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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辮兒到了八歲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當過私塾先生的小學老師起的,先是喚做李金鬥,後又改成了李金魁。

  關於這個官名,他們全家曾有過一次認真的討論。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門坎上瞇細著眼兒.一邊捉虱一邊搖著頭說:「怕是太貴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壓不住。」

  繩是站著的,繩說:「人家沒收錢。」

  捆說:「驢性!我說錢了麼?我是說這名兒貴氣了。」

  繩說:「那,弄具石□壓壓?」

  捆氣了,說:「……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著,他看了兒媳婦一眼,說:「我看,還是叫狗蛋吧,名賤人不賤。」

  女人正在納鞋底子,女人說:「娃大了,狗蛋不好聽,別叫狗蛋」捆說:「還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堅決他說:「不叫狗蛋。」

  這家一向是女人說了算的。捆就說:「去吧,繩,再跑一趟,去領教領教。」

  於是,繩顛顛地又去找了老師,爾後拎著一張紙回來了,說:

  「老師說,就加個鬼吧!」

  捆有點疑惑他說:「加個鬼。」

  繩甕聲甕氣他說:「老師說的,加個鬼。」

  捆說:「我看看。」說著,就把那張紙拎過來,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說:「那『斗』還在呢。加個鬼就鎮住了。」

  繩說:「人家說能鎮住。」

  於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討論的就是大事了。捆說:「我看,就讓金魁跟他舅去學木匠吧,好孬是門手藝。」

  女人說:「大小了吧?」

  捆說:「起根學是門裡滾,大了就失靈氣了。」

  捆說:「成一個張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說:「成一個張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淨吃好萊。」

  女人也沒再說什麼。女人只說:「雖說是他舅,也得封刀禮吧。」

  捆說:「那是,禮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說:「一刀血脖也得五塊錢,也別說後腿了……」

  家裡沒錢,連五塊錢也拿不出來。捆就說:「這事我辦了,我去辦。」說著,就把手裡的旱煙一擰,半弓著腰很大氣地走出去了。

  那時候,剛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裡捉螞蚱。捉了螞蚱可以用火燒著吃,很香。李金魁滿地撲螞蚱,捉一隻,就用毛毛穗草串起來,已串了兩串了……這時才聽見有人叫他:「辮兒,辮兒。」他抬起頭,看見爺一顛一顛地走過來,對他說:「娃子,你有了大號了,記住,你叫個李金魁。」

  李金魁說:「爺,我有名了?」

  捆說:「有名了,兩雞蛋換的。這名兒不賴吧?好好記著,你叫李金魁。」

  聽了這話,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個小人硬硬地站著,說:「知道了,我叫李金魁。」

  於是,捆說:「走,跟我進城去。」

  李金魁從沒進過城,眼一亮,說:「爺,你真帶我去?」

  捆說:「真帶你去。」

  李金魁說:「是去我表姑奶家吧。」

  捆說:「城裡人規矩大,去了也別動人家東西。」

  李金魁說:「我不動。」

  到了城邊,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萬分驚奇他說:爺,爺,你看那是啥?那是啥?!……只見「嗚」的一聲巨響,兩條亮亮的鐵軌上,游動著一間間綠色的小房子,眨眼之間,小綠房子一扭一扭地遊走了

  捆說:「火車,那是火車。」

  李金魁呆呆他說:「還會叫呢……」

  到了城裡,路就寬了,很寬,爺說,那是油路。油路兩旁還立著一根根的高桿,桿子用線連著,每根桿子都伸出一個草帽樣的東西,看上去很光滑。爺說,那叫電燈,不喝油,喝電,電在線裡裹著……城裡樓很多,也很高,多是兩層,也有三層五層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裡擺滿了一管一管的東西,爺得意他說,那是牙膏,城裡人刷牙用的,所以城裡人牙白。還有糖果點心,好像賣啥的都有;商店裡的人都戴著藍袖子,女人一個個都自……爺說,別看,你可別看,那東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夠用了,遲遲地走,人傻了一樣,像是滿地在找眼珠子……

  後來爺帶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紅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進門後,表姑奶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來了?坐吧。」爺嘿嘿地笑著,說:「娃子要進城看看,我就帶他來了,讓他看看他姑奶家闊不闊……」停了一會兒,表姑奶又說:「這是誰跟前的孩子?」爺說:「繩家的。也不會說個話。」表姑奶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再也不說什麼了。爾後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那沉默像鎖一樣,一下子把爺的嘴鎖住了。爺就干干地笑著,可他笑著笑著就笑不下去了,一個人也不能總笑呀?他在那兒坐著,手就像沒地兒放似的,一會兒放在胸前,一會兒把他的旱煙桿拿在手時煙鍋一直在煙布袋裡挖著,挖著……,城裡的表姑奶就那麼高高在上地坐著,穿著很好的衣服,板著一張干干的柿餅臉,一句話也不說。有很長時間,李金魁望著爺,他發現爺就要哭了,爺的臉非常難看,爺臉上的血絲一條一條脹了出來,像是陡然間爬滿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後,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體味到了兩個字的含意,那就是「尷尬」。「尷尬」二字是他先有了體驗,才有了認識的。那是一種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種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發木了,那可沉默卻一直沒有打破。這時,李金魁把小手伸進了褲腰,他是想抓癢的。可他的手剛一貼進褲腰處,立時就感覺到了什麼,在那一剎那間,他腦海裡轟了一下,那也許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頓悟,立時有了醍醐灌頂之感!他慢慢、慢慢地從褲腰裡掏出了小手,小手裡高擎著那兩串螞蚱……他舉著那兩串螞蚱,由於緊張用略顯嗑巴的童音說:「姑、姑奶,也、沒啥拿。」立時,表姑奶那高揚著的頭垂下來了,她吃驚地望著這個鄉下小人兒,望著那一雙黑黑的小眼睛;接著,她又望了望那兩串串在毛草上的螞蚱,大張著嘴,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時,只見裡屋跑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臉欣喜地跳出來,頓著腳高聲說:「我要!我要……」頓時,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臉像鬆緊帶一樣彈回了一抹笑意,也彈出了一抹慈祥,她笑著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好,好。拿著吧。」爺的臉也鬆下來了,他訕訕地笑著,說:「你看,也沒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他說:「來就來了,還拿啥?」接著又說:「這孩子怪機靈的,叫啥名呀?」爺慌忙說:「小名叫個辮兒,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說:「這名兒好哇。」爺說:「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個口哨。」表姑奶擺了擺手,說:「孩子,你過來。」爺趕忙推他一把,說:「去吧,見見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裡老太大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進兜裡,從兜裡掏出三塊錢來,放在了他的小手時說:「拿去吧。」李金魁勾著頭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爺又趕忙說:「還不謝謝姑奶………」

  出了門。李金魁默默地掉了兩滴眼淚。

  在回去的路上,爺默默的,他也默默的,誰也不說話。那彷彿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面在眼前一閃一閃的,可他什麼也看不見……那兩串螞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著,而爺常掛在嘴上的「城裡的表姑奶」卻在他的眼前匐然倒下了,兩串螞蚱成了「城裡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兩串螞蚱成活了一個思想,那味道是許多個日日夜夜之後才咂摸出來的。

  當爺倆路過一個集市的時候,爺才開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他說:「金魁,爺喝二兩吧?」小人兒停下來,詫異地望著爺,他發現爺臉上竟有了一絲巴結的意味。爺說:「要不,一兩也行?」俗話說麥熟一晌,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李金魁從兜裡掏出錢來,默默地遞給了爺。爺接過錢,拿在眼前看了,訕汕地說:「我只喝二兩。」於是,爺倆在街邊的小攤坐下來,爺要了二兩散酒,一小碟花生,「吱、吱」地喝著,爺的臉紅了一小塊,那紅像補丁一樣。爺說:「酒是人的膽呢。」爾後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要盤煎包吧,我的孫子還沒吃過水煎包呢。」說著,他站起身。要了兩盤水煎包,一盤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盤放在了李金魁的眼前,他先伸出二個指頭捏了一個塞進嘴裡,嚼了,又咂了咂指頭上沾的油,嚥下去後才說:「吃吧,香著哩。」煎包太香,不頂吃,這麼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爺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爺,爺又說:「罷了,一不做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孫子還沒喝過肉胡辣湯呢。」說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湯……仍是爺先嘬了一口,問:「嘗嘗,辣不辣。」他趕忙也嘗一口說:「辣。」爾後,爺小聲吩咐說:「金魁,回去可別給你娘說。」

  可是,一回到家,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進門就一躥一躥地嚷嚷道:「他姑奶親著哪,這回可讓咱金魁見世面了!……」娘問,吃飯了麼?爺就說:「哪能不吃飯?不讓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就是不讓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爺進屋後就像個小磨似的,轉著身子吹噓道:「聞聞,都聞聞。叫咱娃說吧,叫娃自己說,他姑奶親著呢!……」

  爺僅喝了二兩酒,卻又一次生動地敘說著城裡的見聞,滔滔不絕他講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話」……這可以說是他們家的保留節目了,爺百說不厭。可是,當爺說出一嘴白沫子的時候,卻見孫子獨自一人在院子裡站著。娘探頭朝外看了說:「這娃咋啦?」爺說:「輕易不進回城,他姑奶親,怕是受不住了……臨走時還塞給他兩塊錢呢。快拿來讓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進去。他站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裡像個小木樁似的立著,一句話也不說。後來爺出來了,爹出來了,娘也出來了,三個轉著圈問他,問他是怎麼了?可李金魁仍然一聲不吭地在院子裡站著,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樣……爺摸了摸他的手,說:「不燒啊。」

  最後,他慢慢地噓了一口氣,還是說話了。他說了一句讓三個大人都莫名其妙的話,他站在院子裡,望著眼前的茅屋,說:「窗戶大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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