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樓房蓋起的那天,建築隊的「頭兒」來了。這是個滿臉大鬍子的年輕人,聽說過去住過監獄,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只叫他「頭兒」。他對楊如意說:
「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樓。我告訴你,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我沒有賺你的錢。這是我唯一沒有賺錢的樓房。這樓房是我設計的,是藝術,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樓房都不一樣。不久你就會看出來,這樓房從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東西,你會不斷地發現新東西……」
楊如意問:「這樓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質可以,誰也活不過它,一個村子裡的人都活不過它。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土質可以,它是不會倒的,永遠不會……」
十二
在樓房對面的土牆豁口處,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裡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體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姐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兒去地裡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裡薅來的,即是自家地裡有,也要從別人家地裡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舌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於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裡薅一點什麼是佔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伙兒去地裡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麼,自然認準了是別人家的。於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裡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裡長的芽兒,帶土的,很髒。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脈的感應起了關鍵作用。一群小兒,獨有那六歲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沒拉住,也跟著滑下去了。小人兒在水裡緩緩地下滑,漸漸還能看見飄著的頭髮,小辮兒上的紅繩兒,漸漸也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水紋兒一圈一圈地盪開去,在六月的燦爛的陽光下,兩個嫡生的小生命無聲地消失了……
小娃兒一個個都呆住了,靜靜地望著水裡的波紋兒,停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誰動一動,只望著那很好看的波紋兒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圓環似的波紋兒消失。這時候,要是趕緊呼救,不遠的麥場裡就有人,漢子們都在打麥呢,那麼,兩個小生命也許還有救。可娃兒們愣過神兒之後,各自都慌忙去撿撒在坑塘邊的豆芽兒,一根一根地撿,髒了的又再洗洗……時光在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兒裡飛快地流逝,生命頃刻間從無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兒撿完了,洗過了,這才有娃兒想起該去叫他媽。於是又一夥伙兒去叫他媽。他媽在地裡割麥呢,路很遠很遠。一個個又光著小屁股,擎著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裡走。路上,有個娃兒的豆芽兒撒了,就又蹲下來撿,撿得很慢。這中間,娃兒們在路上也曾碰上過拉麥車的大人,只是記著要去叫他媽,也就很認真地保持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兒已經漂起來了……
……一母同胞,兩個小姐弟,白脹脹地在水面上漂著,姐的小手勾著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這打擊太大了!扁擔楊這位名叫環的年輕媳婦像瘋了一樣從地裡跑回來,趴在坑塘邊哭得死去活來。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扁擔楊歷來有女人罵街的習慣。環在哭天搶地的呼喚小兒的同時,又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
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睛了麼?你不曉得生兒的艱難麼?你為啥要毀這一家人?為什麼?!兩個娃兒,兩個呀!咋偏偏攤到這一家人頭上?哪怕毀一個呢,哪怕把妞領去呢,你也不能這麼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著她又咒起「計劃生育小分隊」來。生第二胎的時候,他們罰了她一千八百塊錢,還強行給她實行了「結紮」手術。那小哥兒是「超生兒」,沒有指標,沒有戶口,也沒有地……
太慘了!她那淒厲的呼號鬧得人心裡酸酸的。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了,坑塘邊上一片哭聲。
瘸爺站出來了。扁擔楊村的老族長瘸爺為了這繁衍的大事,為了楊家這一門不斷香火,親自一家一家地上門動員,懇求族人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把這門人的香火續上。
村長楊書印也主動地去鄉里、縣上反映情況,動用了全部人事關係,經過三番五次地奔波,終於追回了一千塊罰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標送到了這媳婦的手裡。
災難使人心齊。全村人化悲痛為力量,幫助這家人收麥種秋,好讓這家人騰出工夫去省城把女人紮住了的那玩意兒接上。這很花了些錢,費了些事,女人重新經歷了一番非凡的痛苦,終還是接上了。為了香火大事,這女人每晚眼含熱淚讓男人騎在她身上……
於是便有了獨根。
獨根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小貓一樣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應,生怕再有什麼差池。可這孩子白日裡好好的,卻夜夜啼哭。初時跑了許多醫院去看,總不見好,好在白天如常,後來也就罷了。獨根兩歲多的時候,剛會呀呀學語,半夜裡又會突然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咿咿呀呀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家裡人心驚肉跳地抱住叫他,卻不說了。到了白日,卻又是一切如常,就這麼整日讓人提心吊膽的。後來漸漸也聽清楚一些了,說的竟是幾輩子的老話,聽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獨根又「騰」一下坐起來了,坐起說出一句話來,這話更是沒天沒地沒根沒梢兒。他說:
「楊萬倉回來了。」
家裡人全都愣住了,一個個頭髮梢兒發緊,身上不由地打寒顫……
他又清清楚楚地說:「楊萬倉回來了。」
家裡大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楊萬倉是誰。於是連夜把瘸爺請來,問了,瘸爺竟然也是搖搖頭,不知道誰是楊萬倉……
第二天,瘸爺翻出家譜來看,奇了!居然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的名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這下子連瘸爺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這三歲多的小兒怎麼會知道呢?於是又細細地查看家譜,發現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楊萬倉的名下,還畫有一個符號:◎
這是什麼呢?瘸爺看不懂,別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獨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諱,也就趕忙擺上香案,多多地燒些紙錢,一家人都跪下來願吁祈告,求遠祖保佑楊家這一支後人平安無事,香火不斷。可是,到了晚上,小獨根睡著睡著又忽地坐起來了,還是那句話:
「楊萬倉回來了。」
看小人兒白日裡好好的,摸摸頭又不發燒。可這麼神神鬼鬼的,終讓人放不下心來。無奈,又托瘸爺去外村請「陰陽先生」來看。「陰陽先生」讓獨根掌起面來,細細地端詳了一陣,說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歲頭上有百日之災,怕是不會善了。這下子一家人都慌了,忙給「陰陽先生」跪下來,千求萬告,多多的封禮,也就說了「破法兒」。「陰陽先生」讓家人在獨根四歲生日這一天把小兒拴在榆樹上,拴一百天。百日後四更出門,抱一紅公雞,走百步開外,千萬別回頭!待雞叫後,見紅日頭再回來……
於是,獨根就拴在榆樹上了。獨根很聽話,開初他不讓拴,見娘哭了,也就讓拴了。也只是個「破法兒」,拴的不緊,繩兒長長的,一頭繫在腰裡,一頭綁在樹上,還能在院裡玩。繩兒是解不開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說,他小。
小獨根每日裡拖著一根長繩趴在院牆的豁口處往外看。村街對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樓,高樓在九月的陽光下閃著一圈圈金色的光環,環裡似有人給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極了。他很想鑽到那金色的光環裡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著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時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樓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個個窗口卻又是銀灰色的。濃重的夜氣一點一點地淡散了,樓房靜靜地佇立在暗夜之中,像一隻巨大的亮著一個個小屜的黑盒子……
這時候,便有一隻黑色的小精靈從銀灰的小屜裡飛出來,誰也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只有一聲響動,微微地響動,就化進夜空裡去了……
十四
瘸爺不出門了。
過去,他常拄著枴杖到村街上去曬暖兒,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裡,怔怔地想著什麼。瘸爺不出門的時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門,就整日在他身邊臥著,瞇著狗眼也像是有了什麼心事。瘸爺是扁擔楊輩分最長的老人,為族人做了一輩子的好事,他那條瘸腿就是為族人獻出來的。現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著他。黑子也算是扁擔楊村輩分最長的狗了。扁擔楊村的狗兒幾乎都是它養出來的,如今也算是狗兒狗孫的一大群了。瘸爺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著熬日頭。
世事變了,人心一下子隔得遠了,連天也彷彿往南邊走了,熱的時間很長。村子呢,也漸漸地有了一點什麼,地也越來越少了。這些都使瘸爺心裡難受。但最讓他憂心的還是小獨根夜驚時喊出的那句話,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不好,很不好……
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怎麼會突然喊出「楊萬倉」的名字呢?這位遠祖是幹什麼的?人死了怕有幾百年了,怎麼就回來了呢?瘸爺苦苦地想著。想一陣,便又去翻那發黃了的家譜,一卷一卷地翻,盼著能翻出點什麼。可翻著翻著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來了,抖得很厲害。「功名卷」上沒有,「人丁卷」上沒有,連「墓塋卷」上也沒有,只有那本最老的「脈線卷」上有這麼一個名字,名下有這麼一個符號:◎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麼王法?不是人一生下來就死了,沒成?要是這樣,那「卷」上也要註明啊。解不透,瘸爺怎麼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爺小時候曾聽老輩人說過一些。據傳楊家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原是「一脈兩支」。老祖一條扁擔挑著兩個籮筐,兩個籮筐裡坐了兩個兒子……後來就在這裡落戶了。其後的事,瘸爺也斷斷續續地聽了一點,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他記得最詳細的是傳說中祖上發生過的一件大事。據說那時候楊家有一支後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書」,家裡極富。後來那官人回鄉省親,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養他長大,死時未能厚殮,便要重選塋地,遷墳祭母。遷墳時聲勢大極了,前前後後有百餘人張羅。誰知,起墳時扒開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樹根一圈一圈地盤嚴了,靈柩抬不出來。於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時,天昏地暗,黃塵遮天,那砍斷了的桑樹根竟淌出了紅紅的血水……起墳後沒幾年,楊家這一支就敗了。後來據「陰陽先生」說,桑樹根盤棺叫「九龍盤」,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後,墳又遷了回來,可惜「風水」已破,楊家就再也沒有出過頭……
瘸爺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幼年時老輩人說過的話,回憶老輩人敘說往事的隻言片語,想尋出一點緣由來。可他腦子裡始終是模模糊糊的。記不起了,怎麼也記不起了,老輩人說沒說過「楊萬倉」這位遠祖呢?……
瘸爺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經過幾個朝代的人了,剪過辮子,抓過壯丁,又經歷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見識過了,怎麼就解不透呢?
「這終不是好兆頭哇!」瘸爺自言自語地說。
老狗黑子在瘸爺身邊靜靜地臥著,彷彿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塊塊地脫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難看。兩隻狗眼時常是耷拉著,每睜一次都很費力。它年輕的時候曾是一條漂亮的母狗,常在夜裡被一群公狗圍著,在野地裡竄來竄去……可它現在彷彿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軟地縮在地上,像條死狗似的。然而,一聽到什麼動靜,它的耳朵馬上就會豎起來,狗眼裡閃出一點火焰般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聽見瘸爺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便緩緩地睜開眼來,看著老人的臉。立時,它看見老人眼裡印著一個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臉上的老皺一條一條地抽搐著,佈滿了可怕的陰雲。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靈一下,眼裡竟也印上了這麼一個◎……
瘸爺不再看家譜了,天天瞇著眼兒打吨。瞇著瞇著,猛一下就睜開了,四下尋尋,卻又慢慢地瞇上了。他腦子裡這扇磨怎麼也轉不開,轉著轉著就又轉到絕處了。瘸爺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是關係著一族人命運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擔起這副重擔。可這擔子太沉重了。
瘸爺被恐懼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懼罩住了。只有尋出緣由來才能解開心裡的恐懼,可瘸爺記不起來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哇!」瘸爺又自言自語地說。
十五
外村人見了扁擔楊的人老遠就喊:「哎,你們村那樓蓋的可真勢海呀!」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兒楊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說:「你們村那樓是金子堆起來的麼?一里外就能瞅見……」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顧說:「你們村那樓……」
扁擔楊的人掉頭就走。
十六
女人們開始罵男人了。
在九月的綠色的陽光下,極富於創造力的扁擔楊的女人們,紛紛罵起男人來。她們一個個思路大開,才華四溢,花樣翻新地把罵人的藝術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罵得最精彩的還數大碗嬸,她站在院裡,兩手拍著屁股,一竄一竄地蹦起來,唾沫星子濺出一丈多遠,引了許多人來看。
「你個驢養的馬操的碓碓戳的,你個挨千刀挨萬刀堵炮眼點天燈的貨,日你千娘日你萬娘日你墳裡那白雞娃兒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連一點尿路兒也沒有。你要有一點尿路兒,俺這輩子當牛當馬給你騎,下輩子還當牛當馬給你騎一日三供當神敬你!祖爺爺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說呀?!……」
男人鱉樣地蹲著,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裡坐著,坐著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女人,女人生下了沒能耐的兒,女人也就沒能耐了。
為什麼呢?不就打了一個碗麼。僅是打了一個碗麼,那深藏在內心裡的又是什麼呢?……
家家都覺得日子過得不如意了,人人心裡都燒著一蓬綠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燒火燎的難受。
男人們活得憋屈呀!一個個溜出家門的時候,頭恨不得縮到肚裡去,卻還是硬著腰走路,胸脯挺挺的。咬著牙罵出一句來:「日他媽哎!」
九月,該詛咒的九月,叫男人們怎麼活呢?
十七
陰天裡,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樓房,四周都暗下來了,唯這樓房還亮著。那亮光在村子上空灑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線,碎釘般的扎眼。
這時候,黑雲慢慢地移過來了,罩在了高高的樓房上,樓房似乎要被黑雲裹住了,卻還是亮著。那翻滾的雲團彷彿被堅硬、高大的樓房撞碎了,一絲絲一縷縷地煙散。天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兒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樓就剩下羅鍋來順一個人了。雖然住上了全村頭一份的好房子,可他心裡總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兒。
羅鍋來順一生都沒過過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麼過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才娶上媳婦,女人還是改嫁過來的,過來沒幾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窩一樣的草屋裡。女人臨死時反覆囑托他,要他把孩子養大,他答應女人了。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答應女人了。以後的年月裡,他為女人撇下的「帶肚兒」吃盡了苦頭。他的人生的路是磕頭磕出來的。「帶肚兒」受了欺負他去給人磕頭;「帶肚兒」偷了紅薯他也去給人磕頭;就連兒子上學的學費也是他在學校裡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羅鍋來順在給人下跪的日子裡一天天熬著,終於熬出了這麼一個有本事掙大錢的兒。兒子邪呢,兒子從小眼裡就藏著一種仇恨,這仇恨漸漸地化成了一種力量,兒子成了,兒子終於在外邊混出名堂來了。兒子給他蓋了這麼一棟樓,兒子說要他享享福。他老了,也該享享福了。可他臉上卻依舊苦苦地愁著,彷彿總想給人下跪卻找不到跪的地方。一個常受人糟踐的人,這會兒沒人糟踐了,沒人糟踐也很難受。一個莊裡住著,誰也不睬你,那是什麼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裡也很空。彷彿有什麼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裡就那麼巴巴地在門口坐著,總希望有人來,卻沒有人來,偶爾看見有人路過,他便駝著腰慌慌地迎上去,笑著搭訕:「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過路的村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說:「福淺,怕是架下住哇。」
羅鍋來順聽了,惶惶地勾下頭,臉像干茄子似的搐著,不曉得怎樣才好,就看著那人堂堂地走過去了。再有人過,他還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賠著笑讓道:「歇會兒吧,喝碗茶……」
那過路人匆匆走著,站也不站,只說:「不了,忙呢。」
羅鍋來順又快快地坐下來,四下瞅著,看見人,又趕忙站起,老遠的就跟人打招呼:「爺兒們,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卻只裝沒聽見,臉兒一扭,拐到別處去了,連個面也不照……
秋風涼了,秋葉簌簌,小風一陣一陣地在村街裡掠過,刮得羅鍋來順身上發寒。他無趣地走回樓院,樓院裡空空靜靜的,他這裡坐坐,那裡站站,看日影兒一點點移,一點點移。爾後又慢慢地走出來了,在門前坐下,又是東邊瞅瞅,西邊瞅瞅,盼著會有人來……
沒有人來。
小獨根從對面院牆的豁口處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瞪著一雙溜溜的小眼正往這邊瞅呢。往高處瞅,他看樓呢。那樓房像是把他的魂兒勾去了,總也看不夠。
羅鍋來順瞅見小獨根了,不禁心裡一熱,問:「娃兒,你看啥呢?」
「樓,」小獨根說,「爺,我看那高樓呢。」
「想來?」
「想。爺,你讓麼?」
「來吧。」羅鍋來順招招手說,「爺讓,你來吧。」
小獨根又探探頭,遲疑疑地說:「娘不讓,娘說,人家有是人家的……」
羅鍋來順歎口氣,渾濁的老眼裡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作孽呀!連娃子也不敢來了。蓋了一棟樓,怎麼就招惹了這麼多人呢?
「爺,你哭了?」小獨很好奇地問。
「……」羅鍋來順擦了擦眼裡的淚,什麼也沒說。
小獨根趕忙安慰老人說:「爺,別哭。我拴著呢。娘說,等滿了百天,我就能出去玩了。」
「孩子,那就等滿了百天吧。」
「爺,你等著我。」
「爺等著你。」
「娘說,這是『破法兒』。」小獨根用大人的口氣說。
羅鍋來順看著孩子的小臉兒,眼又濕了。說:「孩子,下去吧,別摔著了。」
獨根的小腦袋一點一點地縮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頭來,偷偷地往這邊瞅……
羅鍋來順不敢再喊小獨根了。這孩子是兩條小命換來的,萬一有個閃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於是每日裡就這麼獨獨地坐著,直到太陽落,天光暗下來的時候,才慢慢地走回院去。
白天還好受些,夜裡就更孤寂了。他盼著兒子回來,可兒子回來了,卻沒工夫跟他說話。兒子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都帶著一個女人。兒子把女人領到樓上就再也不下來了。開初他是高興的,不管怎麼說,兒子討了媳婦了,漸漸地他就有點怕了,他怕兒子犯事兒。兒子領回來的不是一個女人,他常換。兒子有錢了,就有女人跟他來。他很想勸勸兒子,別壞女人,有錢也別壞女人,女人是壞不得的。可兒子換了一個又一個,一上樓就不下來了,兒子一回來就把樓上的燈全拉開,太招人眼了!樓上音樂響著,女人浪浪地笑著,就這麼半夜半夜地折騰……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樓去想勸勸兒子,可上樓來卻又悄悄地下去了。當爹的,怎麼說呢?他從門縫裡看見兒子和那女人光條條地在地上站著,身上的衣服全脫了。那女人扭著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絲不掛呀!……他又怕兒子回來了。兒子一回來他就心驚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裡蹲著,好為作孽的兒子看住點動靜,要是有人來了也好叫一聲……他怕呀!可兒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天不亮就騎著摩托帶女人走了。
兒子在的時候,他害怕。兒子不在的時候,整座樓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裡,躺在床上,周圍總像有什麼動靜似的。拉開燈看看,什麼也沒有,一關了燈就又覺得有動靜了。許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裡,卻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叫他:
「來順。來順。」
他睜開眼,四下看看,沒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著膽披衣坐起來,到院裡去尋。院子裡陰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樣地瀉下來,黑一團,白一團,寂無人聲……六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會發□症麼?
於是又重新躺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覺得有點什麼動靜。折騰到半夜,剛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陣兒,似睡非睡的,就又聽見人叫了:
「來順。來順……」
羅鍋來順心裡一激靈,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麼縮著身子蹲在床上,渾身像篩糠似地抖著,忍不住又四下去尋,還是什麼也沒有……
天爺,是人還是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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