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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 作者:林斤瀾


  春雷響了。地化凍了。小麥醒過來了。

  早晨,村子裡的大人小孩,都端著飯碗到當街吃早飯。年輕人性急,竟端到合作社的院子裡來。就是老年人,也圍在十字路口,找個向陽的角落蹲了下來。人們嘴裡嚼著糧食,眼睛可像被無數看不見的線牽著,全被牽到合作社的門洞裡面去了。那裡現放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傢伙,等拖拉機手們吃飽早飯,就要開動這個鋼筋鐵骨的大牛,上咱們的地裡春耕了。誰也生怕就在吃飯的工夫,錯過了千古以來的第一犁。

  合作社的大田隊隊長田十方,自己給自己派下任務,圍著拖拉機放哨,可是好說歹說,還是擋不住七手八腳擁上來的孩子們。他的臉板的鐵硬,他的眼神裡透出火燒般的著急。好像這鋼鐵做的傢伙,跟雞蛋殼似的捏得碎彈得破。他總不上北屋裡去,不像別的隊長們,有話沒話都到拖拉機手跟前打個招呼。

  拖拉機手裡邊,有一位尖下巴頦、烏亮眼睛、神色嚴肅的姑娘。她是本村人,因為長得秀氣,一向惹人注意。前兩年她在村裡做團的工作,自覺著秀氣很是損害威信,就學會了一種嚴肅的態度。越是肩膀上的任務重大,越是來到群眾場合,越發不能扭扭捏捏象小姑娘似的,更不用說平白無故笑個不住了。哪怕裝了一肚子的笑料,也沒法子,必須克服著點兒。

  姑娘名叫田燕,就是大田隊隊長田十方的閨女。自從去年春天上拖拉機站學習以後,整一年沒有回家來過。今天父女倆見了面,可是還沒說過一句話。社長早已暗暗留心到這種情況。去年父女倆鬧翻了,田燕才走的。可是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不好念叨口舌是非的。

  一通鼓響,緊跟著篩鑼,八個精壯的小伙子,高舉八面彩旗。拖拉機手們讓田燕頭一個開車。這時田十方已經閃過一邊,背轉身子裝煙鍋。冷不下的背後平地一聲雷,田十方打個哆嗦,回過頭來,看見閨女推一把扭一轉的,當真把機器開動了。鑼鼓領頭,彩旗開道,拖拉機出了門洞,來到十字路口。人們嚷成一片,哪裡還聽得出來,這是鼓,那是鑼,哪是機器吼?田十方被人們擠到頂後邊去了。他想起十字路口拐彎的地方,路面太窄,社裡的騾馬大車,都常在那裡出事故,這麼大個的機器……他往前擠,擠不動,踮起腳尖,打人頭縫裡瞅過去,看見閨女輕輕巧巧地扳扳圓盤子,那就拐過彎來了。閨女穿一身厚敦敦的藍色工作服,戴雙白手套,脖子上纏著紫紅的圍巾,映得失溜溜的下巴頦緋紅。她兩手緊緊抓住圓盤子,暗自咬著嘴唇,眼皮兒抬都不抬一下。彷彿在她四周跑著、擠著、嚷著的人們,全沒放在她的心上。

  田十方的眼眶裡酸溜溜的,就放慢了腳步。等到拖拉機開出村口,拐到地上去了,聲音小了,他抬頭一看,街面上大小沖洗了般的乾淨。只有三幾個老頭子老婆婆,歪歪斜斜往前攆。田十方刷地邁開大步,出村,上地。卻見忽啦啦飄蕩的彩旗底下,機子站著沒動,鑼鼓住了,人們不出聲。原來社長站在車頭演說呢。

  「……老鄉們,咱們盼星星盼月亮,日盼夜盼的東西,今天盼來了。今天咱們得跟老日子打個招呼,您請吧,再也見不著您了。老鄉們,全新的生活,幸福的生活,今天,此刻,腳下,開始了!」

  社長跳下機子,人們一聲喊。鑼鼓齊鳴,彩旗揮舞。可是田十方沒有看見機子動,只見這一群人,千手千腳,一齊往前轟了。人們哪裡跟得上機器,馬上全被落下了。只有幾個小伙子,掉在機子後頭,沒命地賽跑。拖拉機開了第一犁,劃了第一條溝。人們擁在溝邊,有的跳到溝裡,矮了一截。有的伸手去量深淺。有的捧起翻上來的泥土,用兩手搓,用指頭捏,湊到鼻子上聞。

  「往淺裡說,也有兩手尺!」

  「整個翻了個身!」

  「多暄騰!」

  「多熟!」

  「多透!」

  「多乾淨!」

  「多痛快!」

  田十方也抓起一把土,叫這看,叫那看。說道:「土潮著呢!這地,踩得出水來。這地,倆牲口也拉不動犁杖。怕得使三個,還得棒棒的。可你看,你看……」

  看呀,眨眼功夫,那機子已經耕到天邊去了。頭上藍藍的天,腳下黑黑的土。這莊稼地無邊無沿。啊!無邊無沿的高天大地之間,走著一個無敵的英雄。它越走越遠,好像看不見了。可又拐了個彎,倒回來了,瞧那勁兒,搖搖擺擺,顫顫巍巍,噴著白煙,雷般吼著。什麼土疙瘩,什麼雜草植頭,一概碾得粉碎,潑水一般兩邊滿撒。

  「瞧,那勁頭,那勁頭,嗐,那勁頭啊……」

  忽然,彷彿馬失前蹄,機子往左一偏,身體歪了,前輪陷下去了。人們的心往下一沉:

  「地裡有水!」

  田十方往機子那裡衝去,一邊叫道:

  「底下是水,土皮子太淺,壞了!費事了!」

  剛衝到機子跟前,那拖拉機一聲大吼,一抖擻,一使勁,輪子起來了,身體放平了,跟沒事兒一樣。群眾齊聲歡叫。田十方向女拖拉機手呵呵一樂,那田燕也對著大田隊隊長抿嘴一笑。父女倆算是打上招呼了。

  拖拉機從田十方身邊走過。他跟著走了幾步,急忙轉身,橫穿過田地,往村裡走去、心裡盤算著:「賣肉的車子來過了沒有?今天有誰上集去?晚上叫閨女家來吃頓餃子。我不去請她,讓她兄弟找她去。」回頭滿地裡找尋小兒子,兒子沒有找著,倒看見拖拉機到了地頭,站住不動了。閨女跳下機子,和幾個拖拉機手一起在機子後邊忙著。又出什麼事故了?田十方走近去一看,原來犁鏵上邊,掛滿了草根,糊滿了泥。幾雙手在忙忙地扯著,扳著,刮著。田燕帶著埋怨的神氣,跟圍上來的人們解釋著:

  「怨不得機器,你們整理地塊的工作馬虎了些。這都是老地埂上幾十年幾百年的老草根,士又潮,那還不掛上了,堵住了。」

  「機器不要緊吧?」

  田燕一邊上機子,一邊說:

  「壞不了機器。可是這麼多老鄉看著,走走站站的,影響不好。」

  田燕說完,皺了皺眉頭。那意思是:別怪我一來就批評,誰讓你們幹活馬虎呢。把幾個小伙子逗笑了。可是田十方已經走開,沒有看見。他一「屁股蹲」在地頭坐下,忘記了找兒子,也不記得買肉。他覺得閨女烏亮的眼睛,透著煩躁,尖溜溜的下巴頦也顯得鐵硬,鐵青。心想這閨女的老脾氣發作了,又該老輩子挨教訓了。這塊地原是歸他那個隊整理的呀!

  趁這工夫,咱把父女倆的糾紛交代一下,不過說來話長……

  田十方是農村裡說話有份量的正派農民。身材端正,眉目也配搭得整齊。更加難得是為人精明,自己吃不了虧不說,倒又心地公平,不願意沾人家一星便宜。這一不吃虧,二不沾便宜,是田十方打半輩子的生活經驗裡,總結出來的主張。近年日子過得順溜了,這主張也隨著紮住了老根,風吹不動,水澆不透。他的老婆命苦,沒有能夠熬到建設社會主義,十來年前就丟下兩歲的兒子,八九歲的閨女去世了。兒子現還坐在小學裡磨小板凳。閨女可好了,十來歲時,肩膀上就挑起三口的家務事,到十五六上頭,鍛煉得跟個副家長差不離了。前兩年入了團,走到街坊們跟前,都說這閨女老成懂事。站在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堆裡,小姑娘們也誇她積極先進。可是做老子的冷眼旁觀,覺著別的毛病倒也挑不出來,就是太好虛名,愛面子。只要人前塞給她兩句好話,她能東跑西顛蹭壞兩雙鞋底。咱們莊稼主,比不得人家當幹部搞工作的。人家得下名聲,也圖個升級。咱們除了種地還是種地,要那些好聽的幹什麼使。姑娘婦女,更不用提了。誰知這閨女不服指點。可是田燕這邊呢,倒不是不聽老人言,實在鬧不明白他老人家的道理。尋思既做了團員,哪裡可以不帶頭呢?也沒有往外搬糧食,怎麼說吃虧呢?爭取立功做模範,那跟好虛名愛面子有什麼牽扯?真是的,老輩子的指點反倒叫人糊塗了。

  前年,父女倆入了社。田十方被選做大田隊的隊長,少不得早上先走一步,晚間多開個把會。社裡交下來的任務,他不愛推三托四。可也難得從他嘴裡聽見「保證」兩個字,總是說走著瞧吧,勞動人還捨不得賣力氣?幹活上遇見個二把刀時,他就自己做給那人看。遇到耍奸取巧的主兒呢,告訴給黨團員。他說自己學不會抬槓拌嘴。批評什麼的,那是黨團員在行。就是有一件事,是他始終不放鬆,說什麼也馬虎不得的。那是評工分,他得拿頭一份。哪怕比別人多那麼半分,也得多點兒。要是跟拿頭等分的一般齊呢,算是委屈著些了。他覺著說到天王老子那裡去,也站得住理。本來費的心比人家大,生產技術數他高,還不提來回磨嘴皮子呢。慢慢地,隊裡有了些反映。但還沒有人當面說什麼,田十方也就穩住勁兒,裝做太平無事。可是心裡難免不痛快,回到家裡就犯嘀咕。端起飯碗說:

  「人多嘴雜。」

  叭著叭著煙鍋說:

  「費心不落好。」

  田燕聽了勸道:

  「爸爸,咱家才三口人,倒有兩個參加勞動。您還愁吃呢愁穿。您是個隊長,帶個頭,少拿兩分不行嗎?」

  田十方叫道:

  「你成天掛在嘴上的公平合理,都上哪兒去了!」

  田燕心想:對呀,公平合理可是個原則。就悄悄找社長商量。社長笑道:

  「你來得好,正要找你去呢,大田隊裡的幾個小伙子,跟我反映幾回了。我研究了一下,遇著技術活兒,你爸爸多拿兩分不算多。可是力氣活上,不一定賽得過小伙子,當隊長的領頭爭工分,可不是件好事。」

  話才說到這裡,田燕像是自己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情,臉先紅了。社長趕緊說:

  「你爸爸也沒有什麼。他是個正派人,幹活從不耍奸。就是把個人利益看重了點兒,你得幫助幫助他。」

  「怎麼幫助呀?」

  「還不是集體主義的教育。算算細賬,說說前途。讓他看見集體主義跟個人主義,倒是哪樣好。」

  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是社長沒有料到這一番話,給這姑娘添上不少的心事。田燕本認為她爸爸是老一輩子裡頭拔尖的人物,誰知也這樣自私自利。再說爸爸究竟是爸爸,一向都得聽他的。現在反轉過來教育他,這工作怎麼做呀。

  有一天耪地,兩個調皮的小伙子,暗暗定下計策。這兩個一左一右,把隊長夾到當中並排耪過去。他們緊跟著田十方,一步也不肯落後。田十方起初不在意,到歇頭晌的時候,小伙子們笑了笑,說:

  「今兒個門當戶對,不差分厘呀。」

  田十方回頭檢查了一下他們的質量,說實話,也挑不出毛病來。歇完響,心裡留意了,手腳上逼緊一些。誰知兩個小伙子也緊了上來,越干越帶勁,拼到晌午,三個人還是並排。田十方完全明白了:這是跟我摽上了呀,那我讓一步,換個地方還不行嗎?又想:這一讓,還不白送個笑話到人家嘴裡。賽就賽他娘的,憑我這老把式,緊慢都誤不了質量。他倆要是耪得離離拉拉的,咱找社長評理,明兒叫他們返工。這一下午,田隊長使出平生的武藝,那兩個小伙子也笑不成聲,哼不成歌了。三個人腳步紮實,抬手不離方寸。只見鋤頭飛舞,兩邊的隊員暗暗喝彩。到了半下午,田十方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真是歲數不饒人,心有餘力不足了吧。可是歇下來不是,不歇更不好過。看看兩個小伙子呢,活像鬥狠的公牛。眼睛定神了,牙關咬緊了,埋著頭,破著性命往前干。一步急似一步,竟把田十方落下來了。一步跟不上,就步步落後。田十方心慌意亂,索性把鋤頭一扔,裝做滿地裡檢查質量去。

  這種戰場不讓步的好事情,是捂也摀不住的。到了晚上,合作社院子裡嘰喳喳說開了,個個青年都好像就是自己打了勝仗。田燕怎麼裝不知道也裝不過去。田十方也開會來了。小伙子們攔住笑道:

  「隊長,今兒可輸給我們一分兩分的了吧。」

  田十方也早有準備,穩穩當當地應道:

  「少記兩分我巴不得呢。晚上現有會,你們替我開去。」

  田燕心裡叫道: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兩分要了命了嗎?

  小伙子們也不是好打發的,哈哈笑道:

  「工分還得您頭一份,誰叫您是個隊長呢。就是求您認個理輸。」

  田燕臊得站不住,悄悄往外溜。偏偏田十方看見了,他正想借個事由岔開去,就叫住田燕,說道:

  「過來,你兄弟找你有事兒。」

  田燕心想,這種場合還說什麼家務,您還招呼我幹什麼呀!瞪了她父親一眼。見她爸爸端端正正站在那裡,跟平日一模一樣。呀,您就是生生氣,也比這個樣子強呀!心中一惱,話也不答,扭頭走了。走出大門,聽見青年們在院子裡放聲大笑。她像叫紮了一錠子似的,眼淚也出來了,踉踉蹌蹌跑回家去了。啊呀,自私自利呀,往後您怎麼當隊長?我又怎麼做工作呢!

  等到田十方回家時,看見閨女守著油燈,一動不動,垂頭坐在桌子旁邊。

  「還不睡?」

  田燕刷地抬起頭來,臉上擺著公事公辦的神氣,說道:

  「爸爸,把情況都談出來,分析分析。」

  田十方沒見過閨女這樣說話的,好生摸不著頭腦,支吾道:

  「怎麼了?」

  「今天的錯誤,您先談談情況。」

  田十方在人前雖說沉得住氣,可是心裡早已憋足了勁。不由地喝道:

  「給我睡覺去!什麼情況不情況,賣多大力氣掙多大的工分。」

  田燕也提高了嗓門:

  「人家都笑話您了!」說到笑話兩字,心裡一酸,眼眶裡汪水了。田燕心想:糟糕,要是眼淚一掛下來,還不讓爸爸當做小孩子了,說出來的話還起得了什麼作用呢?因此使勁忍著。可是田十方哪裡有閒心思留心這個,心裡火辣辣的,從來沒有讓小青年取笑過,現在連自己的閨女也來教訓老人了。嘻,老輩子不好當呀,忍著點兒吧,別嚷嚷了:

  「睡去吧,沒你的事兒,你爸爸也不是糊塗人。」

  「您不糊塗?就是把個人利益看得太重了。」

  這「個人利益」,好比把乾柴點上烈火。田十方一跺腳,叫道:

  「誰都給老子扣個『個人利益』,少你一個也夠我嚥氣的了!起早貪黑,跑道開會,我落下什麼好處?我佔了誰的便宜沒有?你說,個人沾了誰的什麼利益了!」

  「工分上頭,表現了自私自利。」

  這「自私自利」,好比火上添油:

  「吃裡爬外的東西,給我滾開!」

  田燕昏頭昏腦鑽到被窩裡去,流了一枕頭的眼淚。她不明白爸爸在合作社院子裡,一句硬話也沒有,為什麼回到家裡,跟我這麼凶。最後檢查了一下自己,認為主要是沒有跟爸爸談問題的經驗,一上來就哭鼻子。不夠嚴肅,怎麼談得了思想問題呢。

  田燕是個不在困難面前低頭的女團員。從這天起,把對爸爸進行集體主義教育,當做自己的經常任務。尋絲覓縫地找爸爸說道理。每碰一回釘子,下回就更加態度嚴肅,說話鄭重。弄得田十方麻煩不過,歎道:

  「女大十八變。挺秀氣的閨女,變得叫人一見心煩。」

  田燕才一張嘴,田十方就說:

  「不愛聽你的!」

  後來弄得吃飯也不愛共桌子了。田十方端起飯碗往院子裡一蹲,有時端到街面上來,有時端到對面小酒鋪裡連吃帶喝了。

  在社裡呢,田十方從此不樂意跟隊員一塊堆幹活,特別不樂意一塊堆干一樣的活。比如耪地,總把整塊的分派給大家,自己拾掇地頭地腦。輪到打場吧,只見他抬起杈耙放下簸箕,骨碌碌地轉游,可是不專幹一路活。時常隊員們都不知道隊長幹了些什麼,還是幹什麼去了。到記工分時,報出來卻是一大堆工作,考查起來呢,還都不假,還都是青年人不愛干的磨性子活兒。調皮的小伙子們,想出了一個外號,管田十方叫單干隊長。記工分時就說:

  「您說多少記多少吧,反正您幹了不少看不見的活茬。您是合作社裡的單干戶。」

  田十方也不生氣,平平穩穩地回答:

  「我報的賬是良心賬,我幹的活是良心活。你們要不願意我當隊長倒也合適。騰出開會跑道的工夫,我能幹一個半人的活。」

  話雖這麼說,回到家裡,又更加沒有好臉色了。炕頭上簡直坐不住,晃一晃就想拐到小酒鋪裡耗著去。有天晚上,田燕堵住門,眼睛盯著地上,斬釘截鐵地說:

  「別走,爸爸,咱們談談。」

  「不愛聽你的。」

  「坐下。」

  「嘿,把個閨女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爸爸,咱們成了合作社裡的單干戶了。又合作又單干,那算個什麼呢,多難聽呀!」

  「別聽他的不就完了。」

  「完不了,人家有道理。」

  「還是人家有理!」

  「爸爸,坐下,咱來算一算賬。」

  「跟老子算起賬來了。」

  「算賬。您不知道一個人把個人利益擺在頭裡,反倒個人得不到利益。要是一心一意鬧好集體,個人也就……」

  「不愛聽你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了,不說孝敬,反倒成天惹老人生氣。」

  田十方甩簾子往外走,可是田燕還攔著門,說:

  「都是因為個人主義,還沒有建立當家作主的思想。」

  「你要造反嗎!你會當家讓你當去。站開,小心給你個耳光子。」

  父女倆在門邊面對面,眼瞪眼,相了一小會兒。田燕暗自吃驚:端端正正的爸爸,怎麼變得凶神惡煞模樣。田十方也嘀咕:都說這閨女秀氣,可你瞧,青筋也暴出來了,鼻一搧一搧的,成了個丑鴨子。他走出門口,還回頭嚷道:

  「翅膀長硬了,你飛你的去吧,算我白養活一隻丑鴨子。」

  這年合作社新辦,產量上還沒有提高多少。秋後分了紅,田十方琢磨手裡的糧食,也不過象單干時遇上好年成的光景,倒惹下不少的閒氣。這年會計還是按戶頭算帳。田燕的收入,也都寫在田十方名下。閨女向她老子拿錢做件短大衣,田十方心想:你那個集體主義,氣不少生,糧食多不了多少。你現有棉襖,還做什麼短大衣呢。就說:

  「先給你兄弟做套制服吧。」

  田燕覺著不能為個人享受鬧糾紛,立刻讓了一步,說:

  「不做短大衣也行。那個錢給我,團裡要組織一冬的文化活動,大家都得出點費用。」

  「沒錢。」

  「我的工分呢?」

  「還有什麼你的?」

  「我勞動掙來的呀。」

  「跟老子算帳嗎?行,拿來,十幾年的房錢飯錢。」

  說了這句話,田十方跑到小酒鋪裡,喝了足半斤白干,足足吃下一斤豬頭肉。

  第二天,田燕到社裡單立了一個手折。會計帳上單寫了一個名字。田十方心想;怨不得老話說,養閨女賠錢貨。還沒出門子,她就鬧起私房家當來了。得,我也不找她理論,早晚是人家的人,快快打發了她完事。從此父女倆十天半個月,難得過一句話,可是暗地裡,田十方不由自主地,留心著田燕的一舉一動。瞅見田燕寫字,就閃在一邊吧煙鍋。等田燕一出門,趕忙翻了來看。遇著不明白的地方,就命令小兒子朗誦。小兒子本著少先隊員的誠實精神,一五一十報告給姐姐。田燕心頭一跳,首先想到的是:「干涉人身自由!」後來尋思也沒有什麼,反正記的寫的,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個人沒有秘密。等到她和知心的女伴一念叨,就研究出來一個巧妙的教育方法。她當著爸爸趴在桌子上寫了整一晚上,第二天把這個本子忘記在顯眼的地方。田十方拿過來一看,寫的是一篇文章。這種文章在夜校課本上叫做「議論文」。文章的題目也是夜校裡常見的作文題。那是一個問句:「什麼是人生的理想?」文章的開頭,又用連串的問句,提出重大的問題:

  「人生可以沒有理想嗎?什麼叫做正確的理想?個人主義的打算和集體主義的理想有什麼不同?……」

  田十方讀到一半,覺著這是閨女變著法子教訓老子,一生氣就把本子撕了。其實這個本子是撕不得的,那上面除了議論文,還有許多統計數字:掃盲班的學員人數,團裡的文娛開支,前街交來耗子尾巴多少條,少先隊員捉拿了多少麻雀……為這要命的本子,當晚父女倆鬧翻了。小兒子聽著吵得不祥,跑去找社長。社長拉扯上團支書和婦聯主任,一陣風走來勸架。田十方發作道:

  「閨女人大心大了,現在棉襖穿著,非要買個短大衣。當老人的沒敢說不買,說是先給她兄弟做制服。她就拿我當做偏心眼的治,跟我分門分戶,單上手折。好吧,偏心眼就偏心眼吧。養兒防老,閨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到那時候我能上她那裡住去?上她那裡我算個什麼?你要跟我分,趁早分了吧。你要什麼拿什麼走吧。」

  氣頭上的話,原是聽不得的。田燕再也忍不住眼淚,哇的一聲號陶哭了出來,連哭帶跑,奔到女伴那裡,說什麼也不肯回家了。這時候拖拉機站正好到社裡招收學員,社長就讓田燕學習去了。

  去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真不簡單。田燕學會了開拖拉機,合作社鬧了個老年人也沒聽說過的大豐收,社員擴大了一倍,訂出了五年生產規劃。家家糧食滿囤,人人精神飽滿。田十方怎麼樣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折騰得夠嗆」。開春時,免掉他的隊長。完了秋,又選上他當隊長了。還得自己做飯,伺候小兒子上學。他每天的工分,十之七八還是拿的頭等。有時少拿一點,也沒見他爭執了。這種時候,田十方總是悶悶不吭聲。他的眼面前,總是出現了田燕的嚴厲的臉子。那點著了火的烏亮眼睛,那鐵硬的尖下巴頦,逼得田十方無路可走,只得暗暗認輸。他心裡嘀咕:爭這一分半分的幹什麼,鬧得眾叛親離,身背後叫人指點得脊樑骨癢癢的。究竟工分也不頂事,社裡多打了糧食,工分才值價。誰不指望自個兒的家業興旺,可是單憑個人,有幾個發了財的?咱們鬧合作,就是要大家共同富裕起來。道理上沒有什麼難纏的地方,你不認輸也不行……

  這天下午,田十方請了個假,趕到集上買了件紫銅色絨領子、藍卡其面子的短大衣。眼看太陽落山了,急急往回走。心裡念叨著:沒法子,老的伺候小的吧,叫她家來吃飯。快走快走,鍋也沒刷,飯也沒做。他三腳兩步搶到屋裡,慌忙揭開鍋蓋,呀,飯已做熟了。再一看碗筷勺瓢,刷得乾乾淨淨,放得各是各的地方。全是田燕在家時的光景。莫非閨女回家來過了嗎?四下一看,只見條桌上堆著一疊子書,書上紅紅綠綠儘是畫兒。這是給她兄弟買的吧?書背後站著個玻璃瓶子,喲,一瓶二鍋頭。莫非這孩子變了脾氣了?在先上小酒鋪打個轉游,她也那樣不樂意,這忽兒拿整瓶子的二鍋頭灌我了。哈哈,老輩子也不白喝你的,給你短大衣,給你。田十方聽見院子裡一陣笑聲,田燕領著她兄弟進屋來了。田十方抱起短大衣往閨女懷裡一塞:

  「給你。」

  田燕一愣,立刻格格地笑了。笑著鞠了個躬,唱歌似的說道:

  「謝謝您,爸爸。」

  田十方萬料不到會有這一番「禮節」。弄得回禮也沒回好,回話也沒說得出來。

  一家三口,立刻端鍋拿碗。田燕正要打開二鍋頭,田十方擺擺手,說:

  「留著吧,我早忌了。」

  一家人歡歡喜喜坐下吃飯。可是有些生分,閨女呢,像個客人又算不得客,老子呢,不知道該做老子還是做主人。讓菜吧不好讓,不讓吧有些不妥當似的。這中間總好像罩了一層什麼,一時還沒法揭開。

  父女倆客客氣氣吃完飯,其實連飯也沒吃好。田燕趕緊刷鍋洗碗,一邊給兄弟介紹小人書。田十方覺得有些個話,拿出來說一說才舒坦。可是連吧了幾鍋煙,還是不知道打哪兒說起,只好悶悶地歪到炕上睡覺去了。

  剛剛迷糊過去,忽聽得突突突的吼聲,拖拉機上地打夜班了。夜裡聽著,分外地震耳朵。不由得人留神去聽它。大氣不出地聽它,懸著心攥著拳頭聽它。這突突突的聲音,還越聽越怪:一忽兒像是打雷,一忽兒像是火車開過,一忽兒象地動,一忽兒象心跳。田十方歎道:「變了,變了,世界變模樣了。沒想到說變就變,眼前使上機器種地了。社長說得好,全新的生活開始了。哼,叫它這麼不分日夜地突突突,還有誰二心?誰還不拿合作社當做自個兒的家?」見鬼,這怎麼睡得著啊。閨女睡了嗎?起來跟她聊聊去吧?

  田十方起來一看,田燕沒在屋裡。難道打了個日班,還有她的夜班嗎?瞧瞧去,田十方出門往地裡走。街上黑得像個地洞,灌滿了突突突的聲音。一聲聲,都像打在人的胸膛上。田十方沒法不加快腳步,從小步到大步,從大步到小跑。一出村口,呀,這光景怎麼這樣的美呀。拖拉機頭前,放射電光,好像塞光閃閃的寶劍,劈開無邊的黑夜。遠遠近近,燒著幾堆野火,紅艷艷的火光裡,閃著許多笑臉。原來大家都在炕上躺不住。隊長們走來走去,那樣子可不像閒遛達,活像這春夜,這泥土,這清風,都非得他們掌管不成。姑娘們小伙子們,說著笑著唱著,大約是在比賽誰的嗓門大。小孩子們更加辛苦些,為了爭取熬夜的資格,自動地四出撿柴禾。

  田十方走近一個火堆,看見他那隊裡的幾個調皮小伙子,圍著一個拖拉機手,伸胳臂露大腿。靠攏一聽,原來各人在爭取春耕期間,跟拖拉機手當學徒。田十方笑著往另一火堆走去,看見他閨女笑吟吟地在火邊坐著。一個拖拉機手問道:

  「這地計劃種什麼?」

  「花生。」

  「好東西。」

  「油料作物,支援國家建設。」

  那拖拉機手指著田燕說:

  「她頂愛吃花生。」

  田燕反問道:

  「你不愛吃嗎?誰見過不愛吃花生的人?」

  幾個小伙子搶著說:

  「要吃我們這裡有的是。」

  「你要吃不了,請你兜著走。」

  田燕反問道:

  「我愛吃香油炸的,蘸白糖的,你有嗎?」

  「喲,一年不見,口味高了,眼睛往上了。」

  這句話不見得怎麼好笑吧,可是小伙子們笑得前仰後合。田十方看著閨女尖溜溜的下巴頦上的小嘴,也笑得合不上來。心想:沒見過她這樣快活。那笑瞇了的眼縫裡,眼珠子那麼賊烏,多秀氣的閨女!

  映著火光,這些人的眼睛,沒一個不水靈靈的。恐怕是柴禾煙子嗆的吧。好說,煙子嗆出亮晶晶的幸福的光彩來了。

  田十方好像怕打攪了青年人的快活,悄悄退開來,去看拖拉機。腳下踩著一塊石頭片兒,依照老習慣,拾起來往地邊扔去。卻馬上縮住了手,暗自笑道:「往哪兒扔呢,這地還有邊兒嗎?」這也沒什麼好笑的吧,可是田十方笑出聲來。他聽見了自己的笑聲,也聽見了黑暗裡,送過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爸爸。」

  閨女跟過來了。

  田十方等閨女走到身邊,問道:

  「這塊地怎麼樣?草根子多不多,卡住犁頭沒有?」

  「比白天那塊乾淨些。」

  田十方走了幾步,歎了口氣。雖說在黑地裡,根本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他還是把後腦勺向著閨女,眼睛看著地面,說道:

  「那塊地歸我那個隊整理的。隊裡有幾個主兒,幹活糙得叫人生氣。光知道惦著掙工分,活兒還能不糙嗎!當隊長的也沒有盡到責任,先得做個檢討。」

  「爸爸,做檢討的話,該我先做。」

  「有你什麼事兒?」

  「我到了拖拉機站,碰了好幾個釘子才明白過來。在村子裡做工作的時候,真是傻瓜蛋。成天板著臉子教訓人,誰愛聽你那一套。我說話太凶,跟爸爸說話,特別凶得沒有道理。」

  雖說在黑地裡,雖說田十方的眼睛看著地面,可是他彷彿看得見閨女的秀氣的臉蛋兒。那尖下巴頦上的小嘴,對著做老子的樂,那烏眼珠子,水靈靈的瞅著老輩子,好閨女!

  「別那麼說了,還是你站得住理,你那個集體主義是正道理。」

  「爸爸,今晚上咱們不說大道理。」

  「誰說大道理來著,咱不是聊聊爺兒倆的話嗎。人生怎麼可以沒有理想呢?」

  「別提了,別提了,那不像話。」

  「怎麼不像話呢!論個人,誰也為個人奔了一輩子,奔出什麼名堂來沒有?做夢也夢不著使機器種地呀。現在還光顧個人,就會誤了大事。拿整理地塊來說吧,光惦著掙工會,草根、樹植、石頭塊兒不弄乾淨,萬一把機器卡壞了呢?」

  「爸絕,明兒隊上開個會吧。」

  「不開不成,得跟他們說說。」

  「別光說大道理。」

  「讓我說也說不上來。左不過幾句家常話,批評批評個人主義。」

  「先別扣帽子。也有人光聽說拖拉機怎麼怎麼厲害,沒想到多少年的老根子會掛住犁頭。」

  「也有的耍奸取巧,怎麼說怎麼不開竅,死落後。」

  「爸爸,那也得好好兒引導他,一步步帶動他。明兒您說話放軟和些。」

  「看對誰吧。我可知道有幾個主兒,跟他好話好說,他准當做耳邊風。不跟他厲害點兒,說上一車子話也起不了作用。」

  說話時,田燕挨近了她的爸爸。隱約看見她爸爸臉上繃得鐵板似的,嗤的一聲笑了,不知覺間,伸出手挎住了她爸爸的胳膊。在農村裡,還看不慣挎胳膊走道。一個大閨女跟父親上街,總是一前一後。可是這父女倆如今挎著胳膊,兩人倒也沒有覺著彆扭。田十方輕輕說道:

  「咱家還有點兒花生,乾巴巴的沒有什麼吃頭,別怕費油,咱炸它一炸。」

  「您也把二鍋頭打開了吧,別多喝,高興的時候來個一盅。有年紀的人了,喝點兒怕什麼?」

  拖拉機吼著過來了,機燈照著這挎著胳膊的父女倆。田十方不覺離開閨女一步。可是那拖拉機手沒有留神這些。那小伙子好像古代傳說中騎在老虎背上的英雄。他胯下的坐騎,兩眼放亮光,呼吸如春雷,腳步到處,地動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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