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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非子,不知多少年紀,二十年前他在天津設相室論世,一舉成名,看容貌就似四十郎當歲的神態,老成持重,閱世廣,城府深,胸有成竹。後來天津建起天祥商場,他來天祥設相室獨撐門面,看容貌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一樁一樁料事如神,名聲大振,一時之間哄動京津兩地,他的相室由一間至二間、三間到四間,謝禮由八元、十元、二十元。百元,直到干元,再看,他還是四十歲的模樣。一轉眼二十年光陰過去,如今是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民國十六年,無非子看上去,還是不滿五十歲。你瞧瞧,命裡注定,無非子是個神仙坯子。

  無非子,中等個兒,不高不矮,精瘦。有人說無非子無論吃什麼也不長膘,有人說從來沒見無非子吃過飯,每日從早到晚除了嚼擯榔就是喝茶,瘦得腦袋瓜比脖子細,屁股蛋兒比腰細,穿件長衫似一根竹竿挑著一隻布口袋,上樓下樓風兒將長衫吹得呼達達響。無非子相貌極醜,眼眉細,眼窩深陷,一對小眼睛,這雙小眼睛瞪圓了比黃豆粒稍大些。有分教:這叫鴿子眼,千里之遙能看見自家屋頂。鼻樑高,圓鼻頭,鼻孔極大,呼呼地風出風進似兩隻小風箱,嘴唇薄,長包牙,上牙下牙不對槽,說話不攏氣,有人說他故意拔掉了兩顆門牙,反正這樣才更有氣派。聽力欠佳,是個半聾子,對方說的話聽不清,他也不必去聽,一是看二是算,心裡明亮就行。

  無非子動作遲緩,穿衣服,徒弟服侍著先伸進一隻胳膊,第二隻袖子神過來,要等天祥商場窗外藍牌電車開出一站地,才能將第二隻胳膊伸進去。一身的毛病,愛擤鼻子,愛擦眼角,愛打哈欠,愛困,愛打瞌睡,而且最大的特點是睜眼時不說話,說話時不睜眼,可能是因為面部皮膚太緊,眼、口不能同時運行。

  就這份容貌,就這份神態,就這份德性,二十年來中國社會的風起雲湧盛衰成敗興亡勝負,全被他說中了,信不信由你,不如此他也不敢自稱是無非子。

  中國的軍閥政客,人人都養著一位方術之士。行伍的,什麼時候出兵?什麼時候打仗?走哪條路?渡哪條河?翻哪座山?什麼時辰發兵?什麼時辰攻城?一切一切全聽術士指點。連調兵遣將也要由術士說了算,攻黃土崗,要先派水命人,倘水命將軍上去全軍覆沒,再派火命人,最後佔領再派木命人守城,非如此不能獲全勝。從政的,收買哪方勢力?依靠哪個派系?聯合誰?反對誰?出賣誰?一切也由術士說了算,直到後來能不能當大臣,能不能登極,也要由術士卜測,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既然各家養著各家的術士,」那,何以又冒出來一個無非子呢?原因很簡單,誰家養的術士也不如無非子高明,節骨眼上,還得聽無非子的。

  …………

  中華民國四年,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五年,春寒乍暖時候,一日傍晚,呼啦啦一班人等大步流星闖進了無非子相室。無非子的弟子十五歲的小神仙鬼谷生聞聲迎出去,前廳茶室裡早坐滿了十幾個威武的軍人,這等人一個個穿黑軍衣,佩絲綬帶,滿面紅光,全都是春風得意的神采。弟子鬼谷生吩咐傭人「看茶」,早有四個穿青布長衫的茶房邁著小碎步風兒一般地飄進來,恭恭敬敬,每位爺面前獻上一隻蓋碗。茶房師博退下,弟子垂手恭立在一旁,只等客人說話。

  「你師傅呢?」說話的這位爺大約三十歲年紀,一雙精明透頂的黑眼珠兒滴溜溜轉。其餘十幾個人誰也不說話。都坐在椅子上發呆,有的觀天有的望地,有的手指頭閒得敲巢子面。經過無非子一番調教的弟子暗中早看出了三分門道,說話的這個人今日要來見無非子,其它十幾個人全是保鏢的,可見此人有來頭。

  「尊家來得不巧,我師傅已於半月之前出門,雲遊蘇杭二州去了。」鬼谷生童音未變,沙啞著小公雞嗓兒回答說。

  「什麼時候回來?」為首的軍人挑著眉毛向鬼谷生問著。

  「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三年兩載。」鬼谷生不動聲色地回答。

  「啪」地一聲,那為首的軍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屁股,轉身就往外走,跟來的眾人隨之便呼啦啦一齊起身往外跑,有機靈的早先竄出一步伸手拉開房門。那為首的軍人走到門前,厲聲地對他的隨從說:「通知電報房,傳大總統的命令,著浙江督軍立時護送大相士無非子回津,不得有誤。」

  「是!」震天動地一聲答應,這一千人等兜著旋風走得沒了影兒。

  小神仙鬼谷生將眾人送到山門外,不施禮不作揖,只微合雙目算是道別,待腳步聲消失後他才轉身走回相室,將山門從裡面鎖好,垂下窗簾,穿過裡間茶室、相室,這才走進師父無非子的秘室,這秘室因只許無非子和小神仙二人進入,所以人們只稱這裡是仙洞。

  仙洞裡無非子正在打坐,似是坐禪,其實心裡不靜,眼皮兒耷拉著,但眼球兒滾動,一雙手掌掌心向上搭在膝頭,手指在不停地掐算,再加上微微有些癟的嘴巴不停地囁嚅,一看便是用心思慮的樣子。

  「來了?」待小神仙走進仙洞,垂手恭立靠牆邊站好,無非子這才啟齒詢問。

  「來了。」小神仙點頭回答。

  「是他?」無非子又問了一句。

  「沒錯兒。」小神仙把握十足的語調回答得鎮定自信,如此他還怕師父不信,便又詳細地稟告說,「走進山門九個,門外站著兩個,隔著窗子往外瞟,樓下馬路上還有兩個望風,明明是十三個人,必定是十三太保沒錯。為首的軍人打扮,穿軍衣,不帶肩章,明明是沒有官銜,保準是袁大總統貼身的馬弁隨從。臨走時放言傳大總統的命令,除了袁世凱家裡的人,誰敢如此張狂,且又是滿口地道的河南話,不是袁乃寬,還會是誰?」

  「他果然來了。」無非子的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很可能是在笑,他極是得意地搖搖頭,又合上了眼睛。

  「師父聖明。」小神仙半躬著身子在一旁奉承,「袁大總統要稱帝登極,什麼六君子十三太保早拉開了陣勢,現如今他只差著仙人指點,果然他派來了袁乃寬。」

  袁乃寬是十三太保的頭頭,自稱是袁大總統的內侄,其實他和袁世凱家壓根兒不沾邊。早以先,袁乃寬是河南的一名小無賴,袁世凱奉旨小站操練新軍,袁乃寬「賣兵」投奔到了袁世凱的麾下。天生這小子機靈會來事兒,沒多久他就以一番討人喜愛的表演引起了袁世凱的注意,袁世凱檢閱新軍,他站得最直。胸脯挺得最高、精神頭最足。見了袁世凱,別的傻丘八隻知立正敬禮,唯有這個袁乃寬一面敬禮一面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掉,活賽是走散了的孤兒又見著親爹一般,這麼著,袁世凱便將他選到身邊作了馬棄。作了袁世凱的貼身馬並,袁乃寬更似魚兒得水一般,什麼時候大聲說話,什麼時候小聲說話,什麼時候該和袁世凱靠得近,什麼時候該和袁世凱離得遠,連什麼時候喘氣,什麼時候眨眼,他都侍奉得沒一點挑剔。有一天正趕上袁世凱剛討了個九姨太心裡高興,他瞅著袁乃寬更覺可愛。「乃寬呀,你如何也是河南人呢?」這一問不要緊,竟使得袁乃寬哇哇地哭出聲音,噙著淚水,袁乃寬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就是叩了三個頭。「伯,俺知道河南袁姓都是一家,可俺出身貧寒,不敢攀親,怕沾了總督大人的名分。伯,侄兒知道您老暗中處處關照著小輩,乃寬是個孤兒,即使您老不肯認下我,俺這條不值錢的命也早交給您老了。」

  袁乃寬一番哭訴,感動了袁世凱,當即將袁乃寬認作內侄,從此,終日盼著發跡的無賴袁乃寬便算是找到了一個真爹。

  袁世凱在民國大總統的寶座上還嫌玩得不過癮,於是一手操縱便挑起了一場有關國體政體的大討論。參加這一場大討論的有前朝遺老,有國學大師,有新派洋務,有翰林學士,更為甚者還有洋博士古德諾撰寫長文,斷言唯君主政體才於中華國情最為適宜。緊鑼密鼓一番喧囂鼓噪,你想這大相士無非子能看不出門道來嗎?

  無非子斷定:不出一月,袁世凱必來問命,而出面來相室的,又必是這位賢侄袁乃寬。

  暗自笑了笑,無非子慶幸自己這幾個月沒有枉費力氣作功課。

  算命相面,本來也是一宗大學問,身為相士除每日支撐門面之外,還要做功課。所謂的做功課,自然不會是學生們那樣演算數學,或是造句作文默誦詩文,相士們自有自己的功課好做。以易論世的要鑽研《易經》,要推算六十四卦,以星宿論世的要觀察天象溫習星宿學,還有的要研究《奇門遁甲》、《十筮正宗》、《三元點祿》、《麻衣相》等基礎理論著作。除此之外,各家有各家的秘傳,簡的三幾千字,繁的萬八千字,要一字不差地背誦得滾瓜爛熟,實在也是一宗功夫。

  無非子非等閒輩,他譏諷以《易經》論世的宗派為「一經論世」,以一部《易經》何以能包容天下萬千世界呢?所以,無非子兼容並蓄,他不僅以易論世,以相論世,他更以史論世,最為難得他以世論世。來相室問命的,只知一個小我,功名利祿,患得患失,總是糾纏不清。相士所以能批得準確,測得靈驗,令問命的人心眼口服,秘密在相士以大我解小我,世上本無路,萬物皆在道中,從大道理窺測人生出路,萬變不離其宗,必是料事如神。而無非子的高明,就在於他以無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如此,他就是活神仙了。

  以史論世,以世論世,以無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無非子做什麼功課呢?他讀書,他看報。讀書,什麼書都讀,諸子百家,二十四史,野史筆記,小說詩詞,演義唱本,凡是能搜集到手的書他全讀;讀報,他什麼報都讀,申報,庸報,順天時報,天主教的福音報,以致於連造謠生事的野雞小報他都讀。這一讀萬卷書,讀千種報,他自然比那些呆子相士們聖明了,那些人只知金木水火土,只知什麼陰陽五行,只知此天一地二的死知識,而無非子卻知道當今政客各依仗著誰家的勢力,誰靠著誰,誰吃著誰,德國人如何佔著山東,日本人如何惦著東北,誰和誰明爭暗鬥,誰和誰唱紅白臉的雙簧戲,誰說媒誰拉皮條誰是拆白黨,就連誰家的姨太太勾著誰家的馬弁,誰家的公子玩著誰家的小相公,他都知道。憑著這萬卷書萬般消息,這天下大事豈不是盡在他無非子一人的帷幄之中了嗎?

  「袁乃寬這個帝壽,居然要代替他乾老天問丙叩經,由我出山一番急打慢於輕敲響賣,準能牽得他渦渦旋。」師父面前,鬼谷生說起了黑話。「帝壽」者,蠢才也,老天是爹爹,問丙是相面,叩經是算命,這套江湖黑話譯成口語,就是說袁乃寬這個蠢才,居然代替他乾老子來相面算卦,由我出去和他一陣盤問敲打三言兩語準能說得他暈天轉地,臨走時連門都找不著了。

  無非子沒有挖苦袁乃寬,他深知這樁事非同小可,和袁世凱這類人打交道,全是腦袋瓜子別褲帶上的冒險遊戲,一番信口雌黃,最後敗家喪命的大有人在。政客兵痞軍閥儘管不敢輕易殺相士,但惱羞成怒,你算定他該攻南門,結果正好敵方在南門設下埋伏,十幾年帶起來的親兵全軍覆沒,他不宰你個狗日的才怪。何況這袁世凱又是當今中華民國大總統,還一心想著當皇帝,算定他生來沒有帝王的命相吧,莫說是袁世凱,連他兒子都饒不了你;算定他富貴至極、金命龍身吧,自古來沒有不完蛋的朝廷,不必無韭子推算,盡人皆知,這年月誰作皇帝誰就是往火坑裡跳,要想活得長,只吃五穀雜糧;若想死得快,便穿蟒袍玉帶。

  不相信,你可以親身試驗。

  第三天早晨,天津專門傳播社會新聞的小報《庸言》報,登出了一則消息:「大相士無非子雲遊蘇杭二州,已於昨晚返津,雲遊途中大相士無非子曾蒞臨碧雲寺拜見智圓大法師切磋經卷,大相士無非子回津後將閉門謝客云云。」

  第一份報紙才剛送出去,早晨九點,一輛黑色小汽車停在了天祥商場的後門,這汽車好氣派,兩側車窗垂掛著暗色的紗簾。車子停在馬路旁邊,不見有人從車裡走出來,稍候片刻,只見一個瘦瘦的人兒悄無聲息地拉開車門鑽進車裡,「嘀嘀」一聲喇叭聲響,汽車開走,無非子被迎進了大總統袁世凱在天津的私邸。

  袁世凱貴極人臣,平日外出要有秘書馬並武官隨從,汽車兩旁還要有四十名衛士一路跑步護送,凡是汽車經過的街道,早早地就靜街戒嚴,連臨街商店的門窗都要關上。如此這般,一是怕老百姓嚇著袁世凱,二也是怕袁世凱嚇著老百姓,兩廂隔開,彼此都省事。

  坐在總統府裡,袁世凱更是個人物,身著大總統甲種制服,身上掛滿了肩章領章袖章緩帶,腰上結著腰帶,腰帶上挎著腰刀,坐時似鐘,立起似松,走路帶風,摔倒了砸個坑。

  臨到如今,袁世凱要請相士來算命相面,便無論什麼威風也用不上了。相士代表神仙,伸仙只知有上界下界神人凡夫,至於下界還分什麼總統府議會廳衙門口公共廁所,那就不是神仙的事了。相面,只看面貌,有時相痣,你說屁股上有顆紅痣,明明是坐龍椅的造化,相士不相信,你還得扒下褲子撅□讓人家瞅瞅,不過這也不為丟醜,提起褲子來,人五照樣是人五,人六依然是人六。

  袁世凱在天津的私邸有好幾處,今日接見無非子的地方是五姨太楊氏的大公館。無非子心中有數,車子才繞了幾個彎兒,他就料定如今是去五姨大的大公館。無非子有心,早在兩年之前他就準備要為袁世凱算這一卦,兩年的時間他研究袁世凱的命相經歷,向一切與袁世凱有交往的人打聽袁世凱的日常起居和脾氣秉性,所以到了今天,他早成了一個研究袁世凱的專家了。

  到底,袁世凱是個非凡的大人物,無非子走進書房,他端坐在書房正中的太師椅上睬也不睬,就似他壓根兒沒見著有人進來一樣。袁世凱身旁站著袁乃寬,在袁世凱面前,他變得乖多了,再不見前日去相室時的那份張狂相。待無非子落座,僕人獻上茶盅之後,袁乃寬才將一份寫著袁世凱生辰八字的紅紙雙手送到了無非子面前。

  袁世凱威嚴地坐著,故意抬起面龐,好讓無非子瞻仰一下自己的尊容,相面相面,要端詳面貌才能說出命相。

  誰料無非子從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就一直不肯撩眼皮兒,他閉著一雙眼睛,活脫是正在打瞌睡,袁世凱等了好久好久,已是等得不耐煩了,便斜視一眼袁乃寬,袁乃寬立即躡腳輕輕走過去,又輕輕地靠近無非子耳際這才悄聲地說:「請大相士為上面這位老爺子相相面。」

  無非子耳音欠佳,犯起耳聾病來,你就是鑽進他耳朵裡放鞭炮他也聽不見,偏偏此時此刻他內熱攻心,無論袁乃寬說什麼,他都毫無反應。最後急得袁乃寬不得不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好不容易將無非子推得撩起了眼皮兒,趁著他這陣明白,袁乃寬忙指著書案上的紅紙對無非子說,這是生辰八字。

  無非子看都沒有看一眼那張紅紙,便又合上了眼皮兒,過了好長好長時間,袁乃寬只見他嘴唇似在輕輕嚅動、便忙將耳朵貼到無非子的嘴旁,聽了半天,這才傳出話來說:「相士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

  旨意傳下來,袁乃寬慌了手腳,給大總統算命,何以索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不過神仙的旨意是不能違抗的,幸虧五姨太楊氏有心計,不多時她便將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寫在一張紅紙上呈了上來。

  「人家相士要得對。」五姨太楊氏退出書房時悄聲對袁乃寬說,「既是算大總統能不能稱帝,先要算正夫人能不能作娘娘。不是老話上說嗎,劉邦本不是帝王之相,只因為呂後是娘娘的造化,這才立下了漢朝江山。」

  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寫在一張紅色長方形硬紙上,五姨太楊氏將它放在雕花檀香木托盤上交給婆子,婆子交給僕傭,僕傭雙手呈給袁乃寬,袁乃寬恭恭敬敬地放在無非子面前。

  這次無非子說話了,他將袁世凱的生辰和正夫人于氏的生辰用一方藍布方巾裹好,站起身來將布包挾在腋下,不施禮不拱手,只冷冷地說了一句:「無非子告辭了。」

  不容分說,無非子邁步就往門外走,倒是袁乃寬跑上一步將無非子迎面攔住,袁乃寬不習慣地向無非子笑笑,乖聲乖調地對無非子說:「好不容易把相士請來,怎麼能一句話不說就走呢?」

  無非子揮手示意袁乃寬讓路,嘴巴嚅動著甕聲甕氣地說:「快去找你家大公子,無非子在相室恭候。」

  說罷,無非子揚長去了。

  袁世凱搖搖頭,對於一個小小相士無非子的傲慢無禮極是不悅,袁乃寬半張著嘴巴光眨巴眼,琢磨不透無非子賣的是什麼關子,倒是五姨太楊氏一拍巴掌闖了進來,她挑著嬌滴滴的嗓音說道:「著呀,這才真是求上了真神仙。只看大總統一人的帝王之相,相士自然不好說話,常言道:得天下易坐江山難,人家相士自然要看看兒孫輩有沒有承繼龍位的命相。」

  袁世凱點了點頭,他抬手捋持鬍鬚說道:「當年李鴻章李大人得意時,有人見朝廷不行了,便勸李大人稱帝取而代之,李大人只笑了笑回答說,你看我幾個)〔子中有能承繼王位的德性嗎?無非子說得對,快去將克定找來,讓他去相室拜見相士。」

  「是!」袁乃寬乖乖地答應了一下,忙下去吩咐找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袁世凱家有權有勢有財,無論什麼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稀罕物什麼都能找得到,惟獨大公子袁克定的影兒不好找。袁世凱雖然還沒有當上皇帝,但袁克定早有了大太子的綽號,這位大太子成年累月泡在舞廳飯店花街柳巷裡,而且他從不單獨行動,無論到哪裡都是成幫結伙,大太子不起身,這些幫閒就不許移動半步。舉個例子說吧,有一晚大太子多喝了兩盅酒,醉醺醺領著一夥人來到維格多利舞廳,音樂響起,大太子酒勁兒上來依在沙發椅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十點,那維格多利舞廳裡還燈紅酒綠地唱呀跳得正歡呢。再細看那些跳舞的惡少和伴舞的舞女,一個個早累得拉不動胯骨了。

  袁克定在一處銷魂的所在玩得正歡,聽說大相士無非子要給他相面,當即推開前後左右圍得水洩不通的漂亮姐兒們,脫掉西裝,換上袍子馬褂、顛兒顛兒地跑進無非子相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開門見山,直衝著無非子問道:「神仙有話只管說,我若是沒那份貴相,我也就不攛掇老爺子那麼著了。」

  論起想當皇帝的心,袁克定比他爹更急切,他老爹袁世凱好歹已經榮任上了民國大總統,雖說還沒有立自家的國號,但已為萬民作主,明明和皇帝老子一樣了。但大太子袁克定還什麼也不是,倘不趁著老爺子這股勁頭子攛掇得他建了袁家王朝,待到老爺子歸天之後,他就連這大太子的空名分也沒了。

  難得無非子讓袁克定乖乖地在相室裡坐了好幾天,每日上午兩個小時,下午兩個小時,無非子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給他相面。

  「舜目重瞳,方獲禪堯之位;重耳驕肩,才興霸晉之基。額方闊,初主榮華;天庭高,富貴可期。論相以頭為主,以眼為權,頭看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八十八、十六。二十、五十七,眉看彩霞,眼看少陽中陽太陽,三十九、三十七、四十一。請問尊家貴姓?」

  「姓袁。」

  論了半天相,連對方姓什麼都不知道,明明賣的是生意口,耍把人。沒辦法,誰讓如今有求於他呢,若在平日,早一腳把他踹跑了。

  「祖籍?」無非子又問。

  「河南項城。」袁克定耐著性子回答。

  「當今民國大總統袁世凱項城大人是你什麼人?」無非子萬般驚奇地問。

  「是我爸爸!」

  「唉呀!」無非子一骨碌從太師椅上跳起來,呼啦啦將書案上的東西收攏起來,揚著聲音喊著:「來人,送客。」

  「咦,我說神仙,話才開了個頭,你如何就往外攆我呢?」袁克定才剛聽到幾句大富大貴的吉祥話,自然捨不得就此走開。

  「無非子只卜測眾生吉凶,從不問天下興亡。前幾日接我去一家大戶,我還當是老賢人要求問全家平安,誰料竟碰在軍國要人面前。袁公子恕罪,區區無非子不敢妄言國事。」

  「唉呀!」袁克定一揮手打斷無非子的話。「這又不是讓你當參議員,誰是誰非全與你無關。你只管看看我們老爺子的老運怎麼樣,再看看我這輩子能不能有大發旺。」

  無非子似是被說服了,他緩緩地又坐在太師椅上,呷了一口茶,這才又平和地說道:『既然如此,無非子就只論個人福祿,不問江山盛衰了。」

  「這就行,這就行!」

  這一卦,無非子整整算了二十一天,他先算定袁克定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來日必能濟世安民,天生一副皇帝坯子。他又批了於夫人的生辰八字,袁世凱生於咸豐九年己未,屬羊,於夫人生於同治元年壬戌,袁世凱生於農曆八月,八月羊,草正肥,天賜機遇,一輩子發旺,難得又有位屬狗的賢內助,如此已是未羊戌狗永興旺了。且於夫人的父母又全是龍鳳之命,只因為八字中一道「坎」未能得勢於天下,因此兩位貴命留下一隻鳳雛,於夫人當有至極之尊。至於袁世凱本人,那就更沒的說了。

  無非子算定,袁世凱只有稱帝一條路可走,而且要登極必得在今年舉行慶典,因為今年是卯年,大吉,而且國號要定為「洪憲」,此中的講究全寫在秘折中,只能讓袁世凱一個人看。為永固基業,要鑄鼎,要制龍衣,鐘鼎的講究、龍衣的忌諱,無非子一一作了交待。至關重要,袁世凱命中注定有一百單八名妖魔興風作浪,因之龍座背後的屏風要雕出一百單八隻葫蘆,每隻葫蘆用來收一個妖魔,御用的瓷器要在河南燒製,要用河南的土河南的水河南的火,清一色藕荷淡紅,要以葫蘆形態描花貼金,時時刻刻牢記,鎮不住一百零八個妖魔,袁世凱就坐不牢江山。

  最後,無非子大筆一揮,秘奏袁世凱大總統,一方紅紙,兩個大字:

  九九。

  袁世凱迷信,除了實話之外,他什麼全信。年輕時有人給他批八字,說他「貴不可言」,他就堅信自己這輩子准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在項城老家,有人給他家祖墳看風水,說他家墳地一側是龍,一側是鳳,龍鳳相配,主一代帝王,從此他就認定自己遲早得作皇帝。袁世凱每日午睡後要用一杯茶,專有一個童子每日按時給他送茶,泡茶的蓋碗是他最喜愛的一件宋瓷國寶,他自己將這只蓋碗看得比九個姨太太加在一起還金貴。活該這一日送茶的童子不走運,自鳴鐘打過點,送茶的時刻到了,他端著茶盤就往袁世凱臥室走去,和往日一樣,他用胳膊肘將房門輕輕推開,不知怎麼的,腳下只覺打了個哧溜,未來得及站穩身子,咕咚一下童子被門坎兒絆倒了。嘩啦啦一聲清脆的聲響,那件宋瓷茶盅被摔得粉碎。

  「什麼人?」袁世凱午睡醒來,吃吃怔怔還當是闖進了什麼刺客,一聲吆喝,將跌倒在門裡的送茶童子嚇得全身發抖。

  命丟了!送茶的童子知道闖了大禍,袁世凱倘發火惱怒了,非得將他腦袋揪下來不可。到底這童子是大總統私邸當差多年練出來的精明,他順勢伏在地上,全身抖得似篩糠,一雙手抱著腦袋,閉緊一雙眼睛,只大聲地吶喊著:「龍!」「龍!」

  袁世凱聞聲走過來,看見伏在地上喊龍的童子,又看看摔得粉碎的宋瓷茶盅國寶,莫名其妙地問道:「什麼龍?」

  「我,我……」那送茶的童子依然伏在地上閉著眼睛回答,「一條青龍盤在屋樑上。」

  袁世凱回身望去,果然自己臥室的屋樑上畫著白雲遊龍的花飾,莫非這畫上的龍真的顯靈了嗎?

  「那是畫的龍!」袁世凱半信半疑地說。

  「是真龍,身子盤在屋樑上,一對長鬚子搖動著,龍尾還擺動呢……」

  「哈哈哈!」袁世凱笑了。

  那件未瓷茶盅國寶摔碎了不但沒有問罪,那摔碎茶盅的童子還得了四枚金裸子的賞賜,獎賞他一雙童子真眼看見了龍形……

  所以,如今袁世凱看見無非子呈上來的「九九」密折,認定這皇帝的寶座坐牢了。袁世凱忌百,盈則虧滿則溢,「百」不是個吉慶字,「百年」者,翹辮子也,唯九九是大吉大順。一切照無非子的推算去做,一步一步,袁世凱終於踩著無非子的傢伙點兒走起了台步。

  輪到袁世凱身穿龍袍,天壇祭過天,登極稱過帝,封了文武大臣的爵位,立了正宮東宮西宮妃子貴人,立了皇太子,接受了百官的朝賀,你想想,他能薄待了相士無非子嗎?

  用這筆錢,無非子在英租界買了一幢小洋樓,又從皇后舞廳買出來一個時髦走紅的姐兒來四妹,將餘下的錢存入英租界匯豐銀號,吃喝玩樂,他才真過上皇帝老子的日月了呢。

  後來呢?後來袁世凱完蛋了,袁世凱倒台那天,《庸言》報頭版頭條登載的文字是:

  「無非子料事如神……」

  人家相士無非子早就斷定了,有密折為憑:九九。

  九九者,八十一天也,袁世凱只能當八十一天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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