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誠,『崴』了!」
噹噹噹,一陣急促的敲窗聲,常爺把余之誠從睡夢中叫醒余之誠一骨碌從床上
跳下來,未及披衣就往院裡跑,活像是前院失火,更賽過老娘歸天。
常爺會遇到什麼「崴泥」的事呢?不外就是蛐蛐,憑著一種直覺,余之誠已經
猜測到這件崴泥的事就出在常勝大將軍身上,昨日晚上就見它頭頂著盆壁,大有撞
盆之勢,說不定此時它早已悲夫壯夫地「風蕭蕭兮易水寒」了。走進院來,常爺連
個招呼也不打,返身引著余之誠就往後院走,才跨進後院迴廊,便聽見一陣「嘟嘟」
的躁叫!是常勝大將軍,它正在盆裡發瘋呢。
余之誠先是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為常勝大將軍依然健在感到欣慰,但一聽常勝
大將軍的躁叫,余之誠心中又是一沉,天躁有雨,人躁有災,這蟲躁,便是有禍了。
聽著常勝大將軍發瘋般地躁叫,說得準確些是吼叫,令人感到無地自容,何以這天
下就沒有把一隻能與常勝大將軍對陣的豪傑造就出來?既然沒有造就出強者,何以
還偏先有了一個強中強?常勝大將軍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它已是在罵天罵地罵父
罵母罵自己了。
隨著常爺,余之誠來到跨院正中的大案上,好大的一隻宋窯老盆,盆蓋掀開,
西沉的月光下,常勝大將軍立在盆的中央,振翅吼叫,看它全身繃得緊緊的每一條
腿,看它一對觸鬚早立起來如同一雙鋼條,不難估料,只要它再一發瘋,當地一聲,
常勝大將軍就要以一死謝天下了。
「常爺要想個辦法呀!」余之誠可憐巴巴地向著常爺央求著。
常爺何以會不想辦法呢?你看就在這張大案上,宋窯老盆旁邊還放著一隻大盆,
但這只蛐蛐盆裡空空蕩蕩,倒是在蛐蛐盆外躺著一隻死蛐蛐,肚子朝天,身子已是
僵了。
「這不是那只青龍嗎?」余之誠走在路上未必能認出混在人海裡的親手足兄弟,
但每年他養的這些蛐蛐,至少其中的幾位名家勇將,他都能叫上名來,認出樣兒來。
「一個月之前,我拿青龍調教常勝大將軍。」常爺把僵直的死青龍托在手心裡,
對余之誠說,「論個頭,牙口,精神頭,青龍和常勝大將軍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誰料想上得陣去只幾個回合,青龍的一條大腿便被常勝大將軍咬了下來。」
對於那場廝殺,余之誠記憶猶新,那一天下晌,他兩個人把童子們全攆出後院,
一人手裡使著一根芡子,分別撩逗常勝大將軍和青龍,兩隻蟲下到圈裡,你來我往,
張牙舞爪,看得余之誠全身血液沸騰,眼看著常勝大將軍咬住了青龍的一條後腿,
余之誠五根手指也掐住了自己的大腿,一道黑光閃過,青龍被常勝大將軍從盆裡高
高地扔出來,余之誠心疼地張開雙手去接,突然間幾滴鮮血從余之誠指甲上滴了下
來。莫非蛐蛐斷腿也要流血嗎?不是,是余之誠觀陣時暗自使勁,不知不覺中把自
己腿上的皮膚抓破了。
青龍敗下陣來之後,常爺沒有將它扔了去餵雞,他反而將青龍恭恭敬敬地放到
盆裡,沐浴,淨身……這倒又有個分教了,蛐蛐赴會,無論勝負,下得陣來都要有
一番安撫,勝要沐浴,敗要治傷,此時最忌下食,萬不可似養狗,稍有作為,便要
立即賞賜有加。蟋蟀者,豪傑者也,人好鬥,爭名奪利,蟋蟀不知有名不知有利,
其好鬥乃絕對英雄豪氣也,下陣後立即餵食,拿咱爺們兒兒戲了,下次再上陣,必
是吊兒郎當。勝者沐浴,井水淨器,以手攪之,使水旋轉不已,此時置蟲水中,任
其嬌跳,類若巴黎汽車拉力賽勝者之噴香濱酒,得意非凡,禮儀隆重,拿哥們兒當
人,下次更為賣命。敗者沐浴醫傷,即取童便清水,和勻,以水槽盛之,提蟲後腿,
倒置槽中,須臾提出,再以清水洗淨,後以青草研汁敷於傷處,重放盆中,以光榮
負傷掛綵待之,待復出,便一亡命徒也。
把青龍放在一隻盆裡,放在一個陰涼處,整整三十天,常爺沒有理它,每日只
讓童子給他吃青豆瓣,連一點葷腥油水也摸不著。蟲兒有靈,它自知憑自己一員勇
將何以受此冷落,心中便最是仇恨難消,養精蓄銳,它早盼著再重新披掛上陣復仇
雪恥了。
將青龍扔在一旁,常爺心裡可總想著它,蟲也,人也,越是敗將,越是狠毒,
背水一戰,哀兵必勝,孤注一擲,破罐破摔,講的全是反敗為勝的箇中奧秘。留下
一隻青龍,倒不是指望它來日去打天下;捲土重來,大多是有前勁沒後勁的猛夫,
只有前三腳的凶悍,沒有廝殺較量的功力。留下青龍來,只有一個用場,來日有了
蟲王,於它百戰百勝之日,於它不可一世之時,青龍放出來煞一下它的威風,好讓
它心中也有不得志時,再上陣,不敢輕敵。
狂躁的猛蟲是不能上陣的,與楊來春下局的日子越近,常爺的心裡越是沒底兒。
你想想呀,那楊來春也不是等閒之輩,他是不會把二十兩黃金往海裡扔,更是不會
拿自己當雞蛋往石頭上碰的。楊來春選定今年蛐蛐會最後一局和常勝大將軍叫陣,
要的就是你驕傲必敗的最後結局,想那楊來春必是將他的猛士勝勝負負地調教到了
極好的關節,只等著你一路殺來過五關斬六將的豪傑夜走麥城。此計最奸最毒,依
然是蟲性者人性也,當你無法戰勝對手的時候,你就寧肯光哄著他寵著他依著他,
一直要到他發瘋的時候你再收拾他,那就比捉隻蟲兒還要輕易。
已是夜半三更,常勝大將軍又在躁叫了,一聲聲撕心裂腑,躁得常爺都要蹦起
來撞牆。搓著一雙手掌,常爺圍著宋窯老盆繞了幾十個圈兒,唉呀,忽然靈機一動,
我何不將那只青龍請來煞一煞常勝大將軍的威風?一個月前,青龍與常勝大將軍對
陣,幾個回合被常勝大將軍拋出圈來,至今在個小罐罐裡不得志地已是坐了一個月
的冷板凳了,放它出來,如同放猛虎下山,憑它一股豪氣,只要上得陣去先把常勝
大將軍頂個觔斗,然後便「抬」出來,扔去餵雞,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時。
不容分說,常爺立即走到後院牆腳處,俯身將一隻小罐兒取來,罐兒裡「噹」
地一聲,震得常爺手腕顛了一下,好,青龍已是感應到自己報仇雪恥的時刻到了。
托著小罐兒放到宋窯老盆旁邊,常爺手持芡子,先觸青龍觸鬚,青龍立即弓腿縮背,
作好了迎敵的準備,然後再打開宋窯老盆,用芡子觸一下常勝大將軍的尾部,有分
教,這明明是下偏手,激青龍之勇,而滅常勝大將軍之志,常勝大將軍不理睬,仍
頭頂著盆壁靜立。隨後常爺再用芡子去撩逗青龍,激得青龍怒不可遏,然後將手指
下到罐兒裡「抬」出青龍,迎面放在常勝大將軍盆中。常勝大將軍似無黨察,青龍
已是殺氣騰騰,振翅,躁叫,先退一步,再將觸鬚立起,縮緊身子,躍起,猛然向
常勝大將軍撲去。誰料,就在青龍以萬夫莫擋之勢衝將上來的時候,常勝大將軍分
開一對牙鉗,只一口便死死地咬住了青龍的項部,隨之,常勝大將軍將青龍用力地
掄起來,猛猛地向盆壁砸去。常爺見狀不好,才要伸下手指搶救青龍,誰想此時那
常勝大將軍早一個甩頭便將青龍拋了出來,青龍落在盆外的案子上,動也不動,已
是不知什麼時候被常勝大將軍咬死了。
「唉!」常爺搖搖頭歎息了一聲,「偏你命裡注定要落個粉身碎骨呀!」常爺
不是惋惜青龍,常爺是為常勝大將軍擔憂。本來,落到這個結局,常勝大將軍便可
稱王了,天津衛各處蛐蛐會封局,有身份的爺們兒出來大宴慶祝,彼此殺了一個秋
天有輸有贏;最後封局再言歸於好,約定明年再戰,此時蟲王的主家受眾人賀拜,
蟲王也最後再受人瞻仰讚歎一番之後,眾人散去,或經商或讀書或念佛或赴沙場各
奔前程。只蟲王主家自己去忙著為他的蟲王定制純金小棺材一隻,因為無須多日,
他的蟲王便要壽終正寢了,那時他不好生發喪蟲王,明年便無顏再見七十二泊老少
爺們兒了。
只是,常勝大將軍,常勝大將軍呀,你還未到稱王的時候,最後一搏,明明是
凶多吉少,天津衛俗話,見好就收,於此,你是不能了。
「唉!」看看青龍的屍身,聽過常爺的敘述,余之誠也隨之歎息一聲,「哪裡
會有不敗的豪傑?唯能於最後得勝者,才可獨享尊榮,常勝大將軍呀,你是因英雄
氣盛才自取身敗下場的。」余之誠和常爺都已意識到,常勝大將軍是必然以失敗而
自取滅亡了,一隻猛蟲,終生無敵,百戰百勝,則最終必氣死,躁死狂死。弱者之
能制服強者,則就是這物極必反的道理。無可奈何,余之誠已是沒有回天之術了,
聽天由命,那就等著輸吧。
二十兩黃金,對於余之誠說來算不得什麼大賭注,只是今年未能津門稱雄,余
之誠實在太窩囊了,蟲王的尊榮已是獨享多年了,明明是煞我余之誠的威風,說不
好從此一蹶不振。有很多玩蛐蛐的大戶,就是於發旺之時突然急轉直下,最後竟落
到流落街頭的地步的。
心中聚著一團鬱悶,余之誠不願再回房睡覺,信步走出跨院,信步走過迴廊,
又信步走過前院,走出大門,他已經來到自家府邸院外,來到他家院後的河邊上了。
新月西沉,天地一片混沌,曙色未醒,陣陣秋風頗讓人感到一陣淒涼。看看河
道,漣漪微起,瀑瀑的河水流得無聲;看看河畔的樹林,樹影婆娑,反顯得更是寧
靜。再看看遠處的膝隴天色,余之誠似看見了那茫茫蒼穹下面的余家花園,想起大
權獨攬的太夫人,想起了三個不可一世的哥哥,又想起了那院中上上下下各色人等
對自己的歧視目光。沒有誰拿自己當人,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母扔到一個宅院裡,從
來就沒有人過問過余家四少爺是讀書還是做官,每年只允許在春節時讓自己進府給
太夫人請安,平時連那院子都進不得的。生為六尺鬚眉,當有男子氣概,自己雖不
能做刻苦攻讀的學子,也不知發跡暴富的訣竅,幸好老天爺造了一種蟲兒,還給了
余之誠一條奮發的道路,幾年時間小有施展,只待有上三年五載,說不定余之誠也
能成個人物,到那時余家花園便會來人請自己進府共享余家子孫的榮華富貴去了。
只是,誰料,世上沒有如此好撿的便宜,眼看著,今年就要「栽」在一個叫楊
來春的市井無賴手裡了,從此一敗塗地,只怕日後自己連姓余的資格也沒有了。
左思右想,眼窩一陣發酸,不覺間淚珠竟然湧了出來,恰這時一陣寒風襲來,
余之誠打了一個冷戰,裹緊衣服,眨眨眼睛,突然,余之誠被河畔上的奇異景象嚇
呆了。
一片灰暗之中,河岸邊明明有一個人影在走動,縮著肩膀,抱著胳膊,低垂著
頭,肩膀還在一動一動地抽泣。作賊?不像,這人影並不四處張望,好像不是躲避
官家的緝捕;渡河?也不像,此時此際河道裡沒有一條渡船,看他又不帶焦急神態,
似也不是忙著有什麼事情要做。那麼,這個人在河邊要做什麼呢?余之誠站在高處
觀望,這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停住,萬般痛苦地用力頓足,急轉身回來,匆匆
地又往回跑,跑了沒有幾步,又停住,搖頭歎息,舉頭望天,抽泣,捶胸,似是無
聲地號陶……跳河!余之誠心中一震,河岸邊的這個人要投河尋短見,他已是輕生
自棄了。
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勁,余之誠拔腿便向河岸跑去,救人要緊,人命關天,
絕不能眼望著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站住,你站住,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你不可
自踐呀!」大聲喊著,余之誠就向河畔跑下去。誰料河邊上的那個黑影突然發現有
人跑來,他竟於猶豫之中下了決心,返身便向大河投去。灰暗之中,只見一個人影
躍進,雙臂伸開,咕咚一聲便激起一陣水花。「救人呀!」余之誠一陣風跑下堤來,
俯身從河邊的爛泥裡把那個要投河的男子拉了上來。也是那個男子投河心切,他離
著河道好遠就起身跳躍,只一雙鞋子甩到河裡,身子卻摔在了河邊的泥塘裡。
「這位君子,有什麼為難的事,先和我回家歇息再說,無論是什麼天塌下來的
難事,啊,啊,你是,你是……」余之誠一面攙扶這個投河的男子,一面為這個男
子拭去臉上的爛泥,一點一點,那個男子顯露出了面容,余之誠望著大吃一驚,立
即他便喊了一聲:「大哥,你這是怎麼啦?」
…………
「四弟,我沒法活啦!」
余之忠衝著余之誠喚了一聲四弟,嚇得余之誠險些沒癱在地上;自從余之誠以
無可辯駁的存在降生人間,而且又堂哉皇哉地姓了余,並在三個哥哥的後面排在第
四的位置以來,大哥余之忠就從來沒承認過他是一個「弟」。面對面說話,總是
「喂,喂」地稱著,活賽是對待傭人小子,「喂,我說,那東西不是你摸的。」無
論什麼東西,都不許余之誠摸。實在不能不有個稱呼了,「四兒」,長長地一個尾
音,連老四的名分都挨不上,道理很簡單,在余之忠的眼裡,余之誠壓根兒不算是
余家的人。
但是如今,頂門立戶的余家大爺卻要投河了,而且也是老天故意捉弄,將大爺
余之忠從河床裡拖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平日看不上眼兒的「四兒」,真是糟
踐人。
「大哥如此拂袖而去,究竟是殉國呀,還是殉職?」余之誠不敢直問大哥何以
淪落到投河自盡的地步,嫖娟?賭博?都欠體面。堂堂余姓後輩,即使跳河投繯,
也只是殉國殉職的悲壯英烈。只是殉國呢?時刻不對,大清國早完了,二十年後再
有人出來為大清國殉身,於情於理都不太通,為當今的民國自殉,民國好好的,還
不到殉的時候。那麼殉職,帶兵打仗,落荒而逃,丟失城池,街亭失守?他余之忠
沒有這份差事呀。殉什麼呢?殉情?余之忠只知有色,不知有情,殉它個屁!
「我,我。」余之忠說著,雙手在胸間猛烈地捶打,「四弟,我,我讓蛐蛐給
害了!」終於,余之忠才道出了自己活不下去的原因。
「啊!」這下,余之誠真癱在地上了,幸虧地上有個矮凳,他一屁股便坐在了
小凳兒上,「大哥何以有此雅興?」余之誠還是恭維著余之忠,不敢詢問大哥怎麼
上了這份鬼當。
「嗐,我哪裡會玩蛐蛐呀!」余之忠平靜一下心情,一五一十地向余之誠講述
著事件原委,「我下不起那份精神,我也沒那些時間,可是我每年都要在蛐蛐會裡
得個十萬八萬,我有大花銷呀。」
「明白,明白。」余之誠連連點頭,他知道大哥與父親相比,青出於藍而勝於
藍,父親討生母為妾,立為十二房;大哥比父親加一倍,四十歲才過,已經立了二
十四房,當然中間的許多房打發了。但大哥不比父親,父親打發婢妾,只消一個開
拔了事,帶兵轉移,一走拉倒,大哥沒有兵權,且又趕上了平等共和,要想打發一
個女子,必得律師法院地折騰一番,余家大院的一大半財產,就是如此被大哥打發
掉的,你說他這一筆一筆花銷去哪裡討呀?!
「自己不餵養,不調理蛐蛐,我就買。」余之忠向他的四弟說著。
「明白,明白,我全明白了。」余之誠忙點頭回答,有這麼一說,這叫買虎逞
威,看準一隻蟲王,一路上看它橫掃千軍,最後到決戰之時,出一筆重金買下來,
三幾場拚殺,分雌雄定勝負,不僅把買蟲王的錢撈了回來,還能發一筆大財,這比
起自己餵養,自己調理來,可是又省力、又發財的美事呀!
「今年,我買了一隻混世魔王,四十兩黃金呀,從入秋下局,它就一次也沒敗
過……」余之忠抖擻著一雙手掌,痛苦萬般地說著。
「最後一局……」余之誠從矮凳上半站起身子,昂頭向余之忠詢問。
「敗了。」余之忠沮喪地回答。
「蟲呢?」余之誠一把抓住大哥的手問。
「還在我懷裡。」余之忠撕開衣襟掏著。
「給我!」活像是發瘋一般,余之誠從余之忠懷裡掏出一個小罐兒,立時他的
眼裡閃出兩道光芒,緊緊地將小蛐蛐罐舉在胸前,余之誠返身便向院裡跑去,一面
跑著他還一面大聲喊叫:「常爺,常爺,天不滅我,吉星高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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