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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天陰著,村子越發地悶了。寒冬臘月裡,常見瞎眼的四嬸一個人拄著棍進城去監獄探兒子,小腳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過小橋,路漫漫,人淒淒,誰見了都會掉淚。

  村街裡空蕩蕩,肆虐的寒風「嗚嗚」地吼叫著,年輕的漢子竟然一個也看不見了,再也瞅不到揣懷倚牆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來來鬼似的在門口坐著,仍舊是兩眼發直。

  羅鍋來順還在草棚裡住著。他極少出門,見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麼。他任凍死也不住那樓房了,就每日裡病怏怏地在草棚裡躺著。有一天,人們見他探出頭來叫獨根,叫了兩聲,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羅鍋來順悄沒聲地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只是天黑時,見楊如意騎摩托回來了,他進草棚不久,裡邊便傳出了狼嚎一般的哭聲……

  按平日,到這時候,村人們該是蜂擁而至的,羅鍋來順一生不容易,這會兒人死了,說啥也該去送送他,見上最後一面。然而,村裡沒有一個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狗兒楊如意。再說,也怕那樓屋的邪氣。

  這晚,一村人都沒有出門,只靜靜地等著。等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二日,楊如意匆匆地騎著摩托出去了。半晌時分,打棺材的匠人請來了,城西「國樂隊」的人請來了,連外路的親戚也陸續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沒來一個。楊如意裡裡外外地張羅了一陣,便沉著臉走出樓屋,在村街裡來回走了兩趟,仍是沒碰上一個人。村街裡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飄飄揚揚地下著。

  終於,楊如意扔掉煙蒂,夾腰在當街站了,啞著喉嚨高聲喊道:

  「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過去了。有哪個願上墳打墓的,一人三十塊!願出來送殯的,不論親疏遠近,閨女媳婦、大人小孩、一人五塊……」

  楊如意在村裡喊著走著,走著喊著,村東村西都喊遍了,還是沒有人出來。他站住了,兩眼紅紅的,牙咬得崩蹦響,末了,又挺身高聲喊了一遍:

  「全村的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活著的時候沒有對不起爺兒們的地方。這會兒我爹過去了,眾位鄉鄰不看活人看死人,若是還念一點情分,看起我爹的老臉,願打墓的,一人四十塊!願送殯的……一人十塊!」

  沒有人應聲。

  村街裡仍是空空蕩蕩的,瞅不見一個人影兒。砭骨的寒風挾裹著雪粒呼嘯著一陣陣灌進來,天地一片孝白。雪地上只有兩個孤孤單單的腳印……

  誰家死人沒人幫忙呢?親戚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勸楊如意說:「如意,去吧,恁爹一輩子就這一回事。去一家一家地給人磕頭送孝吧,這是規矩。一家一家地磕頭,一家一家地送孝,進門就跪下,頭磕爛也得把人請來!這是恁爹的大事呀……」

  楊如意臉色發青,嘴唇都咬出血來了。他一聲不吭地在村街裡站了很久。爾後,他大步走回來,一陣轟鳴之後,他又騎著摩托衝出村去了。

  午時,楊如意回來了,摩托後邊跟了兩輛拖拉機,拖拉機上站滿了人。這些人全是他花錢從鄰村雇來送殯的。這年月只要給錢,總有人干。車上大人小孩都有,一下車整個村子立時熱鬧起來。

  午後,鞭炮「辟哩叭啦」地炸著,響器「嗚哩哇啦」地吹著,拿了錢的外村人各司其位,裡裡外外地忙碌著,把村街裡的雪都踏黑了……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一支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出現在村街裡。前邊站的是打「引魂幡」的老人;接著是滿身重孝的楊如意;再後是外路的幾位親戚;跟著又是吹吹打打的兩班「響樂」;中間是十六條抬棺材的壯漢;挨著是一群舉花圈的女人小孩;後邊又是撒紙錢放響銃的……一個個歡歡喜喜踏雪而去。

  雖然是花錢請來的送殯隊伍,那情景也是十分的壯觀體面。一切按「古禮」進行,該做的「殯儀」都做了。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時,卻突然地停住了。鼓手們正吹到熱烈處,突然間噎了半口氣在肚裡;抬棺的漢子正走得有勁,也一個個像釘住了似的樁立;舉花圈的女人孩子不知怎麼回事,嘰嘰喳喳地互相問:「怎麼了?怎麼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在村口的雪地上站著一個人。那人臘月天光著黑黑的脊樑,金雞獨立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那是瘸爺,本姓本族德高望重的老族長瘸爺。是瘸爺攔住了這支送葬隊伍。

  瘸爺很久沒出過門了。村裡又接連發生了很多事,他都充耳不聞。他知道不解開那個◎,他是沒有辦法解救村人的。他重又陷進那個深不可測的◎裡了,每日裡苦苦思索著。倏爾間似乎捕捉住了什麼,倏爾腦海裡又空蕩蕩的,一片茫然。他太苦了,為族人他的心血都快熬干了……

  本來,聽到羅鍋來順的死訊,他是很悲傷的。他等著楊如意送孝來,只要那狗兒來磕頭送孝,他是會去的。他是老族長,村裡死了人,按規矩是該來請他去安排葬禮的。他也不能不去。可一等不來,再等不來,瘸爺實在忍不下去了。這世間難道沒有「章法」了麼?瘸爺站出來了,他要治治這娃子!

  光著脊樑的瘸爺在漫天飛雪的寒風中定定地立著。他手裡拄著那根枴杖,兩眼瞪得黑風風的,牙咬得「格格」響,厲聲喝住送葬隊伍:

  「站住,本村本族的人都死絕了麼?叫你娃子去請外人來給你爹送殯!就是死光死絕了,你娃子背也得把你爹給我背到墳裡!哼,請人送殯,丟你十八代祖宗的人!」

  滿身帶孝的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說:

  「丟人丟我自己的。瘸爺,我爹過去了,讓他老人家安安生生上路吧。」

  瘸爺氣得七竅生煙,牙都要咬碎了,他抖抖地指著楊如意說:「好。娃子,你有錢,你中!你可以請人送殯。既然村裡族裡的人都死絕了,你、你……過去吧!」

  楊如意看了看瘸爺那凍得黑紫的胸膛,慢慢地說:

  「我求過爺兒們了。話說了,路走了,還要怎樣?」

  「娃子,你……欺人太甚!」

  「不敢。」

  一陣冷風襲來,瘸爺哆嗦著嘴唇說:「行啊,你娃子行啊!你娃子願出錢葬父,你娃子給三十,多大的價呀!爺兒們稀罕你那幾個錢麼?嗯,仁義是用錢能買來的麼?你娃子不仁,爺兒們不能不義……」

  「瘸爺仁義,我服了。」楊如意平靜地說。

  這當兒,村裡人全都跑出來了。人們齊齊地站在瘸爺的身後,黑壓壓一片。人們都不吭聲,只默默地望著瘸爺。這會兒,只要瘸爺一發話,他們會擁上去揍死那狗日的!

  瘸爺站著。

  楊如意也站著。

  兩人目光相對,眼裡似要迸出火星來!

  瘸爺潑命了!瘸爺光出脊樑來就是想跟這娃子潑命的。瘸爺不怕這娃子,這娃子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娃子也一樣在土窩裡滾過,小時也是用黑窩窩一口一口喂大的。現今他仗著有錢就能亂了規矩麼?瘸爺只是心裡寒,那高大的樓房就像是在他眼前矗著,銀光閃閃地映出一個巨大的◎,瘸爺突然覺得兩眼發黑,頭嗡嗡地轉,可他還是硬撐著,他要撐到最後一刻!

  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卻又站住了。他握緊雙拳,恨不得把這「老東西」扔到雪地上。後爹苦了一輩子,臨死還不讓他安生麼?

  天太冷了,瘸爺的整個身心都要結冰了。他渾身凍得黑紫,臉像乾癟的紫茄子一樣抽搐著,一股濃重的寒氣在他五臟裡遊走,而後全身的神經都像冰蛇子一樣地一點一點凝固。他幾乎站不住了,那條獨腿冰棍似的木著,黑塔一般的身量歪歪地向一邊傾斜,壓在那根枴杖上。可他還是站著的,那只青筋暴凸的老手抖抖地指著楊如意,眼裡噴射著絕望的死光……

  雪默默地下著,北風怒吼,天地間一片耀眼的冷白。周圍的人也都默默地站著,揪心地望著這位憤怒得快要爆炸的瘸爺,老人命都不要了,時刻都有倒下的危險!

  老人太可憐了,天啊,你睜睜眼吧!

  楊如意那逼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短回去了。他望著搖搖晃晃的老人,終於說:

  「人已經請了,錢也花了。瘸爺……」

  瘸爺抖動著身子,撐著一口氣,依舊是很強硬地說:「咋請來的咋請回去!我還沒死呢,按老規矩!」

  楊如意扭頭看了看送殯的隊伍,默默地咬著牙說:「我要不哪?」

  瘸爺「咚」地撲了一下胸脯,喊道:

  「娃子有種,就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我看著你娃子從我身上踏過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說到這兒,瘸爺「咳」了一陣,身子斜得更厲害了,可他還是掙扎著大聲喊,「來吧,娃子,來吧!」

  人群開始往前蠕動了,人們擠擠地往前湧著,想要上前扶住瘸爺……

  楊如意用憐憫的眼光望著老人,此刻,他的心軟下來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從他的內心深處發出來,他默默地說:「瘸爺,你太老了……」爾後,他緩慢地轉過身去,雙手一拱,對請來送殯的外村人說:

  「各位,對不住了。族人都是很仁義的,是我楊如意不是人,禮數少了。既然族人願意幫忙,那就請各位回去吧。大冷天勞大家走一趟,得罪了。多多包涵吧。錢,我照付……」

  來送殯的外村人一看這場面,也就樂得清閒,錢掙到手了,立時一哄而散……

  瘸爺大手一揮,吼道:

  「接過來!來順走了,咱要排排場場打發他。叫娃子看看,這世間還有仁義在!……」

  村人們被瘸爺的凜然之氣打動了,一個個心裡熱乎乎的,說話間忽拉拉湧上前來,打幡的打幡,抬棺的抬棺,秩序井然不亂……

  這是一個極其宏大悲壯的場面,是精神火炬最成功的也是最後一次燃燒。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加入了送葬的隊伍,連孩子也被這肅穆、神聖的氣氛鎮住了,悄悄地跟在隊伍裡走。一千多人的送葬大隊齊唰唰地走在雪地上,沒有人說一句話,默默地走著,默默地,默默地……

  身穿重孝的楊如意被甩到一邊去了。沒人招呼他,也沒人理他。他簡直成了一個與此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一個被人遺棄的狗雜種!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眼看著這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無聲的送葬隊伍從他身邊走過,走過……

  到了墳地,待死人下葬後,全村人又在瘸爺的帶領下,莊重肅穆地去給死者添墳,每人捧上一杯雪土挨個去添,千百雙手在雪地上挖出了一個個土坑……他們要把羅鍋來順的墳頭添得大大的、高高的,好叫那狗兒看看「仁義」的力量,看看眾人的骨氣,看看這世間罕見的扁擔楊村人的壯舉!好叫後人們記住這次葬禮,記住這「仁義」之墓是怎樣壘起來的……

  添了墳,村人們攙扶著瘸爺一個個散去了。墳地裡又剩下了最後才跟來的楊如意,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墳前。

  這天晚上,村裡沒有一個人到楊如意家去吃喪宴,也沒有人去喝他一口水,吸他一支煙。連外邊的親戚們也受不住這樣的冷落,匆匆上路了。他們按瘸爺的吩咐,就是要讓這狗日的看看,不花錢也是可以打發死人上路的。只要有「仁義」在,錢是買不來「仁義」的……

  瘸爺為這仁義之舉一連發了三天三夜高燒!昏迷中,他眼裡還一直映著那個巨大的◎……

  七天孝滿。瘸爺在病床上召集全族的長者商量續家譜的大事。待人齊之後,他又打發娃子去把楊如意叫來了。瘸爺當眾對楊如意說:

  「娃子,你爹去了。後事也都安排妥了。有一句話我得說:你本就不是楊家的人,家譜上也自然不能有你的名字。從今往後,你行事立人、好好歹歹都與本族無關。記住,你不是本族的人了。你……去吧。」

  「帶肚兒」!

  族人們都知道楊如意是「帶肚兒」,是他娘從北鄉帶過來的,不是楊家的種。過去人們認下了,那是為他爹。這會他爹去了,情分也就了了。現在,楊如意不是本族的人了。瘸爺當眾明確地告訴他,你楊如意不是本姓本族的人了……

  楊如意眼默默地閉了一會兒。牙咬了又咬,一句話也沒說。他是很想回到村裡來的,他在外奔波得太苦了,人們各樣的臉色也都看遍了,他早就打了回村來的主意。他跟楊書印斗的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村裡來,在家鄉裡盤下個窩。人是離不開熱土的。可他總算把楊書印鬥垮了,那樣強的十二萬分精明的角色都被他鬥垮了,可他沒想到這塊土地是不容他的。族人,廣大的族人也不容他。到了這時候,他才曉得,扁擔楊村最厲害的人並不是楊書印,是這塊土地,還有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才是最最厲害的,再強硬的人在他們面前也是無能為力的。這群常常受人欺負,吃苦受罪的人比城裡人有更可怕的地方……

  楊如意不動聲色地點上一支煙吸著,直到一支煙吸完了,他把煙蒂兒扔在地上,大腳一踩,說:

  「我也正想找瘸爺呢。想讓瘸爺給村裡老少爺兒們捎個口信:有哪位兄弟想去塗料廠幹活,車在村口等著呢,月工資一百元……」

  瘸爺慢慢地睜開眼來,翻翻眼皮看了看楊如意,問:「就這話?」

  「就這話。」

  「說完了?」

  「說完了。」

  瘸爺眼一閉,擺擺手說:「你走吧。」

  楊如意看看瘸爺,又瞅了瞅眾人,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搖了搖頭,大步走出去了。

  瘸爺默默的。

  眾人也都默默的。

  半夜時分,瘸爺一個人悄悄地走出家門,緩慢地朝村街裡走去。村街裡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大地上,映著一個淒涼的老人的身影。老人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那樓房在月光下被一團一團的黑黑白白的霧氣裹著,像猙獰的巨獸一般熠熠放光。瘸爺極力克制住內心的顫抖,一步一步地朝那高大的樓房走去。他要好好看看這座充滿邪氣的樓屋,好好看看它。瘸爺走得很慢,眼前冒著碎釘一般的金花,恍惚中,一個巨大的閃光的◎朝他壓過來了,瘸爺在這個朝他壓過來的◎裡驀然地看到了他的淒惶的一生,看到了他的生命之源。在生命將盡的最後一瞬間,人生的轟毀在老人的腦海裡出現了。那久久不能破譯的◎逐漸走向明朗了……他突然想問一問自己: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人又是什麼東西?給萬物以生命又養育了萬物的大地又是為了什麼?

  可惜這一切都來得太晚太晚了。一條繩索,自己為自己精心編製的繩索,已緊緊地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晚,狗咬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瘸爺吊死了。他吊死在那樓屋的鋁合金大門上!一根新搓的麻繩勒著脖子,兩眼噴著憤怒的火焰……

  瘸爺敗了。瘸爺以死相搏,終還是敗了。瘸爺高掛在大門上,人們彷彿聽到了瘸爺那無聲的吶喊。瘸爺以死來昭示人們,他為扁擔楊村人做了最後一件事……

  瘸爺眼裡沒有恐怖,他再也不怕那所樓房了,他死了。

  老族長的暴死激起了全村人的義憤。人們悲憤地把瘸爺的屍首從大門上卸下來,死後的瘸爺渾身僵硬,兩眼仍然睜得很大,那很嚇人的目光裡彷彿要告訴人們什麼,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膽大的村人試圖把瘸爺的兩眼合上,可那眼皮怎麼也合不攏,就那麼直直地瞪著……

  瘸爺要告訴人們什麼呢?

  他是在訴說扁擔楊村不該失去的「仁義」二字麼?他是在講述弄得整個村子雞犬不寧的那個一直不能破解的◎的秘密麼?他是在痛罵這所樓房帶給村人的妖邪之氣麼?他是在呼喚人間最淳樸的鄉情麼?

  沒人知道。

  瘸爺以他生命的最後之光,以他那凜然的正氣與邪氣抗爭,他把自己高高地掛在那鋁合金做的大門上,用死亡給扁擔楊村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但願瘸爺的浩氣長存!

  村人們自然又憶起瘸爺一生為人們做下的一件件善事,看他臨老落得這樣悲慘,一個個都下淚了。整個村子充滿了死亡的恐怖,那高吊著的屍身給人們帶來了強烈的壓抑和悲痛!村子裡哭聲連天,罵聲連天,都說是好好的一個村子糟在楊如意手裡了,一切都是那狗兒楊如意作下的孽!

  一時,全村人同仇敵愾,一個個眼都恨紅了,大叫著不能輕饒那狗兒楊如意!於是,村裡由老輩人出頭,全村老少一致同意,決定把瘸爺的屍身暫時停放在楊如意門前,等那狗兒回來之後,逼迫他大祭瘸爺!

  把瘸爺的屍身停放在狗兒門口,就是為了治楊如意。他們已經想好了:

  一、開門十天,高搭靈棚,八班「響樂」對吹;

  二、治辦上好的柏木棺材一口,得刻上「福 祿 壽」三字,金鑲邊抹三十八道老漆,少一遍漆也不行。

  三、棺木裡要鋪金蓋銀,一項不少。還要置辦春夏秋冬四時送老衣一式十二套,裡外三新,單、棉、皮一樣不少,世上有啥料子,就得扯啥料子,總共是四十八套七百零二件,一件不能少。

  四、全村人戴重孝給瘸爺送殯。全套孝衣(不要平布料)由楊如意治辦後,一家一家去磕頭送孝,不論大人小孩,見人就磕頭,少一家也不行。

  五、開門十天裡,家家斷炊,喪宴由楊如意治辦。全村三千口人(不管出外的還是在家的)來了就吃,啥時想吃啥時吃,吃流水席,早晚不誤。

  六、十天後讓楊如意披麻戴孝親自為瘸爺摔「老盆」(老盆上應鑽的七十六個眼,全由楊如意一人鑽),還要一步一磕,三步一祭,行「二十四扣大禮」把瘸爺送到墳裡。

  七、「二七」給瘸爺請匠人扎房子,三進院的,騾馬牛羊全扎,要「丫環僕女」成群……

  為了出這口惡氣,村人們把凡是能治人的、能花錢的點子全想出來了。殯葬瘸爺的一切費用當然都得讓那狗日的楊如意掏。他們要在十天內好好擺弄擺弄他!吃不垮他也要拖垮他,拖不垮他也要日弄垮他,要把這狗兒日弄得死不了活不成、淨淨光光才罷手……

  這是個陰鬱的日子,也是個歡樂的日子,村裡村外一片喧鬧,就等楊如意回來了。

  當天,村裡就派了八條壯漢進城去「請」楊如意回來。可去的人連楊如意的面都沒見,沒找到他。第二天,村裡又派了十二條壯漢虎凶凶地進城去了,說是揪也要把他揪回來!然而,進城的漢子回來說,這回楊如意真壞事了,省、市、縣三級調查組正在查他的賬目呢!報紙上把他吹得太厲害了,很多人寫信告狀,他還有很多問題都露出來了。專門到扁擔楊採訪的那位作家的報告文學發出來之後,上邊很重視,楊如意狗兒已經被隔離審查了,誰也不讓見。第三次,村裡出動了上百人,說是搶也要把這狗日的搶回來……

  可是,湧進城去的人又聽說楊如意逃跑了,他乘人不防悄悄地溜了,連公安局都在通緝他呢!這狗兒臨逃跑時還叫人捎話說:

  他還要回來的。他還要回來!

  (但也有人說,那狗兒楊如意瘋了。他被送進瘋人院了。他也中了邪。他能不中邪麼?)

  找不到楊如意,村人們也只好草草地葬了瘸爺。草草的,沒人願出錢,也只好委屈他老人家了,幸虧,還沒用席裹……


尾聲(一)


  羅鍋來順死了。楊如意如今也不見蹤影了。只有那座樓房還高高地矗立在扁擔楊的土地上。它成了一座空樓,一座誰也不能毀掉的樓。它已紮在扁擔楊村人的眼睛裡,心窩裡,再也沒人敢輕看它了。

  總還會有人走進去的,還會有。它太引人了!

  一位有眼力的村人說:扁擔楊村注定要經受這麼一個罪孽深重的時期,注定要有人接連不斷在那邪光裡經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洗禮。在千百次血與火的冶煉熬煎中,那一聲聲靈魂的呻吟興許會喚醒扁擔楊村那些最優秀的後人。這些優秀者將重新去尋找、破譯那個人生之◎,那個不解之謎,直到解開它。

  ◎解開之日,就是扁擔楊村人得救之時。

  尋找吧!破譯吧!

  那樓房就是解開這個◎的唯一線索;

  那樓房就是澄清這個◎的唯一途徑;

  只有走進去的人才有希望……


尾聲(二)


  小獨根的「百日災」終於熬到頭了。

  黑漆漆的四更天裡,娘帶著小獨根走出了家門。霧很大,天又黑,小獨根抱著一隻紅公雞,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路是看不見的。眼前全是很稠很濕很涼的霧氣,娘領著他摸索著往前走。走著在心裡數著步數,娘數,也叫他數……

  終於走完這一百步了。娘站住了,他也站住了。眼前仍是霧,黑糊糊的霧,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中,小獨根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聲聲叫,他很想轉過頭去看看,可娘把他拽得死死的,就是不讓他回頭。娘說:「等吧,娃,紅日頭出來就行了。」小獨根就等著,懷裡那只紅公雞「撲稜、撲稜」地掙扎,他使勁抱緊那紅公雞,可它還是從懷裡掙脫了,「哧稜稜」地飛了出去,小獨根剛想攆,娘說:「別動!」他就不動了,可他卻趁勢扭頭看了看,他看見了那座高樓,高樓金光閃閃……

  雞叫了,天亮了,紅日頭出來了。娘鬆口氣說:「好啦。」小獨根回過頭來,驀地,他發現那只紅公雞竟然飛到了全村的最高處——那樓房頂上,正引頸高歌呢!

  小獨根笑了。娘不知道他已回過頭了,他看見了那高樓,他一定要進去看看……


尾聲(三)


  不久,扁擔楊村又回來了一個財大氣粗的年輕人。他在外闖蕩了十年,人們連他的名字都忘記了,家裡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他口口聲聲說他是扁擔楊村人,是本姓本族的人。他在外邊看見麥玲子了。是本村跑出去的麥玲子……這個年輕人回來後又張狂著要蓋房子,要蓋一所更大更高級的房子,蓋一所扁擔楊村人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說過的房子。

  他說,他有錢!

  這娃子叫楊如意,村裡原本是沒有樓房的。

  真沒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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