡嗡直響。他晃晃頭,過一會兒又響起來。

  「這一次足了,我得好好歇歇了。」「沒碰上麻煩?」「小意思,我什麼沒見過?讓你去你不去,傻蛋……想好了沒有.下次怎麼樣?」「不去。我哪兒也不去。」他瞪著對面黑糊糊的下巴毛和腮毛。崔永利笑起來,把火腿往嘴裡填了又填,舌頭老把它頂出來。

  「我算知道你了……這事到此結束。我什麼也沒說過,你什麼也沒聽著,完了!大棒子,不是我說你,你上次的事辦得夠絕的,把人家光屁股扔下自己走了,幹嘛?把自己吊起來好受麼?你真是……」李慧泉不說話。

  「人要不開竅兒就沒治了,凡事不能太認真,那種事是最不能認真的,你懂麼?完了事大家都高興,各得各的,何樂不為?你進去那三年都學什麼了?是不是真把自己給改造了?你好像沒見過什麼世面……」「別說了。」「哥們兒的話你不愛聽,我不說了。我今年三十一,比你大多了。

  你聽聽我的有好處。我十六歲就不是童男子了,你呢?」崔永利又笑起來,吃得很香甜。笑吧,笑吧,你笑吧!李慧泉揉著太陽穴,表情平靜。耳朵裡還在響。他想在大鬍子中間的嘴上打一拳,讓它永遠閉住。

  「你跟趙雅秋商量什麼事來著?」

  「你耳朵夠靈的……」

  「隨便問問。」

  「我得好好歇歇了,沒什麼,找個伴兒。我下禮拜帶她去廣東。」

  「別開玩笑。」

  「開玩笑幹嗎?我本來不想管這種事,可是說真的,我現在越琢磨越覺得這丫頭有味兒,要多乾淨有多乾淨,動了可能沒事,說不定正等著人動呢!我的眼光沒錯……」

  「你開玩笑呢,是不是?」

  「有點兒。我在珠海音響娛樂公司給她拉了一盒磁帶,準備錄七萬盤,那邊很欣賞她。這次去主要是為了錄音。是她陪我還是我陪她,就看怎麼說了……」

  李慧泉臉色冰冷。營業廳裡人不多。牆角的音箱中播出緩慢柔和的曲子。有人上去唱了兩句,突然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在同伴的笑聲中溜回座位。麥克風卡在架子上,孤零零地對著牆壁。」

  「她很年輕。」

  他突然冒了一句。崔永利收了笑容。

  「你別動她!」

  「你怎麼了?」

  「你別動她,別動!」

  「我還沒打算玩兒她呢,你急什麼?你看上她了吧?呦……我他媽怎麼就沒想到……」

  崔永利拍拍他的肩膀,嗓子眼咕咕地響著,把狂笑嚥下去了,耳朵裡一大群蚊子撞來撞去。李慧泉忍耐著。

  「我跟她沒關係。她是什麼入。我是什麼人?我不想看她倒霉,挺好的人,毀了就沒辦法了……

  你別動她!」

  「我開玩笑你當真了?少喝點兒,你心裡有什麼事不痛快。別灌了!」

  「你千萬別動她……」

  「她動我怎麼辦?」崔永利嘲弄地問了一句,把他的酒杯奪開,扶他靠在座位裡角的牆上。音樂聲飄飄悠悠,周圍好像有人在看他。他閉上眼睛,用力壓住腦袋兩側的想像中的血管。耳朵裡響聲越來越大。但他沒醉。

  「誰動她我跟誰沒完!」

  「閉嘴吧,笨蛋……」李慧泉聽到崔永利低聲嘟嚷了一句。他揮手打過去。瓷器的破碎聲和紛沓的腳步聲同時響起。男人女人嗡嗡地說著什麼。他聽到嘴唇響亮的巴嗒聲,知道崔永利正在忙亂中往嘴裡塞入最後一片火腿。

  沒打著。他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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