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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氳 作者:林斤瀾
——十年十□之九

前言


  這是一位木雕藝術家在「牛棚」裡交代的一件事。當時派出專案組,坐飛機以觀天象,乘輪船可察海情,住賓館品嚐山珍異味,周遊名勝古跡。調查結果,若道是捕風捉影,連個影子也沒有捕捉得到。

  歸來使氣,夜審木雕藝術家,方知此事來歷。

  木雕藝術家頂多是個小名家,為人木訥。夜枕木段,日抱木板,沒有多少票房價值。到了「三名三高」一網打盡時節,才隨大流進「棚」。沒人想到他身上發生「轟動效應」,又總要有個名目,就告訴他歷史上隱瞞著一件事,須是坦白從寬。

  木雕藝術家反覆思索,實無藏掖。舉目「棚」中人才濟濟,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用不著打翻鹽販子,閒糟心。過些日子,人才們交代得天花亂墜,開大會做了典型報告,當場「解放」了一批。藝術家心想現在「蜀中無大將」了,可還有「廖化充先鋒」。又過幾天,廖化們揭發別人立功,也「回到群眾中去」了。「棚」中地鋪上空出一邊,藝術家心神不安起來,難道真有個天角,會塌到自己頭上!再,有「走資派」檢查深刻,到「群眾中接受教育」了。再,有「歷史問題」做過結論的,讓「群眾監督」去了。「牛棚」裡滿目荒涼,只剩下三五個人撲燈蛾似的,胡亂交代起來。藝術家感覺到「天將降大任」於自己了!面紅耳赤,抖落了畫模特兒時,走過邪。不中,不是這件事。藝術家原來欣賞「英雄有淚不輕彈」,也顧不得了,流著眼淚,悔過了當窮學生時,偷拿過食堂的饅頭。不對,也不「著穴」。藝術家成夜成夜無眠,搜索枯腸,絞盡腦汁,巴不得曾經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有一夜到得天微明時,忽然,眼前出現一片雜草雜樹林,不覺心驚肉跳,似曾相識。不,好不熟悉。你看天色陰沉。你看暴冷凍人。可是什麼年頭?出過什麼事?肯定不平常。可能一生難得一回。你看剛一想起來,就起心眼裡哆嗦。

  天一亮,藝術家就要求交代。人家聽了沒有表示。過一天,繼續交代,也沒「解放」他。再補充交代,細節越來越多,全部形象化起來了。

  專案組調查歸來,夜審也無結果。反正旅差費也報完銷了,氣勢平和下來。注意到最初交代中有幾句話:「決非存心隱瞞,實是三十年來,從未想起。這樣重大的事,竟會忘記?雖說不合邏輯,但確實如此。」專案組喝道:

  「木頭。」當場命名,「你做了一場夢吧。」這原是遞個話頭給他。

  木頭立刻否認:「不是不是,我想起來以後,形景都在眼前,越來越清楚。」

  「木腦。」再賜一字,「你神經出了毛病。」這是給個台階好下了。

  「沒有沒有。我先還以為邏輯不通,現在看來全合邏輯。」

  雖說專案組有否定這事的想法,但既已立案,否,也得有人證物證。正是:

  「一字入檔案,九牛拉不出。」


正文


  木頭木腦的家鄉,有世代相傳的黃楊木雕工藝。木頭木腦「拔長」的年紀——「拔長」是土話,和稻麥「拔節」的意思差不多。可因水肥氣候的緣故,拔得不勻稱。木頭木腦的頸部過長,頭部略小,暴眼看去,兩部分彷彿一般粗細。他喜歡把零碎黃楊木雕成小動物,雕得最叫別人喜歡的是雁鵝。他見別人最喜歡,自己也最喜歡起來。雁鵝頸部也長得「出格」,他雕來雕去,把「出格」的長度、弧度、角度變化多樣,雁鵝也就「龍活」不凡了。

  木頭木腦拿著雁鵝,愛東走西走,給人看,人家嬉笑道:

  「把你自己的形容雕出來了。」

  他就送給人家。這樣,木頭木腦走了一些不該走的地方,聽了一些不該聽的話,學了一些不該學的嘴。自己還一點也不警覺。

  有朝一日,衙門出兵捉人,上半夜捉了街前,下半夜捉了街後,青空白日,東搜西查。

  有個後生家有名的「清水」——相貌水一樣清秀。平常最會評論雁鵝,木頭木腦若是聽得進去,就會雕出新花樣來。這天,清水後生靜悄悄走來和木頭木腦說,有真好看的雁鵝,相伴到城外走一趟。要走就走,反正是近便鄉下,和誰也不用招呼。

  走到城外,清水後生七岔八岔,木頭木腦不知幾時,身在樹林中了。林中沒有道路,走法只有一個,避開葛針蒺藜,不問東西。繞過狗也鑽不進的荊條水竹篷,不論南北。白楊、烏柏,胖桐、瘦柳,王樹矮、杉樹高,全都不分行、無疏密、胡亂生長。

  木頭木腦只好緊跟清水後生,腳高腳低,絆倒爬起……忽然,怎麼樹木整齊起來,士地平整起來,抬頭細看,全是半抱粗的槐樹,一株一株相隔七八步,分兩行對立,如老將排隊站班。行間一條土路,沒有雜草,更無雜樹。路不足五十米,兩頭還是胡生亂長的野林子。

  老槐樹紋絲不動,蒼老人定,好不肅穆。清水後生前走幾步,指出一個丁字路口,朝路口看過去,也是兩行槐樹,不過二十步,有一倒塌石頭圍牆,牆裡一個廢墟,中間成堆的好像一個墳包。看那方正青石碎板,厚磚頭,磨砂水泥塊,原先當是洋樓,不會是農家小屋。不知多少年前,肯定闊過,繁華過,門前走過車馬。現在像一座不見子孫的墳墓,失落在荒野。

  清水後生走進倒塌圍牆,挑塊石頭坐下,叫木頭木腦坐在對面,石頭冰涼。

  清水後生說,你沒有來過吧?他也只來過一回。頭一回來時,天色也陰陰沉沉,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你走得出汗吧,現在坐下來,身上汗水冰著肉了吧。

  他說頭一回,是你也認得的白麻子帶他來的。白麻子坐下來,摸出一把手槍拍在膝蓋頭。

  白麻子說清水後生是個叛徒。執行組織命令,把叛徒帶到這裡來處理——這叫做處理。

  清水後生說自己不是叛徒。

  白麻子說他不知道,只知道叫執行就是執行。你若不是叛徒,就做個烈士吧。現在你站到那塊青石板上去。

  清水後生就站到青石板上,白麻子也站起來,扣著扳機。清水後生穿著一身青嗶嘰學生裝,覺著可惜。就說慢點,讓他把衣服脫下來,戰友們缺衣少食的,不要弄髒了。脫了上下衣服,腳上是一雙翻毛皮鞋,一邊脫一邊說,小三的腳一般大小,他的鞋底透通了,這一雙給他正好。

  清水後生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站在青石板上。天冷,身上立刻起了雞皮。白麻子右手顫抖,左手過來幫襯。清水後生正要喊最後一聲「萬歲」……不知從哪裡,躥出來一個四腳動物,灰黃色,挾尾巴,長嘴子,躥到廢墟前邊,回身,半蹲半趴著,做前撲的準備。

  這是狼。

  狼望著這兩個人,等著打死一個。是先吃活的,還是吃死的呢?好像還沒有決定。

  兩個人也看著狼,差不多同時覺出來這狼的眼睛,分明懂事,在察看世情,審視世態,帶著點冷嘲——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啊,人的眼睛,兩個人都心驚肉跳起來。

  陰沉的樹林,破倒的廢墟,一隻狼臉上一雙人的眼睛,把兩個都是正義又悲壯的胸懷弄糊塗了。

  白麻子掉轉槍口,對著那雙人眼睛中間,砰的一槍。那狼蹦起來丈把高,朝後一翻,落在廢墟的墳包後邊,不見了。

  白麻子叫清水後生穿上衣服,說,槍裡只有一顆子彈。那時候子彈的確金貴。

  後來什麼事也沒有,因為沒有誰是叛徒。

  清水後生說完頭一回到這裡來的事。看著木頭木腦,流露出少年朋友中間露水般乾淨的感情,說:

  「我早告訴過你,其實是警告過你,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還有,最要緊的是,這裡那裡,來回傳話,犯了大忌。我相信,不只我一個人相信,你是無心的,你不懂。我也早和你說清楚,聽的人若有個把有意的,就糟糕一『脈死』。」「脈死」可能來自洋涇濱英語,意思是「最」,是「統統」,平時是玩笑言語。

  「我曉得的。」木頭木腦也露水般透明,「這幾天在捉人。」

  「你曉得就是了。」露水雖好,卻容易曬乾。清水後生臉上正派起來,「你認得的人,你認得的地方太多,你的嘴又最沒有柵欄。組織上不能不處理,叫你為事業犧牲。」

  還是叫做處理。

  這時,木頭木腦的頭腦,真的木了。說木,是脫離實際,白話是魂不附體。那臉色煞白,手腳冰冷,膝蓋骨手關節搖鈴,他自己都不知覺。靈魂已經到了體外,又沒有走遠,牽一個瞎子那樣牽著身體站起來。那靈魂沒有反抗的意思,連懷疑也沒有。身體也就沒有一點逃跑躲避的動作,搖搖晃晃不覺得,出氣多進氣少不覺得,一步不停,不朝別處,逕直朝那塊青石板走。好像走了很遠,好像走都沒有走就上了青石板。

  站上青石板,身體問靈魂:

  「我也是烈士羅?」

  清水後生眼皮低垂,尋思這位少年朋友還沒有參加組織,算不算得烈士呢?回道:

  「我一定為你請求,放心。」

  站上青石板,手就上來解領下的鈕扣,好像全無力氣,解不開。靈魂替著脫下來,看不見有什麼人缺少衣裳,還是一件件都脫下來。又脫鞋,脫襪,也不知道有誰的腳一樣大小,有誰的鞋底透通了,要換鞋。

  「我沒有帶槍。」清水後生在地上找到一根兩尺長木棍,根頭兩根狼牙般的釘子,看來是拾糞、撿桔子皮、收字紙的工具。

  木頭木腦的手指還在第一個鈕扣上,沒有力氣解開。他的靈魂已經把上下脫光,只剩一條褲衩。

  「這不用脫衣服。只用轉過身體……」

  這時,靈魂和身體都看見了清水後生的一雙眼睛,變了。眼珠如烏木頭,如干石子,如爛鐵球。眼白閃閃碧綠寒光。這是一雙狼的眼睛。餓狼的眼睛。餓狼撲食的眼睛。

  崇高、莊嚴、悲壯……一個個就像彩色的肥皂泡,沒等到直上天空,就飄渺失蹤,靈魂也從身邊消失了。

  剩下的肉身裡,恐怖彈簧一樣彈開。木頭木腦要狂呼奔跑,蹦高撞牆……

  這時,一個平和清楚的聲音:

  「把那棍子放下,那是我們家的。」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在哪裡?女人看不見。她在墳包後邊?她在墳包裡面?她就是墳包?

  清水後生心裡一緊,手裡那根帶鐵釘的棍子,掉到地上。

  「我們家姓秦,秦始皇的秦。那棍子是大宋年間,霹靂火秦明傳下的武器,叫做狼牙棒。敲人的腦蓋骨,一敲就出腦漿,是有名堂的家生伙。」

  女人沒有笑出聲來,不過聽得出來帶著溫和的微笑。

  「這個地方是塊寶地,先前我們秦家來到這裡落戶,蓋了三間草房,後來添了五間瓦房,再後來,還蓋了個木頭小樓。門前房後,開了水渠,水渠分出來大小水溝跟一張網似的,網眼裡種水稻,一年兩季。到這時候,割了晚稻,還要種一地油菜過冬。小油菜開花時候,四面黃爽爽。蜜蜂盤來盤去,一片嗡嗡嗡。牛角上毛毛雨,牛屁股曬太陽……是寶地不是?」

  聲音甜甜,風光柔柔。

  是墳包在說話。墳包就是女人。在清水後生眼裡,墳包顯靈一樣顯出了女人的標準的線條,流動的線條。這個女人是廢墟妖精。

  在木頭木腦眼裡,墳包是女人的臉面,聲音從一個黑洞洞裡出來。廢墟是女人的身體,或飽滿或柔和或神秘的女人部件,散落在黑暗裡。這個女人是廢墟母親。

  「後來,仇家來搶寶地,燒了房子,殺了人,殺人和砍菜頭一樣。全家只逃出一個我來。仇家在這裡養牛養馬養魚養雞鵝鴨。發了財,蓋了水泥碉堡,造了石頭城牆。我逃到外面,養了六個兒子,個個『拿龍』一樣殺回寶地來。不要說男子,女人也會搶過吃奶的孩子,就朝石頭上摜。怎麼做得下手?我們是為了活命,你死我活,有什麼做不得。

  「只不過殺完了,氣也出盡了,力也光生生了,寶地上只見雜草,歪籐,七岔八蹺的樹。」

  墳包裊動,生發了吸引力,兩個後生身不由主,朝前挪步。也還有些警覺,慢吞吞做賊一樣。

  才兩三步,聽見女人笑出聲來:

  「我們只曉得活命,你們心高一等,叫做革命。不但也是什麼也做得出來,還活著稱英雄,死了編烈士。精神頭比我們高十倍都不止。

  「前回你們打了一槍,打的是我們秦家看家的狼狗。把它打瘋了,你們弟兄兩個走過來看看吧,兩隻眼睛都變了顏色,一隻綠哀哀,一隻藍幽幽。我要放它出來,瘋狼狗咬人,吃倒不吃,有幾個咬幾個……」

  清水後生嗖的轉身開跑,木頭木腦緊跟也跑了。

  像這樣的無頭公案,若不是那個地方山明水秀,物產豐富,專案組也不會跑一趟的。正是: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後語


  木雕藝術家晚年閉門不出,只顧拿錘、用鑿、運斧、使刀。不久,得了直腸癌,做手術把肛門也削了。腰裡開個洞,扣上一個塑料盒。

  不便做大件頭,就做頭像。日夜加工,生怕做不完。怎有那麼多東西好做?做的不過人物動物。人物五官都還端正,距離、比例、角度卻又「出格」。動物做的最多的是:狼頭。

  給他開過展覽,讚賞的不多。報上著重介紹身患絕症,自強不息。讚賞的也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妥當,是不是錯了位,把人的眼睛安在狠頭上,狼的眼睛又嵌在人那裡?若果真如此,那算什麼主題和思想意識?客氣點說,看不懂。但藝術家認為都是親眼看見,親身體會,親問理性,都合邏輯。親到和親自上廁所一樣。

  藝術家不久兩腿站不起來,叫人從床底下翻出一個黃楊疙瘩,在骯髒的角落裡珍藏多年的寶貝。坐著用錘、鑿、刀、斧,雕出一隻天鵝。彷彿浮游水面,長頸貼背,頭微仰。是酣睡初醒?是垂死復甦?

  上下收拾停當,留下眼睛最後努力。誰知癌細胞搶先擴散全身,兩隻臂膀也抬不起來了。只好歎一口氣,拉倒。

  大家說最後做的天鵝,是他的「天鵝之歌」。沒有眼睛是最完美的藝術表現。有一位評論家用了兩個生冷的字:「氤氳」。正是:

  「此處無眼勝有眼,留得空白氤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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