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只做一個夢。做來做去,老只是夢見鞋;鞋丟了,鞋扔了,鞋忘了,鞋壞了,鞋叫人搶了,還有鞋變了——那就希奇古怪了。我在夢裡老是找鞋,搶鞋,搶住、挾住、護住鞋,為鞋拚死打架……有時候驚醒,一身冷汗。若是千辛萬苦把鞋穿上,那就渾身鬆軟,蘇蘇癢癢地睡沉了。」
諸位,這叫什麼話?癡話?怪話?孩子話?說這話的人不該身高一米八九,大手大腳,也不該一大把年紀。更用不著臉容嚴肅,態度認真,影子都不帶邪的正派,滴得下水的誠懇……各種優秀品德擺齊了在那裡!不過以夢論夢,總還要添佐料好比是幽默才好。這好比吃熗蝦,必須要有點醋。若沒有醋,就算熗不成。
故事還要說下去,看起來這位一生只做鞋夢的,合著五個大字「正經、老、大、漢」。指望他談笑風生肯定不可能,那就大傢伙兒多操一份心,幫著添點小趣味,蘸點小幽默——啊,你搖頭了,白搭?少費話,先看鞋。
正經老大漢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大蓋鬆緊口的布鞋。有人竟敢叫懶鞋,腳一進去種神、拱拱就穿好了,全不費事。「浩劫」開始的年頭,男紅衛兵非這不穿,非這,難免和封資修沾邊。其實紅衛兵沒有研究過鞋史,鞋史學家又說不得話,因為「史」和「屎」同音,當時劃了等號。後來,到了冬天,估計是從女紅衛兵開始,穿上翻皮高腰大兵式皮鞋。最好不是仿造,若是直接從大兵腳上脫下來,那女紅衛兵的眼睛就滴溜溜轉了。
請你不要小看了鞋,請你想想指著鞋有過多少俗話、笑話、成語、典故……還有心理分析,時代意識,審美觀念……聽著,正經老大漢說話了:「我小時候家裡窮,穿不上鞋,大冬天都光腳丫子。站在那裡曬太陽,都是一隻光腳落地,另一隻光腳踩在落地的光腳背上,這樣,兩隻腳都暖和一點。過一會兒,倒一倒腳,另一隻落地,這一隻踩上去,再過一會兒,這一隻落地,另一隻……好,好,簡單點說。
「十來歲的時候,爹媽想著大半輩子吃的虧海了。總結經驗,認定不識字、睜眼瞎、一抹黑是個大緣故。盤算著咬咬牙、勒勒腰帶、硬硬頭皮,好歹讓我上學去。我們村裡有個私塾,也不過一明一暗一裡一外一個套間。老師住在裡間,外間是教室,頂多十來個孩子圈在那裡。可是不能小看,上方供著夫子聖人,跟孔廟似的,比土地廟神氣多了。拿土地爺尋點開心是常事兒,誰也不敢和孔聖人嬉皮笑臉。規矩挺多,其中一條就把土地廟比下去:不許光腳丫子進學堂。
「我有個老舅,貨郎出身,混成了個跑買賣的,也望著開店、有著有落、坐地分肥、當上掌櫃。一力攛掇我上學,日後好給他寫帳、扒拉算盤,進出流水,這在我爹娘心坎裡,也是一片錦繡前程。老舅給我捎來一雙鞋,別說小孩家家我了,爹娘都彷彿沒見過,捧在手裡眼也花了,眼淚水也『漾』出來了。那是一雙大蓋鬆緊黑布鞋!和現在腳上穿的差不多,可能扣眼兒靠前點兒、鞋臉短點兒、鞋頭方點兒。這路鞋四五十年沒大改樣,是經得起考驗的。不過早先沒有塑料皮底,都是毛邊、袼褙、千針麻線。
「這路鞋也沒有時髦過,彷彿生來就是老古板樣兒。紅衛兵那陣非它不穿,滿街凡大模大樣的,走路中間的,把人打翻在地還踩上一隻腳的,都是這路鞋!這威武可是鞋史上史無前例的事。誰剛才說鞋史來著,真得寫上一筆。對,寫上男紅衛兵。那女紅衛兵腳頭更硬,他們興高腰翻皮鞋。
「不過半個世紀以前,農村窮地方,光腳丫孩子手裡捧上這麼雙鞋,見都沒見過,哪還古板?覺著洋還洋不過來呢?那鬆緊帶,洋貨。有扣眼兒又不管扣,洋花活兒。我洗洗腳,搓掉腳泥。怎麼搓呀,我娘燒水讓我燙腳,燙紅了腳皮,使磚頭碴搓一遍,使爐灰碴搓一遍,晾乾、撣淨、橫下一條心,把腳往鞋裡一樣、神神、拱拱、扭扭……不知打哪兒起,只知渾身蘇蘇癢癢——一點也不錯,我一輩子都記得,是渾身蘇蘇癢癢。下細分析起來的話,血管先漲後蘇蘇,神經先熱後癢癢。」
正經老大漢說到這裡,臉面拉長繃緊,可是皮色透紅,眼色帶澀。聽他說話的人裡邊,有兩個本來已經張開笑口,也在兩腮僵化。不由得納悶起來:這臉色是什麼成色?
「我家離學堂才二里地,可是要穿過雜木林子、亂葬崗子、坑坑窪窪不坑不窪還得說是注子。別說颳風下雨,就是好天兒,我也是光腳丫走路,把鞋挾在胳肢窩裡,到了學堂門口,拿塊布擦擦腳,穿上。放學一出學堂門兒,馬上脫下。上學的孩子還能不淘氣,少不了逗我、哄我、嚇唬我、捉弄我、推我、搡我、故意找我打架,我只要一張胳臂,鞋就掉地上了。他們搶在手裡扔過來扔過去,忽然沒了,藏起來了。我個兒大,可是總覺著本身是窮孩子,比人矮一頭,凡事忍著點兒。可是只要一不見了鞋,我就按不住性子。我的性子是牛性子,不發作的時候騎著轉圈都行,發作起來就強頭強腦直往前拱。孩子們好比鬥牛,不鬥到拚命不開心。鞋就成了鬥牛的紅布,他們拿我鬥牛玩兒。我常常為這雙鞋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正經老大漢是個說實話的主,說到童年的處境,實打實動人。說到自己的性格,除了實,還分析中肯。聽說話的人裡邊,都有了一兩聲唏留。不過一說到發作起來強頭強腦,他低低腦袋,神神脖子,腦袋上只差兩個犄角,可也腦門蹦筋,眼白充血,那黑眼珠子呢,竟牛那樣蠻,狠,昏暗無光。聽者心驚,唏留聲斷。
「後來,日本打到我們村,跟著八路也到村裡來了,我參了軍。大家吃什麼我也吃什麼,要餓著都餓著,反正不用自己操心。鞋,穿的是公家發的,也是發什麼穿什麼。行軍打仗,倒頭就睡,顧不上做夢。零零碎碎做點,也還是鞋,也還是丟鞋找鞋那一套。有公家給鞋呀!同志們階級友愛不搶鞋呀,莫名其妙。
「後來進了城,不但穿鞋不是問題,還有車好坐了。反右那年,要右派名單,要百分比。有個書記找我的毛病,我急了,我說要上,咱們兩個一塊兒上名單,我的牛脾氣發作了,強著非要名單上書記第一名,我第二。憑據?把眼一黑我也有。
「強是強,黑糊糊鑽在被窩裡也睡不好,剛迷糊著了就夢著鞋,鞋丟了、鞋沒了,鞋叫人搶了。有回淘氣的孩子們一聲喊,鬼似的一『陰』沒有人了。鞋呢,我遍地的找,地上光溜溜。忽然看見一個墳頭,下邊有個黑窟窿,我趴到地上,往裡看,黑糊糊裡又有點暗紅暗紅的,心想那是我的鞋吧,伸手進去,進不去,抻抻扭扭的,進去了,摸著鞋了,往外退,誰知那鞋變了,翻過來攥住我的手腕子。我驚問:『誰?』那裡邊回道:『不認得我了?』我說:『看不見哪?』裡邊笑一聲:『我是你媳婦,』我嚇得跑、跑、跑……」
說到跑這裡,跑,跑,跑什麼?正經老大漢使勁嚥住。聽眾或緊張或驚異或不禁憐惜,都沒有心思追問怎麼跑和跑什麼。
不過正經老大漢這時坐在沙發裡,稍稍偏著點身體,他素常不偏。微微偏著點臉面,他也有偏的時候!嘴唇露縫,竟有一個笑影在嘴皮子上出現,在嘴角裡消失。這個笑不那麼實打實,透著點狡性。它從生疏的地方來,出現在生疏的地方,它怯生生。
聽眾裡有一位知覺到這樣的笑影曾經見過,留有印象,還有過背後的議論。推推旁邊坐著的一位,那一位也知覺了,兩位對望一眼,小聲說道:「火車站。」
遠在戰爭年代,正經老大漢的爹娘和操持上學一樣,給包辦了一宗婚姻。婚後三天?五天?小一個月?總是不多時間離開了家,隨著戰爭變化,越走越遠,竟沒有回去過。戰爭結束進了城,他沒有接媳婦來同享太平。那一陣農村進城的老幹部,愛換老婆,有人也等著吃他的喜糖,全無動靜。議論道:俗話說腳正不怕鞋歪,指的就是這一位,他能把歪鞋愣給穿正了。
後來搞運動,連著幾個運動下來,發現正經老大漢怎麼前言不搭後語了呢?組織上暗笑,做主通知他老家的媳婦進城來。到日子還得他上火車站接人,義不容辭。不過也有困難。相處不多天,離別二十年,火車站上人來人往,保不準相逢不相識,親人似路人。還是組織上派兩個青年前往協助,這兩個青年跟他要張相片做做參考,哪來的相片?嘴上無毛,好不曉事。
火車到站,萬頭攢動,眨眼間,又如潮水退去。站台上只剩下三三兩兩不多幾個人,其中有一個農村大娘——兩個青年本想該叫大嫂為是,可是實在得叫大娘。手裡挽著個包袱,包袱皮裡一雙布鞋露出半截:黑布、大蓋、鬆緊、毛邊。腳邊放著個提包,茫然直視出口,視線無處著落。這時,正經老大漢走過去,說:
「是××縣××村來的?」
她點頭。
他回頭往外走。
她拎上提包隨後,距離五六步。人多處走得慢,人少處走得快,但五六步的距離不變。
他在前邊稍稍偏著點身體,是偏。微微偏著點頭,確有偏時,嘴唇上有個怯生生的笑影,也不那麼實打實,透著點狡性。
不過她是看不見的,離著五六步呢。不過她是感覺得到的,在喧鬧的車站裡,她已經不茫然。她已經木木地跟著走,木木地走,跟著走。
她也有那麼兩下,盯一眼前邊的他,一閃老花的靈光。彷彿說:
「好我的人也!」
他和她過起日子來。要說是老兩口,他們沒有過小兩口的時候。要說是小兩口,他從來就是老大漢,她比他還大幾歲。他們住在四合套院裡,因是老幹部,佔兩間北房。他早出晚歸,她哪裡也不去,在院子裡洗衣裳洗菜,幫鄰居看孩子,掃地打掃公共廁所都積極,答應前院後院候著送煤餅的來,招呼著倒垃圾的去,都爽快,成了積極分子了。禮拜天他在家,關上門,她也不出屋,揉麵包餃子。遇上來人找他,在院子裡問在不在家,鄰居就說你聽聽,那人聽了聽回頭往外走,說:「沒聲。」鄰居就會告訴人家:「沒聲才是在家。」
過了幾年沒聲的日子,「浩劫」到來。有天黃昏,他影子似的「陰」進院子,頭包襯衣袖子、滲血。撕掉袖子的襯衣後背,墨筆三個大字:「走資派」。紅筆打「×」如「監斬牌」。她端了水來,還沒有洗臉,聲音嘈雜,腳步混亂,抄家的來了,打櫃子翻箱子,隨手往院子裡扔。
勒令他雙膝落地,直挺挺跪在院子中間。
抄家的走了,院子裡家屬造反,他繼續直挺挺跪著,老大漢跪著也有造反的小女子高,怨不得人家加倍使氣,把吐沫朝著大目標啐。
半夜,大家都累了,一哄而散。他站起來兩腳麻木,踩棉花似的進了屋,外屋沒人,裡屋沒聲,在裡外屋中間門框上,一根腰帶掛著他的她。
這些事情都不用細說,大部分人心裡有數,能夠點到為知。個別的年輕,「浩劫」時候還不懂事,不免發生許多懷疑,到處打問號,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受得了呢?怎麼這麼窩囊呢?怎麼這麼希奇古怪呢?但看看老大漢面容正經,氣氛沉重,只好相信父輩兄輩的親身經歷,頂多嘀咕兩句:「要我才不幹呢!沒有那麼容易。」又把父兄的窩囊一把推給「代溝」,自己落個輕鬆。老大漢還正經往下說呢,活該!
「我把她放到床上,天也快亮了,我也累癱了,在她身邊躺下。剛一合眼,就睡著了,剛一睡著,就是夢,夢見的還是鞋。鞋叫人扔來扔去,是些什麼人?這回鬼鬼怪怪,可也看不清。後來鞋給扔到黑□□裡,我一頭撞過去,身子先飄起來,隨著往下落,原來這黑□□是個無底洞似的。鞋在前,我在後,飄飄、落落、落落、飄飄、心裡也落也飄,我抓不到鞋,可我死盯著鞋,忽然,眼前有了亮光,我心裡撲撲亂跳,隨著收緊、收緊、彷彿擰上、絞上、擰緊、絞緊、緊得出不了氣兒、出不了氣兒,我掙扎、掙扎、睜開了眼,陽光照到我臉上了,睡了個大覺了,晚了,誤了,早上掛牌、站隊、認罪、展覽是有鐘點的,我臉也顧不得洗朝外跑……打這裡也總結經驗,正反兩面教訓。」
正經老大漢說這一段話時,臉上也出現愁苦,事情過去總有十多年了,愁苦淡薄了一些。也可能當初就不怎麼濃重,他有「總結經驗」「正反兩面教訓」……這些法寶,可以鎮住苦難。對著法寶,年紀大的表現出可以理解。年輕的不能,反倒嚼咕道:「老傢伙,沒治。」
「——這一條經驗是,不論怎麼鬥:陪鬥,游鬥,跪鬥,噴氣斗……不論怎麼審:夜審,車輪審,沒頭沒腦的審……只要一躺下,必須睡一覺。才好堅持考驗,繼續革命。可怎麼睡得著呢?我命令我自己什麼也不想,積極主動去想鞋,拿想鞋來替安眠藥。想著小時候一穿上鞋,那蘇蘇癢癢渾身舒展勁兒,想著想著,癢癢蘇蘇,迷裡迷糊,果真睡著了。睡著了也還是丟鞋、找鞋、搶鞋,好哩,這不是睡了一覺了嘛!我能把浩劫『頂』下來,現在也還有『余熱』,就是我能這麼睡覺。有回我恨不能一頭撞死,也找不著我的鞋,忽然在黑□□裡摸著了,是無底洞吧又把鞋夾著,我使勁給拽出來,鞋面大蓋都撕成黑毛毛,潮糊糊,緊抽抽,我使勁套在腳上,抻抻、拱拱、扭扭、再神、再拱、再扭……我舒展了,我跑,我跑……」
又是跑呀跑呀,究竟跑哪兒去呢?聽眾也聽膩了。誰知這一位說到這裡,嗓門拔高,改成控訴腔調。正經老大漢的控訴是連珠炮般打出法寶,久經鍛煉的耳朵也摸不著頭腦。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全部只好想著怕是犯了毛病了,又全不清楚犯的是哪一路病。請聽:
「……這一條經驗也有正反兩面,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人面獸心,獸性發作,原始野蠻,返祖現象,低級趣味,失掉原則,喪失立場……我這把年紀,我這麼個人,我落到這種無恥人類,我當著大男小女,該坦白,也該打嘴巴子,我跑了,跑了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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