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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送走老人,劉小水就急著往廠裡趕。她已經好幾天沒到廠裡去了,不知道他們糕點廠跟港商合資的事到底怎麼樣了?她擔著心呢。

  當她來到廠門口的時候,卻見大門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在廠院裡看看,也沒有人,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她有點詫異,忙朝傳達室裡溜了一眼,只見那個看大門的老頭,無精打采地在屋裡坐著,正瞇著眼打瞌睡。她忙問:「大爺,廠裡怎麼……」

  老頭睜開眼來,看了看她,仍是無精打采他說。「……嗨,黃了?」

  劉小水問:「啥黃了?」

  老頭懶得多說,只擺了擺手說:「去吧去吧,廠裡正開會呢。那事兒黃球了!」

  劉小水快步走進會場,只見幾百名工人們全部在三車間裡站著,黑鴉鴉一片人。誰也不說話,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廠長一人在講話,廠長的臉腫得像麵包似的,不時在吸口涼氣。廠長說:「……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對不起大家。跟港商的談判失敗了。港商提的條件我無法接受,也不敢接受。為了跟港方合資,咱們廠前前後後花了二十多萬,可到了現在,港商提的條件越來越苛刻。咱廠有三百多名工人,港商提出只留三十名。其餘的全部裁掉,這事我能答應麼?我要是答應了,怎麼跟大家交待呢?!另外,港商提出讓副市長的妹妹做港商代理,這也是我不能答應的……說心裡話,這裡邊有許多彎彎兒,是我不能說的。可我必須給大家一個交待:為什麼港商會一變再變,這主要是市裡的某一位領導起了作用,這位領導把港商接到家裡,別的話我就不能多說了……」

  會場裡很靜,人們全部傻傻地望著廠長……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哭聲!爾後又突兀地戛然而止……人們四下尋去,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人們終於看到了一個戴黑紗的女人,這女人她緊咬著嘴唇,卻是滿臉滿臉的淚!這就是劉小水,劉小水憋不住大哭起來,整個會場上都響徹著她的哭聲!談判失敗了,廠長沒哭,主任沒哭,劉小水哭了……

  立時,會場炸了!工人們亂哄哄地嚷叫起來……

  廠長大聲說:「在目前的情況下,咱們廠沒有別的辦法,也沒有別的退路,只有宣佈破產……」

  這時,工人們全擁到前邊,鬧嚷嚷地圍住了廠長……廠辦主任在一旁揮著手說:「這事不怪廠長,主要是市裡,大家有意見可以找市裡……」

  工人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車間裡擁來擁去,只有劉小水站在那兒沒動。她站在湧動的人群中,人像是木了似的,就那麼站著。李月琴走過來,拍著兩手對她說:「成天讓人笑,讓人笑,笑來笑去這不還是一樣麼?這不還是一樣麼?!……」可劉小水就像沒聽見似的,仍是那麼愣愣地站著……好久之後,她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人們都鬧嚷著到市政府去了。

  外邊的太陽很毒,陽光火辣辣地照著,可劉小水走出來的時候,卻覺得身上很冷。此刻,組長走到她的跟前,小聲說:「廠長的意思是,讓大家都到市裡去反映情況。廠長說連去三天,市裡肯定解決……」

  劉小水想了想說:「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組長說:「去吧,廠工人都已經去了……」

  這一次,劉小水很堅定他說:「我不去了。你看我戴著黑紗呢……」說著,就往廠外走去。

  劉小水回到家,見男人也在家裡坐著,她說:「你怎麼不上班?」

  男人苦著臉說:「我被車間組合掉了,車間主任說……」

  劉小水默默地望著男人,說:「掉了就掉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他說:「要不,再送送?」

  劉小水說:「送啥?禮輕了人家看不上,重了咱又送不起……」

  男人張了張嘴,遲疑了一會兒,說:「要不就炸些梅豆角吧?你過節炸的梅豆角,他們都說好吃……」

  劉小水半天沒有說話,好久好久,她才站起身來,說:「你買糖去吧,買五斤糖。」

  男人聽話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買糖去了……

  晚上劉小水整整熬了半夜,她先是揉出來七斤面,不用稱她也知道有七斤面。她把面揉得很好,揉面的時候她什麼也不想,只是兩手在面裡動著,動得很滋潤,這裡面含著一種感覺,有一種很快樂的東西在面裡含著,她覺得揉到了,到了面不沾手的時候,她就知道揉到了,她揉出來的面從來沒有這麼好過。爾後□角了,角要□得均勻,要厚薄一致,過去逢年過節給家裡人做,都是馬馬虎虎的,是那個勁兒就行了,這回是最後一次了,廠垮了,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她就不再是糕點廠的女工了,所以她格外講究,她□出來的皮、捏出來的角一個個就像是機器做出來的樣,比機器做的還要好。炸的時候,她仔細傾聽著油鍋的聲音,到油開始發亮,油煙還未冒出來的時候,她才把角子丟進去,那是最佳的火候,丟進油鍋裡的角翻上來就是焦黃色了……接下去是熬糖。熬糖漿是很講究溫度的,超過六十度糖漿就灌不進去了,低於七十度也不行,家裡沒有溫度計,那就只有用手量了,她不時地把手貼在熬著的糖漿上,一次次地試量糖的溫度,憑感覺尋找最佳的溫度點,爾後把炸好的角丟進去……終於,她炸好了十斤梅豆角,那是她由始以來炸出來的最好的點心。每一個角都把蜜一樣的糖漿灌進去了,灌得很好,一個個看上去飽嘟嘟的。她心裡說: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一直在看她做,男人忍不住想捏一個嘗嘗,她打了他一下,說:「這不是讓你吃的,這麼好的東西,不是讓你吃的。」她自己也沒有嘗,她捨不得嘗。接著,她又對男人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咱總不能給人送一輩子!」男人喏喏的。

  第二天,男人提著點心到車間主任家去了……男人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仍然是苦著一張臉,男人說:「主任看都沒看,主任那兒淨好煙好酒。主任說,他做不了主……」

  劉小水愣了一會兒,說:「他沒看麼?他看都沒看?」男人說:「沒看。」

  劉小水默默他說:「他要是嘗嘗……這是最好的點心。」

  男人又說:「也許是這個塑料袋太舊了……」

  劉小水盯著那些梅豆角看了很久很久,整整十斤哪!整整炸了半夜……爾後,她二話沒說,掂上就出門去了。男人忙問:「你幹啥呢?」她氣呼呼他說:「我扔了它!」可出了門,她又有點捨不得,她掂著這袋梅豆角走了一條街,然後她又重新把梅豆角掂了回來,倒在一個大盤子裡,再次走上街頭,鼓足勇氣高聲吆喝說:「誰要梅豆角,誰要梅豆角!嘗嘗,都來嘗嘗……」沒想到,一個小時不到,竟然賣完了。

  點心賣完後,劉小水回到家又大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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