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畢竟是留學生,他們不敢過分放肆。所謂「教訓教訓」,不過是推過來搡過去,一拳一腳而已。其中一個極為可恨,打了沃克一記耳光。
他們離開我們的宿舍時,小莫大聲譴責:「你們怎麼能毆打留學生?!」
為首的一個答道:「叫他明白他是在中國。」
我說:「你們踢碎了我的暖瓶,得賠我。」
那傢伙冷笑道:「就算你為我們的革命行動貢獻了吧!」他們揚長而去。
沃克捂著臉在自己床上坐下,許久才喃喃地說:「真想不到,在中國,我被中國人打了。如果我的老母親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怎麼想。」
小莫說:「沃克,你應該通過瑞典使館向那幾個傢伙提出嚴正抗議!」
沃克搖搖頭,說:「不,我不會那麼做的。瑞典是第一個和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在我記憶中,瑞典政府從來沒有向中國政府提出過任何形式的抗議。我不願因為我自己,使兩個國家之間的友好關係受到絲毫影響。」
我說:「沃克,你回國吧!目前你在中國能學到什麼呢?世界這麼大,你又何必到中國來留學呢?」
沃克沉默許久,又搖頭,低聲說:「不,我不回國。也許他們以為我會害怕了,回國去。可是只要我還沒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我就要在中國呆下去,親眼看到你們這一場文化大革命最終將導致中國發生什麼局面!」小莫揉著頭,無比歉疚地說:「沃克,真對不起你,我們沒有能力保護你。」
沃克望著他,苦笑了一下,說:「你們每一個中國人也沒有能力保護你們自己呀,不是嗎?」
小莫無言。
我說:「是的。」
沃克說:「這真可悲。」
我果然又遭到了「算計」。
而事件湊成之情節,猶如小說家的巧妙構思。
先是,半年前,弟弟給我匯來了二十元錢。隔日,我要到郵局取錢,卻找不到匯款單了。我在宿舍樓各樓口貼了「尋物啟事」,兩日後也無人送回。便到系裡開了一張證明信,證明我匯單已丟,將二十元錢取了回來。
幾天前,我又到雜技學館去體驗生活。一天傍晚,接到V從學校打來的電話,告知我弟弟又給我匯錢來了。正缺錢花,便匆匆趕回學校,拿到了匯單。郵局已經下班,只好將匯單帶回雜技學館。
第二天,和我一同在雜技學館體驗生活的C,有事要回學校,我就將匯單交給她,委託她代取。
她回到學館,快晚上十一點了。
我已躺下,在看書。她敲門,我給她開了門。
她不進,站在門外對我說:「明天上午,系工宣隊莊師傅叫你回校一次。」
我問:「什麼事?」
她一笑:「不知道。」
我覺出她那一笑頗不善,但又想不出自己近來有什麼失謹的言行足可被人「整治」,也就隨她笑得不善,又問:「我的匯款單替我取出來了麼?」
回答:「E老師替你取。」
E老師是我們專業上一屆的留校生,我們的「教導員老師」。負責抓政治思想工作的。因此而怪,不免再問:「怎麼E老師替我去取?」
C又那麼令人莫測高深地一笑,其意味更加不善,慢悠悠地答:「我沒工夫。」一雙眼中,放射出兩股冷氣,逼得我從臉到心一陣發寒。
復躺下後,總覺C那笑,那話,那目光,包含著什麼幸災樂禍,不再能看下書去,苦思苦索,終不悟其所以然。輾轉反側,難以安睡。
翌日,滿腹狐疑回到學校,E老師和工宣隊莊師傅在工宣隊辦公室聯袂「召見」了我。
E老師隨口問了幾句在雜技學館深入生活的情況後,話鋒突然一轉:「你最近丟什麼東西了麼?」
我回答:「前幾天將書包在四十八路公共汽車上丟了。」又問:「除了書包,還丟什麼了?」
我一貫地丟三忘四,想不明白為什麼問我這個,還以為他們要發慈悲,補助我點錢呢!便答道:「除了書包再沒丟什麼。書包裡有十幾元錢,不過我弟弟又給我匯錢來了。」「就是這張匯款單嗎?」E老師拉開抽屜,將那張匯款單取出,朝桌子上一丟。
我說:「是啊,您沒替我取出來啊?」
E老師臉色頓變,厲色道:「你好好看看。」
我拿起那張匯款單「好好」看,寫得一清二楚,是弟弟匯給我的沒錯,問:「怎麼啦?」
「你看看郵戳!」
我就翻過來看郵戳,一時不免大為尷尬,吶吶地說:「這是我半年前丟的那張匯款單呀,從哪兒出來的呢?」「這正是我們要向你提出的問題!」一直正襟危坐的莊師傅,朝我瞪起了眼睛。
我說:「這得去問V呀,是他打電話叫我回來取的,那麼他一定知道這張匯單是誰從什麼地方找到的。」
「V在宿舍,」E老師站起來說,「我這就去問。」E老師走出去後,那位工宣隊領導者一邊吸煙,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我。許多人在訊問別人時,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裝出捷爾任斯基的樣子。這位工宣隊領導者也不例外。他大概自以為他那雙肉眼泡投射出來的目光,也必定稱得上「鷹一樣的目光」。
一會兒E老師回來了,身後跟著V。
不待E老師開口,V便衝我大聲質問:「我沒有給你打過電話!你怎麼無中生有呢?」
「你……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可我明明聽出來是你的聲音啊!」
「你胡說!豈有此理!」他彷彿被牽扯進了什麼極不光彩的事件之中,作了「嚴正聲明」後,憤憤離去。
見他那種彷彿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我真懷疑自己從電話裡聽錯了聲音,低聲說:「讓我再想想,也可能是別人給我打的電話……」
E老師說,「你不必想了。我問過咱們專業所有的同學,誰都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我意識到問題很嚴重了——我企圖用一張作廢的匯單,再從郵局騙取二十元錢,且讓別人代取,嫁禍於人之心,昭然若揭也。
莊師傅說:「坦白交待吧,這張匯單你為什麼保留至今?」
這句話的意思就等於是說——你半年前偽裝丟失了匯單,從學校開出證明取了款,而將匯單保留至今——是有「蓄謀」的。
「我?!……我將匯單保留至今?!」我拍案而起。「你坐下!難道是別人替你保留至今的嗎?!」工宣隊領導者也拍案而起。
E老師說:「這件事明擺著,性質是嚴重的,證明你的品質。手段也是惡劣的。你要抵賴是不行的。只有端正態度,老老實實承認錯誤。否則,你是不能帶著這樣一個沒有交待清楚的問題畢業的!」
我說:「你們想一想,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辦這種蠢事嗎?二十元啊!不是二百、二千,值得我從半年前就處心積慮,製造假象嗎?難道我不知有人正希望我畢不了業嗎?」E老師說:「你不要將問題扯到別人身上去,這對你自己沒什麼好處!」
那位系工宣隊副隊長說:「你的態度很壞,我們今天就談到這吧!你回去想想,還是誠實點,別拖到畢業分配時處理!那樣對你更不利!」
我簡直發懵了。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希望「莫須有」的事成為事實。更不明白他何以會因此而內心裡產生了某種快感似的。
我說:「我什麼也不會交待的,隨你們的便吧!」說罷,起身便走。
回到宿舍裡,小莫見我臉色不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將事情前後對小莫述說了一遍。
小莫追問:「到底是不是V給你打的電話?」
我說:「是。可他否認。」
沃克連聲說:「這太無恥了!這太無恥了!……」小莫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問你一句朋友之間的話,你可別多心。」
我說:「問吧。」
小莫說:「你真希望分配到北京去嗎?」
我說:「見他媽的鬼吧!我只希望能讓我平平靜靜地度過這最後一個多學期!我家有老母病兄,我想回哈爾濱。回不了哈爾濱,能讓我回兵團也罷!」
小莫說:「那就好辦了。我代你找V去談判!告訴他,他可以想方設法進北京,但不要和你競爭,更不要陷害你達到目的!」
似乎也只有這條路可走。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沃克卻說:「這太軟弱了,這太軟弱了!我看讓我找幾個留學生狠狠揍他一頓才對!既然你們中國學生可以在工宣隊的唆使下蠻不講理地揍我,我也可以串聯幾個留學生揍V一頓!」
我說:「沃克,你要敢這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
小莫的「談判」以失敗告終。
V將此事亦向工宣隊匯報了。
於是我「莫須有」的「錯誤」更加「屬實」,情節更為「惡劣」。
小莫懊悔不已。
我婉言相勸。
我忽又想起,那一天除了V給我打電話,還有一個人也在電話中對我嘻嘻哈哈了一陣。
這個人是誰呢?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更不敢貿然問誰。
沃克仍想串聯幾個留學生揍V。我和小莫極為嚴厲地向他提出警告,他才徹底打消了念頭。
好事無人知,醜事有人傳,此話真不假。中文系許多學生,都漸知創作專業的梁曉聲「出事」了。於是有人因此而莫名其妙地覺著高興。雖然我與他們並無利害衝突,亦無什麼不快的瓜葛。自己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的某些人,見別人「出事」了,可不是會覺著也夠高興的麼!實乃中國人的心理遺傳。
我走在校園裡,出現在圖書館或食堂裡,便不免招至某些人看一個「出事」了的人的特殊目光。沃克和小莫怕我覺著不自在,常有意一左一右陪著我。我也確實覺著大不自在。C和V們,當然挺高興的。因為這正是他們預期的「輿論效果」。
在給工宣隊打的「證言」中,C寫道:「某月某日,事發前,我與梁同返雜技學館。途中我寄信,梁站在郵局內的『匯款領款常識』前,看了許久——可見其犯錯誤前是有縝密準備的。」
確有其事。我承認了。她寄信,我沒事,就看那東西。「梁在將匯單交付我時,猶豫了一陣——這是其犯錯誤前矛盾心理的反應。」
我也承認了。確實猶豫一陣——因我本不願勞她代辦任何一件小事。
「當我對梁說:『E老師替你取』時,梁的臉色頓時蒼白,呆呆地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是他預感到事情將要敗露時的緊張心理的反應……」
這就有點不實事求是了。
但她覺著我當時就是那樣的,我也無法。
V的「證言」簡單些,只有兩條,但有份量:一、我根本沒給梁打過電話,叫他回學校取匯單。二、莫替梁與我「談判」,企圖說服我承認給梁打過電話。
作廢了的匯單壓在工宣隊那兒。人證物證俱全,只待我低頭認罪了。
我離開學校,「逃亡」雜技學館。
大學裡有工宣隊。雜技學館也有工宣隊,是上海某紡紗廠的幾位女工。學員們儘是十幾歲的男孩女孩,整日被關在曾是汪精衛的一個小老婆的獨院別墅裡練功,其實談不上什麼階級鬥爭、路線鬥爭、思想鬥爭的。但幾位紗廠女工卻不這麼認為。她們也時常地製造出什麼「新動向」、「新情況」,折磨孩子們,折磨雜技老師們,也折磨她們自己。彷彿不唯此不足以顯示出她們存在的價值。孩子們在她們的授意下,也常常寫幾張「大人腔」的思考「路線鬥爭」或「思想鬥爭」的大字報。貼在練功房裡。
我是北方人,愛吃辣醬。學館的趙老師就經常從家中帶點辣醬來送給我。趙老師是學館負責人。但受工宣隊領導。被女工宣隊員領導更是不幸。故而學館內的「路線鬥爭」、「思想鬥爭」便集中體現在她和幾位女工宣隊員之間。她年近五十,身材高大,像馬玉濤。她也是北方人。我們便認了「老鄉」。她為人坦誠,性格耿直,我覺得她比幾位嚴肅的女工宣隊員可親,願意接近她。她是中國的第一代芭蕾舞演員,而且是蘇聯舞蹈家西諾夫培訓過的。工宣隊認為她是「文藝黑線」上的人物。我則覺得她不唯可親,亦復可敬。我親她近她。女工宣隊員們大不高興。她們認為:一名「工農兵學員」,理應對工宣隊員們親而敬之,才對頭。否則,就不對頭。她們經常對C叨叨咕咕,說我「屁股坐歪」了。C是我在學館體驗生活時期的直接領導,非常樂於將學館工宣隊們對我的這類意見反映給學校工宣隊。其實我的屁股是常和她們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她們還是不高興,認為我「屁股雖然和她們坐在一條板凳上了」,可「思想是與趙老師合拍」的——也即「與舊文藝思想合拍」。我無法討她們歡心,只好隨她們不高興去。她們不免常以冷臉對我。
有一次我問趙老師:「她們怎麼這樣吶?」
趙老師說:「你別在意,只當她們是在更年期。」
我那時特傻,不知「更年期」為何意,因問「更年期是怎麼回事啊?」
趙老師想了想,回答:「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
我覺得身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們一樣受命運的擺佈,還要受生育之苦,還要受「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的捉弄。便對那幾位女工宣隊員格外同情起來。中文系圖書館有「文革」前的《婦女雜誌》,我便特意回校一次,大量翻閱,選出幾冊載有「婦女到了更年期怎麼辦」一類文章的,借出來帶到學館,推薦給幾位女工宣隊員讀。不料想她們甚為惱怒,以為我當面羞辱她們。其實我一向尊重婦女,而且確確實實一片好意。我盡辦傻事。
著名戲劇家黃佐臨先生小女黃小芹,在雜技學館作鋼琴伴奏老師,與我是同齡人。我們之間亦頗有話說。心是相通的。常背人一起咒咒「老妖婆」,覺得彼此都一吐為快。我們唯獨不避趙老師。小芹是趙老師調來的人。趙老師與我交談時,常流露出對佐臨先生的敬仰。她將小芹調到學館,頗費了一番周折。幾位「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女工宣隊員,當然自以為她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推斷,一個「文藝黑線」上的人物,一個被「打翻在地」的「資產階級戲劇藝術家」的女兒,再加上一個愛吃「文藝黑線」上的人物的辣醬,「屁股坐歪了」的工農兵學員湊在一起,所談所論肯定都非「革命言論」無疑。
我從學校逃到學館,連我給他們作了半年之久輔導員的孩子們也知道「大梁老師出事了」。C已將「輿論工作」做到家了,我真佩服她。被自己喜愛的孩子們用種種猜疑的眼光看待和不敬的態度對待,令我尤其不堪忍受。連趙老師和小芹也不知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欲問而不便問。
我也沒心思向她們解釋。只好再逃。
上海郊區有個小鎮叫朱家角。據說電影《枯木逢春》中的一些鏡頭,就是在那裡拍的。我的一位上海知青朋友的外婆家住在那小鎮上。他回上海探家時,曾帶我到他的外婆家住過幾日。我很喜歡那小鎮。那裡似乎是一個寧靜的世界。老阿婆非常真誠地歡迎我再去作客,視我為他的親外孫一樣。
我從大上海逃避到小小的朱家角,著實過了幾天清靜日子。老阿婆說我瘦的叫人可憐,頓頓給我做好吃的。
一天,沃克竟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令我大出所料。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沃克回答:「小莫告訴我的。」
我只告訴了小莫一個人我在什麼地方,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他告訴了沃克,我有些不悅。我不願被任何一個人擾亂我在小小的朱家角所感受到的清靜。這小鎮上最主要的一條街,又深又窄。兩旁儘是歪斜的木板閣樓。對門住著的女人們,常一邊坐在自家門坎上摘菜,一邊隔街拉話。姑娘們結伴從街上走過,木底拖鞋在石路上發出叭噠叭噠的響聲,其聲如梆,遠遠地傳過來,又遠遠地消失了。給這小鎮增添了一種獨特的音韻。而老人們在敞開的窗口隔街對飲,那真是一幅妙趣橫生的畫。鎮外還有一條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橋。河中有木船駛來駛往。就這些,對我已足夠了。我喜愛上了這小鎮。而最主要的是,這小鎮的政治氛圍較淡薄,不那麼壓迫人。沒有男性工宣隊。也沒有「不知將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女工宣隊員。也許。只有鎮「革命委員會」那幢不大的二層樓裡的人們,才像別的地方的某些人們一樣,有興趣去玩從中央到地方的那同一局政治橋牌。總之我是那麼不願離開朱家角,不願回到上海,不願回到雜技學館,更不願回到復旦去。我真希望就能在朱家角呆到畢業,隨便他們將我分配到什麼地方。還有那張匯單,也見它媽的鬼去吧!隨便他們給我下個什麼結論!
沃克看出我有些不高興,說:「小莫本不想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是我逼問出來的。我不能不來見你一面。因為……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回國了。以後,也許不會再到中國來了……」
我心中倏然對這位瑞典留學生產生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情。同時也因為對他的冷淡而自責。
我問:「你為什麼突然要回國呢?」
他說:「我把V揍了一頓。」
「你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了?」
「沒那麼嚴重。不過我對中國感到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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