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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車沒到昌黎,天就陰起來了。鐵道線北側是嫩綠的青紗帳,再往北是藍色的山巒,灰的和黑的雲團正緩慢地散開,天顯得很低。車窗上濺了幾個水點兒,不一會兒就密麻麻淌成一片了。北戴河站台上晃動著花花綠綠的雨傘。他們興致勃勃前來,有人卻疲憊地等著快點兒離去。人就是喜歡折騰自己。

  「帶傘了嗎?」

  「帶了。」

  「把褲腿挽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拎著提包下車,路過他座椅時悄悄叮囑了兩句。她一直坐在車廂另一頭,和後勤部門的幾個年輕人打了一路紙牌,笑得像個小姑娘。她的笑聲一點兒也不讓人討厭。她像出籠的鳥一樣愉快。

  周兆路在人群後邊慢慢走著。雨下得挺大,廣場上鼓著白花花的小水泡。他拎著兩個提包,那個大一點兒的是婦科病研究室一位老研究員的,下車時他看到老人步履踉蹌,便毫不猶豫地奪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

  「您歲數大了,叫我來。」

  「麻煩你啦!」

  「不客氣。」

  老人感激的面容使他欣慰。多拎一個提包不算什麼。但有許多小事有著不引人注目的非凡的意義。忽略它們是不明智的。身上勁兒很足,雨裡有海風的氣息,他自我感覺不錯。

  她站在大轎車門口東張西望。周兆路把傘壓低一些。她的打扮很大膽。短袖的柔姿紗上衣,粉得像一朵荷花,瘦小的短褲是淺灰色的,露著兩條頎長的白藕似的腿。高跟鞋下車時脫掉了,換了一雙坡跟的塑料拖鞋。街上的女孩子流行這套裝束,他見識過。但她比那些淺薄的女孩子要端莊得多。他承認她不論穿什麼都韻味十足。她在單位一向衣著樸素,照樣不同凡響。她料理家務不行,但在自我修飾方面一定掌握了全套的成熟技巧。

  她在他前邊上了車。圓圓的腳後跟翹了幾下。顏色比皮膚的其它部位要暗,有點兒粗糙。這是她的腳。他還從來沒有看過她的腳。或許,他只是沒有注意過。

  他有意坐在離她遠一些的座位上。心血管病研究室這一批只來了他們兩個,一舉一動都得注意分寸。他和其它部門的人閒聊,聊得親切熱乎,但內心一刻也沒有離開她。他好像無意之中從提包裡翻出了幾本日本的醫學雜誌,下車時不少搞業務的人已經自慚形穢。他們是一心來玩的,但周研究員卻為自己安排了繁重的譯稿任務。

  他在事業上永遠令人不可企及。

  療養院緊靠海邊。穿過松林和草坪,從窄小的偏門出去,走幾十米便是傾斜的沙灘。分過房子,許多人便打著傘離開院子,興奮地走向大海。周兆路隔著臥室的窗戶看見她也在人群裡。她吃著一個很大的蘋果,嘴顯得更紅更小。她向這邊看了一眼。

  研究員們住的是一座獨立的舊式小樓。每人一個房間。房外寬大的前廊上罩著紗窗,擺了些竹椅竹桌和痰盂之類的東西。房間不大,有軟床和沙發。地毯舊得看不清圖案,中間有幾個地方掉了毛,不知有多少人踐踏過它。廁所和洗漱間擠在屋角一個小門裡,澡盆和便桶排列得很緊湊。沒有擺放手紙。看來不是謠言。管子裡有開水。浴巾和毛巾都很乾淨。他上次來住在華乃倩現在住的那座樓裡,四個人一個房間。那時候他不是研究員。

  他對這裡很滿意,他在澡盆裡放滿了水,把門插好,慢慢地脫衣服。牆上有面鏡子,退到另一邊牆壁可以看到膝蓋以上的身體。他像過去一樣白,白得讓人有點兒不好意思。腹部還算平坦,軀體是強壯的。他用手試了試,加了點兒熱水,把身子平著埋了進去,只留個腦袋在外邊。舒適中這腦袋便生出了一些念頭,趕也趕不走。

  他張開嘴哈哈地吐氣,眼睛使勁閉著,手在夠得著的地方搓來搓去。這裡是他自己的世界。看來是來對了。

  泡到晚飯他才從水裡爬出來,皮膚熱得通紅。舒服極了。食堂裡人很多,大都不認識,是從部裡幾個直屬醫院來的。華乃倩坐在另一張餐桌上,看見他便故意大聲問:「周公,上海邊去了嗎?」

  「沒去。雨下得太大。」

  「沒雨就沒味兒了!書獃子……」

  一些人笑起來。他顯得容光煥發。

  「老啦,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

  「你老,我們往哪兒擺呀?」

  幾位老人不答應了。氣氛很融洽,有一種類似家庭的溫暖氣氛。周兆路注意到華乃倩換了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頭髮用一根寬寬的紅帶了紮在腦後。

  傍晚雨小了。俱樂部大廳開始播放音樂,聽服務員說那裡的舞會每天都要持續到九點鐘。他舞跳得不好。到俱樂部閱覽室、棋室看了看,沒有什麼能吸引他的東西。電視在播送氣像預報,明天仍然陰有雨,中雨。他又返回舞廳,昏暗的燈光中幾十對舞伴湧來湧去,像木偶似的呆板地滑動、旋轉。華乃倩讓一個不認識的療養員摟著,跳得興味正濃。那人五十多歲,比她還矮一點兒,可是身手敏捷,一臉色迷迷的神態。他認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態,不會是別的。他看了一會兒就出去了。他不想跟她跳舞。他覺得當著外人自己肯定會不自在。但他不反對她和別人跳舞。他不妒忌。跳舞終究是跳舞。值得妒忌的說不定正是他自己。他是唯一用另一種眼光欣賞她的男人。

  海的聲音很沉重。它的顏色比天空要淡一些。遠處有燈光,是貨輪或蟹船。雨絲幾乎感覺不到,舔在皮膚上涼嗖嗖的。

  他回到住處翻了一會兒雜誌。暖瓶裡沒有水,服務員已不知去向。這些當地的臨時工比療養員派頭更大。

  他讀不下去。幾個複雜術語怎麼也譯不出來,辭典又忘帶了。他一頁一面地翻下去,腦子裡一片混沌。

  有人敲門。華乃倩抱著一個小塑料袋站在外邊。他緊張地站了起來。紗門上她的身影像一幅抽像的圖案。

  「進來吧。」

  「給你送點兒水果,你愛吃葡萄嗎?」

  「你留著吃吧……」

  「帶多了,其實這兒的小攤上更便宜,失策!放在哪兒?」

  她打量了一下房間,把水果袋塞進五斗櫃上邊的抽屜裡。她拿起雜誌看了看,又扔回原處。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累?」

  「我來過,沒什麼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總得找點兒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這兒的空氣多好,幹嗎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場鬧一場!」

  「我可以陪你走幾個地方,集體活動就免了……玩兒也是很累人的。」

  「你像個老頭子!」

  她打開浴室門看了看,跌在沙發上。裙子皺得露出了很長一截大腿。他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舞場的氣氛不錯……」

  「別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協和醫院一個老傢伙癮大得出奇,他早晚有一天得跳死在舞場上……」

  「那你就想辦法致他於死地吧!」

  他幽默了一下。兩個人都笑起來。

  「為了別讓我行兇,把我藏在你浴室裡吧,在某個適當的時候?」

  他頓時收了笑容,艱難地嚥了幾口唾沫。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當真那麼想。他也閃過同樣的念頭,儘管他明白這不現實,而且令人不知所措。

  「瞧把你嚇的!」

  「我知道你是說著玩兒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誰?」

  「婦研室的老李,他身體不好,恐怕已經睡下了……」

  「前廊東邊有個拐彎你注意到沒有?就在這堵牆後面。」

  她指了指右面的牆壁。他不明白她想說什麼。她的樣子輕鬆自然,而他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那兒有一個紗門,從裡邊鎖上了。白天從海邊回來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進沒進來……小樹林裡草很密,圍牆外邊好像是部隊的一個療養院,很安靜……」

  「你住的好嗎?」

  「住三樓,房間裡就我一個是咱們單位的,別人不願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知道他們說我什麼嗎?」

  「說什麼?」

  「風格高尚。」

  她沒有笑,目光意味深長。他幾乎不敢看她。女人對環境的敏銳注意力讓他惶惑。她在曖昧的目的面前比他冷靜得多,她知道該怎麼做,他將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滿信心的支配。他無力阻礙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也無法使它按自己的意志發展。他只有渴望,陰暗、狂放、猥褻的渴望。除了為這種渴望尋找借口而苦惱之外,他無所作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這個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擔心。」

  「怕身敗名裂?」

  「不是。心裡總是不大愉快……」

  「你讓它愉快它就會愉快的。放心,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我愛你!」

  他們打開拐角上的紗門,順著從前廓伸展開的台階走進小樹林。雨已經停了,草叢濕漉漉的。他們吻了很長時間。他為壓抑自己的慾望而渾身顫抖。她抓著他的頭髮緊緊不放。

  「乃倩,我快發瘋了……」

  「我會讓你平靜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誰?」

  「誰也不會認識我了!」

  「我認識你。你是一隻小饞貓,憂鬱的小饞貓……兆路……」

  他放開了她。那苗條的身影貼著圍牆遠去,消失在小樹林的邊緣。她繞了個圈子,從通往海灘的小門拐上了路燈閃爍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樹枝下面。海浪彷彿在腳底湧動,轟轟地悶響。夜像一大塊凝固的液體,無邊無沿,把他緊緊壓在潮濕寧靜的角落裡。

  晚上睡不著,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裡用涼水沖了沖。他站在地毯上,四下裡看著,把葡萄珠一顆顆按進嘴裡。沒有開燈,屋角和床底下有許多可疑的黑影在窺探。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個腳後跟。淡黃而粗糙。它一定柔軟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話。又想起了那條腿,以及腿後邊讓沙發罩的鑲邊兒咯出來的紅道道。他擔心屋裡有什麼東西會突然朝他撲過來。他強迫自己停止思想,專心地把葡萄皮吐進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譯《虛弱體質的辯證》,作者叫大崗升二,是個饒舌的日本人,觀點闡述得倒還生動。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個矮個子,禿頂,公鴨嗓。雨時斷時續下了一整天,有這麼個人陪著心情可以稍稍輕快一些。華乃倩沒來打擾。她跟隨集體活動,冒雨遊覽了海濱風景點,下午又乘療養院租的遊艇,沿海岸線兜了一圈。吃午飯時她曾問他去不去,他說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個人呆著?」

  「譯得很順,停下來怕破壞情緒。我打算一口氣譯完第一節,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譯不完怎麼辦?熬夜?」

  「可能用不著……」

  「希望你早點兒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間沒有一個熟人進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幹什麼。研究員在業務上向來是與眾不同的人。譯完了自己規定的任務,俱樂部的燈光已經熄滅。他在舞廳外邊的林蔭路上走來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尋找丟失的東西。雨已經停了,路邊水窪裡淹著一些星星。朦朧而令人難堪的慾望減輕了,這是精神疲累帶來的好處。不知道這種感覺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譯一節。

  第二節只譯了一半。太陽走至中天的時候,華乃倩跑來拉他去洗海水浴。陽光很好,成群的人湧向沙灘。海水淺灰色的波紋裡,綴滿了密密麻麻的腦袋的肢體。華乃倩穿一件黃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著兩個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場的更衣室換上了那個花格子褲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習慣這樣赤身露體地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像別人那樣穿著小褲衩在療養院裡大搖大擺簡直就不可思議。皮膚太白也是他怯場的一個原因。他從來不在單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學時有個同學說他的皮膚像女人,這個侮辱一直記在心裡。

  更衣室裡有尿味兒。

  他猶猶豫豫地走進陽光。華乃倩背朝著他站在海邊,狹窄的沙灘到處是閃光的皮膚,而她使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經扔掉,泳衣背帶在脊溝下端交叉而過,緊緊拉住從大腿內側勒上來的一條黃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兩側稍稍鼓起來。幾個男人在不懷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魚一樣瞪著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著說,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兩人一起游向防鯊網。人漸漸稀落,前面的海水閃出藍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點兒跟不上她。

  「好嗎?」她問。

  「有胸悶的感覺,肺活量……不如……從前了……」

  浪湧把他托起來又拋下去。吸氣吐氣的聲音響得有點兒嚇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來了,你願意跟著我嗎?」

  「願意……水有點冷了……」

  「咱倆別動,看海浪能把我們漂哪兒去。」

  「不動就沉下去了……真累。」

  從防鯊網折回來沒費什麼力氣,一尺多高的浪頭把他們一直推上沙灘。他們撿了個乾淨地方躺下,周兆路發現她的嘴唇有點兒發紫。沙子很燙,皮膚開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會兒,他感到鼻樑發熱,連忙趴過來呆著。她的頭髮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紗門的插銷打開。」

  「哪個門?」

  「你房間的紗門和前廊拐角的紗門,都打開……」

  他不說話了,閉上眼睛。眼皮裡有一些黃的和紅的光斑在跳躍。

  「睡覺前把前廊的燈拉滅……」

  手有點兒癢癢。沙子上居然有螞蟻,又肥又黑的螞蟻。他用沙土埋它們。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你聽到了麼?」

  「聽到了……」

  「不要等待什麼,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他翻過身來,陽光怒射,眼睛讓血似的鮮紅的東西糊住了。他們一言不發地曬足了太陽。四周排列著相似的男男女女,靜臥在沙上,睡著了似的,累癱了似的。

  分手時周兆路才顯得緊張起來。他站在療養院小門的台階上,她扶著門口的燈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樑讓太陽給曬紅了,顯得很可憐。

  「乃倩……有把握嗎?」

  他幾乎沒有得到回答便逃開了。只記得她彷彿點了點頭。她想嘲笑我嗎?他覺得周圍如果沒有人,她會放聲大笑的。她的眼睛說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問那句話就好了。

  他洗澡時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來時,已經換好了妻子為他準備的內衣,乾淨整潔,有點兒香嘖嘖的味道。

  「走廊的燈繩在哪兒?」

  後的陽光斜射在紗門上,時間尚早,但他已經緊張得不行了。慾念和恐懼感糾纏在一起,心頭的滋味難以言狀。

  他把窗戶關上,過一會又打開。接著又嘩嘩地拉上了窗簾,跑到外邊去朝裡看。二樓的露台讓人擔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東邊的小樹林恰成死角,又釋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離自己的門遠一點。最後,他把礙手礙腳的痰盂也搬開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紗門看了半天,像個賊一樣。心彷彿是別人的,怦怦亂跳,但他的目光分明是無所畏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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