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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欠著真好。

  有人欠你,總欠著,這是什麼滋味呢?——真好哇!

  在廢品店的那些日子時他幾乎是越來越自覺地播撒著人情的種子。他最願意幹的事就是讓人家「欠著」。在那條街上,甚至是在整個廢品回收系統,只要是有人找到他頭上,不管讓他幹什麼,他都會一口答應。當然,一個收破爛的,人家也不會求他幹什麼大事,也就是幫著拉拉煤、修修房、搬搬家什麼的。這雖都是些小事,可人情卻不論大小,人情就是人情,欠著就是欠著,這是一筆筆記在心靈上的債務。時間一長,口碑就出來了。

  李金魁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這也是他在心理上保持平衡的一種辦法。人已經賤到了這個樣子,剩下的還有什麼呢,那就是感覺了。感覺就像是一個儲蓄所,存了些什麼,只有自己心裡知道。那像亂草一樣的頭顱在人前是低著的,在感覺裡卻是昂著的,那裡寫著一個「操!」字。

  三年後的一天早上,李紅葉找他來了。李紅葉穿著一件紫紅色的風衣,默默地站在他現前,說:「我爸出來了。」他「噢」了一聲。李紅葉又說:「我爸已經出來了。」他就說:「噢,你爸出來了。」李紅葉說:「我爸想見見你。」說著她把一沓錢遞到李金魁的手裡,「你去洗個澡,理個發,換件衣服……我爸要見你。」這句話李紅葉說得很平靜,可李金魁卻受不了了,他說:「校長出、出來了,我應該去看看他。可這……」李紅葉說:「我爸已經到市裡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用去了吧?」李紅葉說:「你必須去。」李金魁想了想說:「還非去呀?去就去呀。你別給我錢,你給我錢幹什麼?」李紅葉說:「你……怎麼還這樣?」李金魁重又把那沓錢塞回去,說:「咋也是個收破爛的,還怕人笑話?我有錢。」

  李金魁是穿著一身舊工作服去的。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也不能空著手呀,於是就上街買了兩瓶酒、兩筒好茶葉,就那麼提著去了。到了市委門前,警衛攔住他說:「找誰呢?」他說:「李志堯。」警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跟李主任是什麼關係?」他說:「老鄉。」那人很乾脆他說:「李主任不在!」李金魁笑了,說:「不在?不在就算了。」正在這時,李紅葉快步從裡邊走了出來。她說:「小董,這是我表哥,讓他進來吧!」李金魁仍是笑著對那個警衛說:「啥表哥呀,也就是個老鄉吧。」

  進了大門,李紅葉一邊引著他往前走,一邊小聲說:「我讓你換衣服你為什麼不換呢?你那農民習氣要改一改了。」他說:「要是改不了呢?」李紅葉說:「還是改一改好。」看李紅葉說得很嚴肅,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默默地跟著走。繞過一個小花園,李紅葉領他來到了一座小樓前,那是一座兩層的小紅樓,牆上長滿了綠蔭蔭的爬山虎,看上去十分的優雅謐靜。再往裡走,人的腳步就顯得重了,心裡卻很空,李金魁暗暗掐了自己一下,說怕啥呢?不就是見個人麼?進了樓,來到了客廳裡,李紅葉站在那裡說:「爸,他來了。」只聽沙發裡「吱嚀」響了一聲,說:「哦,來了,坐吧。」這時,李金魁才看清坐在皮沙發裡的李志堯。他的身子稍微直了直,那一頭白髮看上去梳理得很整齊,卻一臉疲倦的神色,人顯得很麻木,很冷淡,李金魁把手裡提的東西放下,而後他按村裡七連八扯的輩份叫道:「七叔……」李志堯擺了擺手,只說:「噢噢,坐吧。坐坐。」對李金魁提來的東西,他連看都沒看。待李金魁坐下來,李志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剛到市裡,一時還沒顧上去看你,怎麼樣啊?」他說:「還那樣吧,還行。」李志堯撓了一下頭上的白髮,淡淡他說:「哦。有什麼困難麼?」他說:「沒啥。」李志堯又說:「有啥想法可以提出來嘛。想不想到市裡來呀,啊?……」到了這時候,李金魁的牙咬起來了,他沉默了很久,心裡的火苗一躥一躥的。他心裡說,機會來了,你的機會來了呀,你說呀!可是,他望著靠在沙發上的那張臉,那是很乏的一張臉,那張臉上似乎有一種讓他感到驚恐不安的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就在他發愣時,只聽李志堯問:「聽說,你讀了很多書。」李金魁含含糊糊他說:「也……沒讀多少。」接著,李志堯「哦」了一聲,慢聲慢氣他說:「我這裡嘛,也需要一個人。你來當秘書怎麼樣啊?」李金魁猛一下有點暈乎乎的,他覺得頭有些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吞吞吐吐地說:「怕、怕不行吧?」李志堯直了直身子,微微地笑著說:「……秘書嘛,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可靠哇。」說著,他的眼突然睜大了,目光一下子變得十分銳利!李金魁心裡突然「咯登」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泛上來了,那東西漂漂的,涼涼的,叫人不由得發怵。那是什麼呢?李金魁想不明白,他只覺得頭更重了。於是,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居然又結巴起來了:「我、我、我……不不行,怕怕怕……是是真、真不行。」看他說話嗑嗑巴巴的,李志堯皺了一下眉頭,他有些失望地往沙發上一靠,瞇著眼看了看他,連聲說:「噢,噢,是這樣。你是還有別的想法嘍?」李金魁怔了怔,心裡說,說吧,你得說了,說呀!於是,他正了正身子,喃喃他說:「也沒啥想法。要說……想法……我還是……想上學。」李志堯「噢」了一聲,那「噢」聲很長,往下就再沒有話了……

  後來,當李金魁離開那棟小樓的時候,他的臉色黃蠟蠟的,人就像害了場大病一樣,滿身都是虛脫的汗水。他知道他己失去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失去了也就永遠的去了。

  他突然想哭!

  李紅葉出來送他,竟也有意地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兩人都默默的。到了分手時,李紅葉終於忍不住說:「你……怎麼又嗑巴起來了?!」

  李紅葉恨恨地說:「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麼嗎?」

  李金魁默默地說:「你已經不欠我了。」

  李紅葉說:「你是說我還欠著你呢,是不是?」

  李金魁說:「清了。誰也不欠誰。」

  李紅葉說:「你會後悔的。」

  李金魁輕輕吐了一口氣,硬撐著說:「我從不後悔。」

  李紅葉最後看了他一眼,扭頭走去了。那一眼哪,叫人……

  一個月後,李紅葉送來了一張表。那是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而後,李紅葉說:「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李金魁望著那張表,很久沒有說話。他還能說什麼呢?不料,李紅葉說:「我順便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說:「跟……誰?」李紅葉說:「軍人。是個軍人。」李金魁木木他說:「好好、事,那是好事。」李紅葉說:「你不是會送禮麼,不送我點什麼?」李金魁剛要說什麼,李紅葉立時打斷他,冷冷他說:「你欠著吧,我也讓你欠著。」

  拿到那張表後,李金魁一天都沒說話。他心裡說,李紅葉要結婚了。李紅葉已經是人家的人了。李紅葉說,一個軍人……他在一張廢報紙上一邊寫了九十九個李紅葉,寫到三十一個的時候,他心裡像是塞了塊磚;寫到七十一個時,他加了一個「脫」字;寫到最後時,他把那張舊報紙團了團,扔了。

  第二天早上,他圍著縣城一連跑了三圈,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背道: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啄余鸚鵡粒……

  一聽說他要上大學,廢品店的歪脖眼都瞪大了,說:「城裡有好親戚?」

  他說:「沒有。」

  歪脖說:「有好連手?」

  他說:「也……沒有。」

  歪脖說:「真沒有?」

  他說:「真沒有。」

  歪脖說:「那是燒高香了。金魁呀,你是燒高香了!」

  李金魁默然,他眼裡濕濕的……

  歪脖說:「別說你高興,我也高興。老難,老難。」按說,推薦上大學,辦手續是很困難的,有一個個的公章要蓋。可李金魁長期以來送出的「人情」也到了兌付的時候了。市裡蓋過章的表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順水人情了,這是誰都願意做的,所以,他幾乎是沒費什麼勁,就把手續辦了。在臨行前,廢品回收公司的主任又特意奉送了一份禮物,那就是在上大學期間,工資照發。其實他只是在主任搬家時給他刷過兩次牆,主任一句話,工資就照發了。

  走時,他本意是想去看看李紅葉。他心裡說:「金魁,不管怎麼說,你欠了人家,是你欠了人家呀!」可李紅葉已經走了,到部隊結婚去了。於是,他回了一趟家。老捆一聽說孫子要上大學了,就一躥一躥地跑出去,到外跟人說:「煙了,冒煙了,俺家老墳裡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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