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屋裡來回走動。以為是羅大媽,睜開眼卻看見一雙移來移去的黑皮鞋。褲子上有紅線,是個警察。他又把眼閉上了。火筷子碰著鐵爐子,看火、掏灰、填煤。床「咯吱」了一聲,那人彷彿坐下了。窗外有風聲,刮得很響。天亮了麼?
「他不想動。昨晚沒脫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還好。他覺得自己好像吐過一次,但忘記吐在哪兒了。床極很硬,腳凍得發麻,渾身骨節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過癮。小酒鋪真是個好地方,他喜歡它。除了這張冷冰冰的床板,那兒是最合適的角落了,騎車溜了大半天,總算給自己找了個去處。他有錢,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他不希望別人打擾他。
他討厭警察。
「起來,快十二點了……起來!」,那人終於不耐煩,隔著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調和動作跟管教幹部簡直沒有區別。那隻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對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來,惱怒地瞪著睡意腳朧的眼睛。警察很年輕,白臉,粗眉毛,有點兒下兜齒,眼神兒平平淡淡的。可能是羅大媽提到的那提到的那個片警。他姓什麼來著?
「喝多了吧?」民警問他。
「……沒有。」
「沒喝多,把酒杯和盤子摔了是怎麼回事?人家找到居委會來了……沒本事還窮喝,充哪門子能耐!賠吧……」
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起來。看警察的臉色不像是找岔兒,更不像開玩笑。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包煙,又伸進去。
「多少……」
「一塊六。本來想罰你,羅主任不跟人家說好話,五塊錢也下不來。你小子不爭氣,剛出來就惹禍。」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著電線桿子唱歌麼……」
警察撲哧一聲笑了。李慧泉很懊喪,想起自己吐哪兒了。廁所。蹲下去沒事,想站卻站不起來,一使勁兒就吐了。他在涼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時。他遞過去兩塊錢。警察找不開,掏出一把鋼蹦兒攤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著數。
「甭找錢,都給他們得了。」
「我不是替你墊上了麼,知道你趁錢我把一月工資墊上多好,真是!……三毛八,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渾身上下一通亂摸,最後掏出一個癟煙盒,沒幾支了。他歎口氣,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連同煙盒一塊兒扔了過來。
「五毛三一包的,你賺了。」
李慧泉覺得這個警察挺逗,摳摳縮縮的,可一點兒也下讓人膩歪。皮鞋沒擦,褲子上有油點子,指甲縫兒也不乾淨,看來不是,個講究人。意泉下床給他倒了一碗水。
「您貴姓?」
「免貴姓劉,戶口本上叫劉寶鐵,別人都叫我小劉,你……以後就叫我老劉得了。神路銜東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後辦事留點兒神,哥們兒六親不認,可你也別怕我,不招災不惹禍,鬼都是我朋友……你剛回來,打算怎麼過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這身皮是警察,脫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們家也沒別人了,有什麼話跟我說沒錯。」
「我……我還沒打算呢。」
「沒打算不礙的,沒完沒了地灌老白於算哪門子事兒?你們這路人一個臭毛病,沒深沒淺!放屁都沒深沒淺……西巷小九你認識麼?他媽在街口賣冰棍兒……」
「認識,小玩兒鬧,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剛出來,一氣兒偷了仨彩電,把戶口給交待了!他媽求我,求我管什麼用?擱我就斃了他,還求我呢!這種人不會活,趁早兒就別活,自己找個茅坑一猛子紮下去完事,你說對不對?」
李慧泉點點頭,話不太中聽,倒不怎麼噎人。姓劉的看來不好對付。別看表面那麼隨和,他心裡想什麼誰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麼?」
劉寶鐵問得很認真,李慧泉有點兒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別人,就等於把我給打了,咱倆沒完!……呸,你們家水裡鹼怎麼這麼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後少喝點兒,閒得慌了買幾本好書看看。」
「現在有什麼好書?」
「喲……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瓊瑤什麼的……我也沒正經看過……」
「瓊瑤是誰?」
「可能是華僑,女的,聽我妹妹她們整天念叨……據說故事編得挺好,你到街上轉轉,哪兒都有賣的。」
「女的我不愛看。」
劉寶鐵看著他,好像沒聽懂。
「我不愛看書。」
「也是。可你不是沒事兒幹麼……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兒,有事到居委會找我。你忙午飯吧,時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顛一顛的,腳後跟好像裝了彈簧。勞教大隊有個小子也這樣,是西城業餘體校打籃球的,出操時老站頭一排,齊步走顛得還不明顯,一跑起來德行大了,腦袋晃得跟馬似的。在伙房幫廚時他揍過那小子,傻大個兒讓他給打哭了,草包一個。
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輩兒,把他當孫子訓,綿裡包針地嚇唬他,都得認,還得乖乖地裝熊。
誰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著跟他頂牛,再說那些話也還不錯。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讓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裡有數,打入的事一輩子不想幹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兒好呢?打了又有什麼用呢?過去老覺著勞教大隊裡吃鋁勺、吞釘子的主兒是耍賴,仔細想想還真對路子。人都有活得沒勁的時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過不去。沒別的辦法。
李慧泉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好。走到裡屋看看,又走到院子裡看看,哪兒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麵,吃了以後能幹的事情只剩下抽煙。扔了一地煙頭,屋子裡的空氣也抽藍了,心裡還是沒東西,空得難受。
變壓器廠是回不去了。它開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導員一年前就給他跑工作,讓廠子將來再收下他,畢竟是接母親的班進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剛有眉目,廠子倒閉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資,人人都得待業,廠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廠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體企業沒意思,跟一幫老頭兒老太太纏鋼線更沒意思。他早就干膩了。可是除了纏銅線他會幹計麼?會吃,人家也會吃,可入家有地方掙錢,不會掙也有父母養著。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張嘴。
羅大媽正給他張羅孤兒補助。長這麼大了混成個要飯的,想起來臊得謊,就算街道辦事處每月給補助二十幾塊錢,夠幹什麼?煙錢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夠。幾張存折可以頂一陣子。可母親攢一輩子才攢了一千塊錢,他敢敞開花麼?薛教導員還指望他留著這點兒錢結婚,真不知道老頭兒是麼想的。數不清的姑娘都想結婚,他可能也想結婚,但人家跟他沒關係。根本就沒關係,想也白想。
找工作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攏煙頭,把煙絲掰進空煙盒,順手捲了一支。他喜歡打掃衛生,為此常受表揚。掃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出了門兒就在簸箕裡翻煙屁股和乾淨信紙,這事兒誰也不知道。不讓抽煙,可他抽了各種牌子的煙,他還知道管教於部們都吝嗇,煙頭抽得奇短,他比可憐自己還可憐他們。他不覺得抽煙頭有什麼難堪。逼急了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騎車到街上,買了米面和油鹽醬醋。把副食本扔給售貨員,有什麼要什麼,除了芝麻醬沒買,粉絲、雞蛋什麼的,裝了滿滿一籃子。又買了幾根胡蘿蔔和一棵白菜,搖搖晃晃地推著往家走。身上車上裝足了過日子的東西,他挺高興。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別人怎麼活他也怎麼活,他不比別人差。他要蒸米飯吃,要拌疙瘩湯喝,還要炒菜炒雞蛋,他得吃出花樣兒,不能難為自能難為自己,過去一直是母親做飯。現在剩了他自己,不會也得會。他得吃得讓自己高興,讓母親高興,他得過得像個人。廚房裡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親的氣息。勺子、刷子、菜刀,鋁屜都掛在靠牆的鐵鉤子上。三角架上扣著大大小小的鍋,窗台碼著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紙袋,煤氣罐豎在牆角,像顆黑乎乎的炸彈,收拾乾淨了,一切都現出原來的樣子。清潔、寒酸、狹窄,母親彷彿還活著,正彎著背忙忙碌碌地給他熱飯。他吃飯不守時,回來晚了母親從來不怨他,總是默默地走進小廚房,在八瓦的小燈底下獨自摸索。那時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親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個畜生,沒人味兒的畜生,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無從孝敬。
煤氣罐很沉,用火柴一點居然著了。擱了近三年還有氣,這事讓他覺得新鮮。藍色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竄,讓人看了高興。他泡了半盆鹼水,把氣灶和氣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裡,六神無主地等著做晚飯。時間還早,該幹什麼又沒了著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東西都讓他難受。
看電影去?可心裡亂糟糟地靜不下來,沒一點兒興趣。有個朋友進來聊聊就好了。沒有父母的人不會少,沒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誰沒朋友誰就得活受罪,心裡話沒處說,全得憋成屎拉出去。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飯能做熟麼?他拿不準。他又想到喝酒,但馬上把這個念頭趕跑了。他決定給薛教導員寫封信。找到了紙筆,可找不著那本字典。他忘了許多字,沒有忘記怎麼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寫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塊磚頭大的字典在手邊,他就不是文盲,他無論如何得找到它。哪兒也找不著。
讓野貓叼走了,還是讓耗子給吃了?他把裡屋的木箱子翻了個底兒朝上,書倒不少,沒一本兒是字典。
書頁全都發黃.好像讓水泡過又曬乾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頁上的簽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顏色已經發灰,筆畫連得很帥,全是父親的書。父親是國立土木工程大學的畢業生,解放前幹什麼不知道,解放後—直在西郊麵粉廠當會計師。會計師給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聽人說起他,連母親都很少講他,只偶爾提到那人愛喝酒。父親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長相,只記得眼珠子很大,臉很長,一言不發地坐在醫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親留給他的最後形象,也是他能想起來的父親的唯一真切形象。當時他嘬著一根冰棍在病房裡來回溜躂,把冰棍紙扔進了一個髒乎乎的痰盂。他對這個骯髒的痰盂的記憶比對父親病容的記憶要清楚得多。痰盂裡那塊血把六歲的他嚇了一跳,現在想起來仍舊不舒服,好像把髒東西含嘴裡了。
他不知道西郊麵粉廠在什麼地方。但西郊麵粉廠每月十二塊一直把他供養到十八歲。過了人生那道關卡,他和麵粉廠和父親的關係就徹底了結,他和母親也就成了純粹的孤兒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們自己養活自己,他們跟誰也沒關係。到麵粉廠當裝卸工也許是個辦法。那兒的人認識他是誰麼?他們還記得那個愛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會計麼?沒人認識他。他是老會計撿來的野種。
李慧泉把書填進了木箱子,無意中發現了自己小時候的作業簿。母親用針線把它們裝訂成幾大冊,包了牛皮紙的封皮,書似的,數不清的五分,他做過一陣子好學生,他忘了,母親沒忘,母親指望他永遠是個好學生。他讀了一篇作文,許多字不認識。他不相信這文章竟是他寫的。文章敘述了他加入紅小兵的喜悅和他的理想。「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這流暢到底」,這流暢而宏大的誓言讓他對自己的童年肅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發的潮味兒裡欣賞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歲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夠重新活一回,他也沒有折向那個年代的足夠的勇氣。再走一遍,他也還是現在這個樣子。許多同學出息了,一個個人模狗樣的,但是他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他命裡注定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哀歎往昔擔憂未來,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種種不幸而發愁。他根本就沒必要離開電纜溝;他應該撇開人世的煩惱永遠地睡在那兒。
作文讀不順暢,但他沒想找字典,把寫信的事也忘了。晚飯除了一袋方便麵,還用小鋁鍋煮了幾個雞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沒騎車,沿著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兒的地方走。遠處總有燈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聲。有錄音機的音樂,有電視播音員的朗讀,還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說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裡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聲音都很溫和,好像生怕驚擾了他,生怕惹他傷心似的。
他想解手。廁所裡有燈,但是沒有人。尿池子上方的牆壁上畫有兩條畸形的大腿。根部夾著一個畫得很粗糙的女性生殖器。它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嘲弄他、他感到噁心。生活雜亂無章,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還多,都在匆勿地趕路,人們不認識他,人們彼此之間也不認識。他沒有發覺有誰在跟誰說話。電車站的車牌周圍豎著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車一進站,他們就親熱地或仇恨地擁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沒有誰照顧誰、也沒有一點兒客氣。生活就是這副模樣。他永遠擠不上車,乘車遠去的人吵著叫著笑著。沒有人在意他一個人給拋了下來。他也許永遠趕不上趟兒了,李慧泉走過了燈火輝煌的小飯館和小酒鋪,走過了黑燈瞎火的中藥店和報刊亭,他猶豫了片刻,朝馬路對面的食品店走過去。他買了一個小籠屜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買了一籃蘋果。小籃子是用白柳條編的,襯了紅紙和綠紙。蘋果有點兒皺,顏色也不太鮮艷。份量還行,沉甸甸的像那麼回事。
走到朝陽門立交橋東邊一點兒,他拐進了路南的金雞胡同。數夠六根電線桿子,他看見了那個掛著紅窗簾的臨街的房子。牆根蹲著一個老太太,正就著路燈的光線在攤煤餅。是方叉子的母親。他拎著東西慢慢湊過去。
「方大媽……」老人直起腰來,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來了……」
「我誰呢……小五!把門開開。」
慧泉進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給他倒了一碗水。裡屋有幾個人在看電視,誰也沒出來。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說話。慧泉覺得挺彆扭。但出去已經不可能了,人家不歡迎他,想曬他,這情形他可一點兒也沒料到。他不停地擺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籃子,顯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們。
「我來……我來看看您,大爺身體好麼?」他猜想方叉子的父親一定在屋裡看電視,可問過之後誰也沒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臉有點兒紅,這小子長了足有一頭,跟方叉子的臉盤,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麼事兒?」方大媽問。
「小三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事有我一份兒,對不住您!以後家裡有力氣活.您讓小五到東巷叫我,您就把我當小三兒使喚三兒使喚吧……我沒工作.閒著也是閒著。」
大媽歎了口氣,電視的聲音關小了。
「……出來了敢情好,自己掂量著點兒比什麼都強,我們家,不用外人幫忙。再說小三兒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沒咱們什麼事,你也用不著惦記……」
「他有信麼?……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給他找了一個信封,皺巴巴的看著費勁。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幾遍,把信封還回去。沒有話說,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兩個數目字顯得籠統而難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麻煩您了,我走啦。」
「把東西帶上!」
李慧泉站在門檻裡邊,總算聽到了方叉子父親的聲音,憤怒而又嚴厲。
方大媽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逃進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腦袋撞電線桿子上。花錢找不自在。他招誰惹誰了?他們兒子倒了霉拿他撒氣,他找誰去?他們兒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這份兒上麼?滿以為老人們會問這問那地問點兒什麼,囑咐點兒什麼,可人家就差罵他一頓了。沒想到,也不可思議。
他在別人眼裡真那麼可惡可厭麼?他昏沉沉地往前走,聽到身後有人踏踏地追上來。
小五拎著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臉蛋上揍一拳,揍得讓他父母看了傷心罵街。那才合適呢!
「……我爸說你沒工作,東西讓你留著自己吃,你帶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給你買的……你上初幾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別他媽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裡算啦!你再跟著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邊躲了躲。
「你他媽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學麼?」
「……想。」
「以後少搭理我,別跟你哥學。回家告訴你爸爸,就說慧泉讓你好好學習來著,看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東西你愛扔哪兒扔哪兒,滾吧!」
小五不敢跟著走了,樣子挺可憐,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著便道頭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電影院剛散場,疲憊的人群湧上了馬路,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帶著失望的苦惱的表情。他在這些人中間橫衝直撞,挑釁地昂著下巴。他順利地穿過了入群,順利得讓人不舒服。人們適時地不屑一顧地躲開他,使他氣餒而又難為情。他鬧不清自己想幹什麼。晚間臨睡前,他試圖在沒有字典的情況下給薛教導員寫封信。
鋪好信紙,剛寫過「我很好」之後就寫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詞彙,而是自己的感覺與信紙上寫的完全相反。它們無法調和。又想給方叉子寫。方叉子處境不如他,他總不至於向人家訴什麼苦。面對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應當心平氣和。但他十分懊喪,因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廣德。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事隔三年,再跟這名字建立某種可有可無的聯繫似乎有些多此一舉。但他除了跟它交談已經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談話對象。信中寫道:
我出來了,沒有什麼工作。你行嗎,幹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們冷嗎?我媽死了,桿病(肝癌)。
老癟死了,騎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個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沒有女的你沒事,以後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幹。裡邊和外邊一樣,外邊也沒什麼義(意)思。就是沒人管好,也沒義(意)思。你要好好聽話,多幹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寫了半張紙,字跡歪歪扭扭,可是寫得很高興。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對面,認真聽他嘮嘮叨叨地講心事。他覺得自己講得挺流暢的。他還想寫,但是太累了。腦子裡很多詞擠成亂糟糟的一堆,他得一個一個把它們摘出來,不讓它們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時,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現在不靠字典他寫了半張紙,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悶也好多了。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方廣德三個字換成任何一個人。他可以向任何一個人講講自己的心裡話,薛教導員、羅小芬、死去的老癟,乃至母親和父親。這個簡單的秘密使他異常驚訝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對圓珠筆和方塊字有了親近的慾望。它們是他的朋友。他還想寫。
夜裡他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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