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來子。
「父親……父親他……」
冉神色愴然,眸子淒迷著哀霧。
冉很久沒來了。
我說:「冉,你父親病了麼?」
「死了……」
冉倏忽間淚潸潸下。她緩緩坐在沙發上,雙手摀住臉,一動不動,彷彿打算永遠那樣了……我不禁愕然。
許久,我囁嚅地問:「什麼病?……」
冉放下雙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該看何處。
「不是病……不是……他在存自行車的地方跟一個婦女吵架,人家用傘捅他。新傘,傘端是金屬的。從他兩根肋骨間捅進去了,捅著了心臟……」
我又是一陣愕然。
「依我,就不開追悼會了。可母親堅持非開不可,他的一些弟子們,也都主張要開。所以,所以我來給你送這個……」
冉從小包中取出一份訃柬,猶猶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製得很莊重,很考究。
「有空兒,你就去參加;沒空兒,就拉倒。反正人已經死了,左右不過是那麼回事兒……」
我立刻說:「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辭……
我獨自發呆……
一位社會心理學權威,一位性情極有涵養,平和得如一泓靜水的老人,竟會在存自行車的地方跟婦女吵架,竟被對方用傘捅死,越細想,越感人生之無常……我認識他,才一年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問什麼事,說小事一樁,說希望我替他要到一個「飼養證」。
「你也對花花產生憐憫?」
「花花」是一條小狗,一條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裡,跑到了我們這一居民區。左胛骨那兒帶著一道很深的砍傷,皮肉令人觸目驚心地綻翻著。最先發現它的是幾個孩子。它蜷在我們兒童電影製片廠宿舍樓傳達室的山牆後,由於冷和疼,瑟縮著栗抖。孩子們發現了它,就圍住它。其中有我兒子。我想他們當時看著它,一定像看著一個年齡比他們還小的男孩兒或女孩兒,一個無家可歸的男孩子或女孩兒,一個受了重傷奄奄待斃的小小流浪兒。他們可憐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我們童影宿舍傳達室旁邊,蓋著一間簡易的小土坯房子,住著些民工。正是中午,孩子們放學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民工們見孩子們圍住什麼看,也紛紛好奇地走過去。那小狗在他們眼裡,肯定和在孩子們眼裡是不同的。他們大概看到了一盆肉。他們中的一個,就拖了它的一條後腿,想把它拖回到他們住的土坯房子裡,殺了它,吃它的肉。也許他們認為,不殺它,它活不過幾個時辰,也是難免一死的。人拖它時,它並不咬人,也不叫。我想當時它眼中,肯定充滿了恐懼,肯定充滿了絕望,肯定充滿了聽天由命的無助的悲涼。如果它真是一個男孩兒或女孩兒,真是一個小小流浪兒,也許但求一死?但求速死?
可是有一個孩子突然叫喊起來:「不許拖它!」
那一天的那一個時候,我正開了陽台的窗子,放我寫作時吞吐造成的滿室煙霧。於是下面的情形便是我探身窗外所目睹的了:
民工們未將一個孩子的叫喊當成怎麼一檔子事兒,拖小狗的那個仍拖它。
「不許拖它!」
許多孩子都叫喊起來。
「你們的?你們的?」
民工們不示弱。
「你們的?!你們的?!」
孩子們更不示弱。
「你們想殺了它,吃它的肉,是不是?!」
首先叫喊起來的那個孩子,咄咄逼人地質問民工們。「是,又怎麼樣?你們再叫喊,我們立刻弄死它!你們信不信?」
「你們敢?!」
「噓,噓,怎麼不敢?」
拖狗那個民工,說著不拖它了,目光四處尋找能立刻弄死它的東西。沒什麼順手的東西可被他當場利用,他便去捧一塊大石頭。
首先叫喊起來的那個孩子,撲向他,咬他的手。大石頭落地,又砸了他的腳。
他疼得抬起那隻腳,一條腿金雞獨立,亂蹦亂跳。他惱羞成怒了,摑了那孩子一耳光,還將那孩子一拳推倒了。
於是眾孩子們齊發一聲喊,都向民工們撲過去。孩子們畢竟多,民工畢竟少,那情形頗為壯觀,也頗為刺激。孩子們一個個非常勇敢,甚至可以說非常兇猛,彷彿一群慣於出生入死的獵犬,準備發揚前仆後繼的犧牲精神,天不怕地不怕地圍剿幾頭大獸似的;彷彿他們早就期待著,某一天有某種契機和某種正當的理由,向某些大人們發動一場進攻了。居高臨下,我發現我的兒子表現得一點兒也不比別的孩子差勁兒。他一頭朝一個民工漢子撞去,將那漢子撞得向後踉蹌數步。
我喊:「梁爽,不許撒野!有理講理!不許……」卻哪裡還會引起兒子的注重!
他低著頭,小牛犢子似的,又朝另一個漢子撞去。我簡直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我看見的,正是我那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備受大人們喜歡和誇獎的兒子。幾個孩子圍剿一個民工。同仇敵愾,進攻是一往無前的。
民工們不但惱羞成怒,而且大打出手,開始反擊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農村青年,真急眼了,他們才不管面對的是些孩子不是些孩子呢。雖然他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可一旦開始以大人對付大人們的狠勁兒對付孩子們,最終吃虧的注定將是孩子們無疑。
我眼睜睜看見我兒子被一個漢子一腳踹倒在地。他爬起來又撲上去,又被一腳踹倒在地……我喊:「嘿,那小子,你他媽再敢踹我兒子,我下樓去跟你拼啦!……」
兒子依然沒聽到我的喊聲,依然沒注意到我。他第三次向那漢子撲去,一頭將那漢子撞倒了。於是幾個孩子一擁而上,將那漢子壓住,一陣拳打腳踢……那漢子卻聽到了我的喊聲,招架著爬起來,抬頭望望我,轉身就往他們的小土坯房跑……斯時對面兩幢樓的陽台窗子都紛紛推開了,一些當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伯伯嬸嬸叔叔阿姨的,全將身子探出窗外,呵斥民工們:
「反了你們啦,欺負起小孩子來了!……」
「誰打孩子了?誰打孩子了?認準他,饒不了他!」「媽的,王八蛋你站那兒別動!有種你站那兒別動!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見,你打我女兒了!……」
「小海,你挨打沒有?寶貝兒,你挨打沒有?你倒是說話呀!……」
在大人們的助威之下,孩子們一個個表現得愈發兇猛。民工們的心理自是有所顧忌的,哪一個也無心戀戰,紛紛退卻。
幾個當爺爺奶奶叔伯嬸姨的男人女人離開各家陽台來到外面時,民工們已退入他們的住處去了。然而孩子們仍不依不饒,圍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陣,揚言要繼續火攻。大人們問明緣由,都說也難怪孩子們如此憤慨;都說那小狗著實的可憐;都說民工也忒不把作孽當成回事了,這麼可憐的一隻小狗,還忍心殺它?還忍心吃它的肉?何況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殺了,能剔出幾斤幾兩肉哇?民工們自愧,則掩門不出。
孩子們得了理,又有大人們的道義上的聲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嚴正地提出:民工們必須向他們當面保證,今後再不許產生傷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們要從此對小狗負起照顧的責任……
大人們被孩子們的善良所感動,喚出民工們,迫令他們向孩子們當面指天畫地說了些保證的話,一場風波才算平息。從此那小狗就有了保護人。孩子們給它起名叫「花花」。用破紙板給它搭了個窩,窩外面罩了一條誰家扔棄的小破被。窩裡墊了幾件舊棉衣,墊得暄暄軟軟,暖暖和和的。孩子們這些善舉,使一位在北醫三院做醫生的家長尤其大受感動。他為花花實行了一次外科手術,細緻地縫合了它的傷口,還給它輸了兩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輸液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只要有孩子在旁邊守護著它,撫摩著它,它一動也不動,眼中充滿了感激。孩子們又做了些卡片,說是「飼養證」。並且規定了飼養人資格,是「三好」學生才有資格飼養,不是「三好」學生沒有資格。沒有資格的孩子當然也是可以喂花花,可以和它玩耍的,但是絕對不可以用食物將花花引誘到這一居民小區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膽子極小,似乎明白,只有在這一居民小區的範圍以內,它才能受到保護,才是安全的。無論用多麼好吃的東西,也是不會將它引誘到遠處去的。事實上,也沒有哪一個孩子懷有將它引誘到遠處的企圖。
我的兒子是「三好」學生,而且被公認在保護花花的戰鬥中,表現極其勇敢,理所當然地是第一批獲得「飼養證」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從外面把他領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面前,嚴厲地問:「你那麼撒野,對麼?」
他說:「對。」
我說:「你還敢嘴硬?還敢說你撒野對?」他說:「要是見死不救,那對嗎?」
我說:「你可以用語言表達你對這件事的立場和態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擺著吃虧嗎?要是把你踹成內傷,你後悔也晚了!」
他說:「我不後悔。」
我生氣了,說:「靠牆站著,反省去!」
他就靠牆站著去了,但眼中立時盈滿了淚。
我又說:「你甭覺得委屈!你為一隻小狗挨了兩腳,你自以為值怎麼著?」
他仍不服管教,說:「我們要都像你這樣想,小狗現在已經死定了!」
我瞅了他半天,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見他眼淚斷了線兒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轉身從廚房拿了兩個包子,塞給他,讓他去餵狗……
我滿口答應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兒,儘管我覺得這件事兒不無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歡狗的話,完全可以自己養一隻嘛。北影童影,養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參與到孩子們中間去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飼養證」的大人,不知是怎樣的一位大人,真有點兒怪!
兒子放學回到家裡,我對兒子說了這件事兒。我想區區一件小事兒,兒子便能替我辦成。
不料兒子回答:「得研究研究。」
我一愣,問:「研究研究?誰們?」
他說:「當然是我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們啦!」那口氣,彷彿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員,我這當爸爸的,企圖通過他的關係,批一個官職給自己的哥們兒似的。我取笑他:「你們可算是有了種權力了!好,那你們就研究研究,盡早給我回話!」
兒子鄭重其事地說:「這不是什麼權力不權力的問題,這是原則,是必要的資格審查的程序。對你們大人,性質更加不同。我們當初沒考慮過大人,所以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
我說:「你少跟我來這套!明天你就得給我個回話!」第二天,我始終記著這事兒,詢問結果如何。
兒子說:「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
我說:「怎麼怎麼,你爸爸介紹的朋友,還要面試不成?」
他說:「也不能因為你是我爸爸,就不講原則。」我商量地說:「得了兒子,人家怪忙的,免了你們那原則吧!你再跟你們那些核心成員們幫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給你爸個面子行不?」
兒子乾乾脆脆地回答:「不行。」
見我瞪著他語塞,他又悅:「我們就不忙嗎?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晚上還有作業,和大人上班有什麼區別?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就等於很給我面子,也很給你面子啦。我們總不能太隨便地就發出去一個飼養證吧?」
兒子的口氣,言外之意彷彿是——爸你們大人也別太不識好歹了!……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電話問相求之事我忘了沒有?我說沒忘,說只是事情也許不像我想的那麼容易辦成。朋友問這麼一樁小事有何難處?我只得照實講——孩子們要見一見那個希望獲得「飼養證」的人,見了要當面判斷一下那個人有沒有資格,之後他們還要研究研究……「是——這——樣——啊?……」
電話中,朋友的語調拖得很長很長。
隔十幾分鐘朋友又打來了電話,說那人非常尊重孩子們的原則性,願意接受孩子們的任何方式的資格審查,問哪天可以接受面試?
我摀住電話,喚來兒子,沒好氣地說:「一件小事你也不能幫爸爸順利地辦成!你看你們搞得這個複雜勁兒!你替你們那些核心成員預定個日子,哪天?」
兒子說:「嫌複雜?嫌複雜就拉倒!是你們大人找到我們頭上的,又不是我們主動找到你們大人頭上的。」我說:「別貧嘴,問你哪天!」
兒子想了想,說:「那就星期六吧。星期六我們下午沒課。」我接著問:「在哪兒?」我說:「喬老師,真是抱歉得很。這麼一樁小事,還勞您親自來一次。按說我們應當替您要了,給您送去。」他說:「沒什麼,該來的。我家離這兒不遠,就住小月河那邊兒。遠了我也不知道這兒還有些為一隻小狗向大人們宣戰的孩子。孩子們越認真,我心裡越高興。從小就玩世不恭,對任何事都一副痞子態度的話,咱們中國可就沒什麼大指望了。別說搞社會主義、搞改革不行,搞資本主義也不配。資本主義的歷史,可不是一部痞子的歷史,是幾代最講認真二字的人共同創造的歷史。我的興趣不在狗身上,我的興趣在孩子們身上,我實實在在地是對他們慕名而來的。」
我望望朋友,心中暗吃一驚。話題一過分的嚴肅,我這人常常就不知如何與人繼續交談,只有沉默的份兒。竊以為對於幾個孩子,包括我的兒子,為捍衛一隻小狗而向大人們公開宣戰這件事,是不可過分鼓勵和誇獎的。但是出於禮貌,我們報以微笑和點頭,畢竟,老先生的話不無道理。朋友卻附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難得喬老師有這麼一顆憂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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