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又說:「好,那麼讓我來替你們回答這個問題。我在家裡的地位是——兒子!是剛上高一的兒子!既然是兒子,那就要做得像個兒子。而且,我認為,一切兒子,都應該盡量做個好兒子,我處處就是這麼要求自己的。可你們,你們好像早就不把我當兒子看待了!你們常常搞得我沒有了是兒子的感覺你們知道麼?而那一種是兒子的感覺對我很重要你們知道麼?一個高一的大兒子還需要有人陪睡麼?這要是傳到同學之間多讓他們恥笑我!我為什麼不能單獨睡那間小屋?為什麼不能自己睡那張單人床?爸、媽,我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單獨睡小屋!」
妻子一急,嘴裡的飯沒往下嚥,吐在桌上了。她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屋太陰,終年不見陽光!你小時候著過涼,已經落下了關節炎!」
「關節炎——兒子打鼻孔裡嗤出了一聲,「我是足球場上的前鋒,我自己怎麼不覺得?」
兒子的目光望向了當爸的。
王君生立刻從旁證實:「對對,你媽說得對,她沒騙你。你現在不覺得,是因為爸媽那以後一直加倍愛護於你……」
妻子不滿地說:「你比我對兒子的責任感更強?」
他便又糾正自己的話:「是媽爸,媽爸那以後一直加倍愛護於你。還因為你現在年輕,精力體力都處在充沛階段,所以自己不覺得。再說睡在小屋那邊也太吵,會影響你學習。你學習成績的好環,是咱們家目前的頭等大事!」
兒子看爸爸,看媽媽,低聲說:「那,我要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像一個好兒子,就只有接受我爸的申請羅?」
他說:「爸爸是這麼希望的,這麼希望的……」
妻子說:「好兒子其實就是那種善於理解爸爸媽媽愛心的兒子,兒子你在我們心目中正是這樣的好兒子呀!」
兒子問:「爸,那麼你把床腿兒鋸掉了,是為了防止被我從床上一腳蹬到地上摔著?」
他笑了,摸了兒子的頭一下,解釋性地說:「那倒不是。如今時興矮床嘛!」
兒子說:「為了趕時興,不惜以種種損壞為代價?」
他撓撓頭,笑得苦澀起來。
兒子又問媽:「媽我夜裡真亂蹬亂踹麼?把你從床上蹬下去過麼?」
妻子被問得直眨巴眼睛。他看得出,妻子是多麼不情願將莫須有之事強加在兒子身上啊。
他一時變得機敏起來,俏皮地替妻子回答,「對於兒子問的話,母親如果不便回答,有權保持沉默。
三口人面面相覷了一陣,突然都大笑不止……
那一天晚上,兒子十一點半以後才上床。王君生在兒子做功課時,一直躺在床上看一本《世界名人幽默》。他不好意思先睡,有意陪伴兒子。他的目光幾次離開書頁,望向兒子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股濃厚的體恤之情。但一想到如果兩年後兒子高考落榜,對兒子對他和妻子意味著什麼,也就只有一再打消催促兒子上床的念頭。進而想到許多家庭高一的兒女們肯定都是這麼用功地學習著,為父者的感情便平衡了。
那一本書中每頁都有名人的幽默污語和可笑之事,但他默默地讀者,竟一點兒也笑不起來。
兒子反而心疼他,幾次勸他先睡,並將台燈光用紙罩住了半邊。他謊說不困,其實很睏。勞累了一天,怎麼會不困呢?
兒子上床前,沒刷牙,沒洗臉也沒洗腳;他關燈不久,兒子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他剛翻過身去,又隱隱聽到妻在小屋抽泣。欠身細聽,一片寂靜,頭一挨枕,眼一閉上,又聽到了。
小屋比大屋的溫度低四五度。他想妻子白天手上帶者傷,心裡憋著氣,因為配合他的舉措而上班遲到,這合兒肯定非常希望獲得他的溫存和體貼吧?但又一想,那麼誰來哄哄我呢?也就有點兒懶得理她。但妻子的抽泣聲伴奏著兒子的鼾聲,並不自行地停止,終於使他聽得心中有些不忍了,於是悄悄起身,赤著腳溜到小屋裡,還沒忘用腳跟勾上小屋的門。
黑暗中,妻子將被捲裹在身上,似乎不歡迎他的光臨。小屋的確冷,他只穿條褲衩,在床前凍了片刻,渾身一哆嗦打了一個大噴嚏。覺得怪沒趣兒的,一轉身淌著清鼻涕就想離去。妻子的手卻及時從被窩裡伸出來,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他領會到這是被接納的表示,於是掀開被一條黃鱔似的鑽進了妻子被窩。
妻子悄問:「你把什麼搞到枕中上了?黏糊糊的!」
他說:「清鼻涕,我用枕中角擦了下鼻子。明天我要是感冒了責任在你。」
妻子說:「討厭!」——順勢往他懷裡一偎。
他就將她摟抱住了,嘴貼著她耳朵說:「你有什麼可委屈的?我才委屈呢!我要把大床換到小屋來,還不是為了從此咱倆可以像兩日子那樣天天晚上同睡在一張床上?還不是為了給兒子創造更良好點兒的學習條件?」
妻子說:「這我都明白。」
他說:「你明白,半夜三更還在這屋抽抽泣泣的!」
妻子說:「我心裡的委屈和煩,是因為另外的事兒。今天我們商場領導找我談話了,讓做好下崗的思想準備。」
「就找你一個人談話?」
他心情一沉。
「找了二十多人一起談的,都是我這種四十好幾的人……」
他感到妻子的淚弄濕了他的胸。
「這你犯不著覺得委屈,更犯不著流淚。不少單位都要開始動員,前些天我這小小醬油廠的副廠長也找了幾名職工下毛毛雨呢!」
前些天廠辦公會決定讓他負責下崗職工的動員工作。這可不比領導「打假小組」打假,這是得罪人的很棘手的事,他本不願管,可廠長等幾位廠級幹部一致講他人緣好,為人正派躡眾,工作比較好做些。他卻之再三,沒辦法只好應下。找幾位下崗對像一談,對方不是痛哭流涕痛說家境困難,就是怒氣沖沖罵不絕口。攪得他心裡沉甸甸的不好過。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也面臨下崗的境況。他不禁對妻子生出一陣憐愛,不停地撫摸她的身子,吻她的肩和頸子。
「這一次看樣不是下毛毛雨,要來真格的丁!」
「那也不必慌,更不必怕,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其實他在說大話。他自己內心裡,受到這件出乎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的事的衝擊,開始慌和怕起來了。妻子原在一家小商店當售貨員,是他四處送禮求人,才將妻子調到目前這家大商場當售貨員。沒想到這家大商場的經濟效益一天比一天下降,前景越來越不妙。而當初那家小商店,由於周圍一片新的社區先後落成,買賣卻一天比一天紅火。
「當初真不該聽你的,我說都四十多歲了,不必再調了,你偏慫恿我調。偏說人挪活樹挪死!我要不調走,興許能當上副經理呢!那不就和你一樣,也混入國家幹部序列了?什麼事兒一聽你的,結果准糟!」
妻子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一當上副經理又怎麼樣?還不就是個副科級!都不敢往名片上印,反而怕被別人小瞧。」
「聽說原先那小商店,每人的月獎金就三四百元呢!我要真下崗了,每月可就只能拿二百來元了,光指你每月那六七百元工資,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放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朋又一村……」
對於以後的生活狀況的慌和怕,一出現在他內心裡,就像螞蟻出窩似的,頃刻成為一群,在他那男人的胸膛四處亂爬,亂鑽亂咬。
他沒有了困意。
「你就會……」
黑暗中,他猜到了妻子還想繼續抱怨他,於是便用自己的嘴去吻堵住她的嘴,同時將她摟抱得緊緊的。
妻子在枕上晃著頭,想要躲開他的吻,想要說出她一心想說的恬……
他一翻身,將她牢牢地壓在自己身下,並用雙手捧住她的頭,不許她的頭再晃。他內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似乎只有靠了那一種衝動的實現,才足以抵消掉漸漸擴散滿胸膛的慌和怕……
妻子服帖了,溫順了,不但開始接受他的親吻,也開始撫摸他了……
他從沉睡中被妻子推醒,沒醒前做著夢。
夢見不會游泳的自己在激流中隨波而下,緊抱著一隻魚形的兒童救生圈不敢稍微放鬆。醒來才發覺緊抱著的乃是妻子的兩條腿。
妻子指指窗,灰自的天色透過了窗簾。他一時有些懵懂,不知自己怎麼居然會來在小屋裡,和妻子擠在一張單人床上。
妻子將一根手指壓在他嘴上,另一隻手朝大屋指了指……
他這才想起夜裡的事,同時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暗示。幸虧自己還不算是個胖男人,他想,否則單人床就容不下妻子躺了。顯然,妻子若不與他頭腳倒置而眠,兩個人誰都別想睡成。
他悄悄起身下了床,內疚地問:「沒睡好吧?」
半明半暗中,他看出妻子的臉有些浮腫。
妻子溫情脈脈地笑著說:「還行。」
「夜裡……你好麼?……」
「好。」
妻子溫情脈脈地回答,使他心裡不那麼內疚了。
他俯身吻了妻子一下,又赤著雙腳,躡悄悄地溜回大屋,輕輕躺在地鋪般的大床上。
「爸,你小心著涼。」
兒子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兒子,你……什麼時候醒的?……」
連他自己都聽比來了,語調是那麼的羞慚。
「剛醒。」
兒子背朝他,一動未動,看樣子並不打算向他翻過身來。
「我上廁所了。是我上廁所把你弄醒的麼?」
話一說完,他立刻覺得說得太不像話。明明是從妻子的床上溜回來的,怎麼可以說成是「上廁所了」呢?這不等於是在侮辱妻子麼?
他從床頭櫃上摸起手錶看了看,四點過五分,還有兩個小時可接著睡。聽聽兒子的呼吸非常之均勻,以為兒子又睡過去了,卻不料兒子再次說:「爸,其實你們大可不必……」
顯然非是夢話。
他一時彷彿被粘在床上了,動不得了。半天,才細語悄聲地問:「兒子,我和你媽……大可不必怎麼呀?」
那份兒心虛,如同他和妻子加入黑社會而被兒子有所覺察了。
「你們的心理完全可以放輕鬆點兒,大可不必把我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兒。」
兒子的口吻聽來無比鄭重。
他一陣發怔。又半天,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地說:「那我們可做不到啊!兒子,你對我和你媽很重要……」
他向兒子翻過身去,靠攏過去,隔被將一條手臂搭在兒子身上。
他又說:「你的存在非常重要。我們只你一個兒子,哪能不把你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兒呢?」
「爸,再睡會兒吧!」
兒子仍一動也沒動。
他卻在心裡反覆破譯兒子的話,不知兒子的話是泛指一向的家庭關係,還是針對夜裡自己賊一樣的行徑……
吃早飯時,這三口之家,每人的表情都顯出了幾分莊嚴的意味兒。
他由於前二十四小時內,心理方面和身體方面都有較大的消耗,而且睡眠不足,沒能恢復過來,在單位從上午到下午一直處於腰酸腿軟頭暈目眩的狀態……
今天,暖氣是早已經來了。元旦已經過去,春節就要到了。
今天他躺在大屋的床上休病假。確切地說不是休病假,而是療養公傷。其實療養公傷也不算說得很確切。因為他的傷不是在單位造成的,而是在離家不遠的街拐角造成的。也不是在工作時間內造成的,而是在公休日造成的。
那一天是星期六,上午十點多鐘,他推著壞了閘的自行車到街拐角去修,迎面碰上一個戴墨鏡穿夾克衫的青年。
對方彬彬有禮地攔住他,彬彬有禮地問:「您是不是姓王?」
他說是,我姓王。
「你就縣王君生先生吧?」
他點頭,謙虛地說不必稱先生。
對方笑了。
他也笑了。笑著反問:「您是……」
對方笑著從兜裡抽出了右手。手上戴著金屬撐子。就是黑幫電影裡打手打人的那一種。他在家裡看過些黑幫電影的錄相帶,對那玩藝兒並不眼生。
「對訓你這個王八蛋!」
他剛意識到情形有點兒不對,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防範的反應,額頭上已挨了重重一擊,倒在地上。
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了兩個傢伙,他們一併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他,踢得他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
他沒喊叫求救,四十六歲的他,一向是個老好人,並不曾得罪過誰,也平生第一次遭到毆打。所以他的嘴還根本不習慣喊叫出求救的話語,他完全是在一聲不吭地遭受著毆打。當然,也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更談不上反擊了……
他住了半個多月醫院。肋骨折了兩根,眉骨那兒縫了幾針。額上也縫了幾針,耳朵險些被撕下來,縫了十來針,臉肯定是要落疤的,萬幸的是眼睛絲毫也沒受傷。
在他住院期間妻子報案了。公安人員曾到醫院當面向他取證,又經過一番調查,初步斷定是由於他領導廠裡的「打假小組」參預端了幾處「製造」假醬油的黑窩點,因而遭到對方的報復。
廠裡的人也都這麼認為,所以將他的受傷視為「嚴重公傷」,不但全額報銷醫藥費,而且多次派人慰問。如果他挨打真和「打假」有關,那也的確是全廠最嚴重的一次公傷事件,廠裡的另幾位頭頭們經過討論,一致決定頒發給他五千元獎金。不過案子還沒破,打他的三個傢伙還沒逮著。究竟是不是因公遭到報復,最終要等那三個傢伙被逮著了,招供了,才能開全廠表彰會,才能頒發獎金給他。儘管從各方面分析都是沒什麼疑問的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全廠表彰會開了,獎金也頒發給他了,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他自己和別人不是都會陷入被動,笑柄流傳麼?
本市新聞界不知怎麼也獲悉了這件事兒。報社的、電台的、電視台的記者都曾到醫院去採訪過他,攪得他別提有多煩。真相還沒最終大白呢,他有什麼可對他們說的呀!可他們都執意在採訪,說那叫「超前新聞」。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壓下就是。一旦逮著案犯,真相果然,採訪可以最及時地推出……
回到家裡療養這幾天情形好多了,不受記者們的滋擾了。額上的和眉上的傷已封口了,拆線了。留下的兩道疤都在一邊,而且太近,也就相當明顯。好在已經是四十六歲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不存在影響找對象的問題。兩肋卻仍打著石膏纏著繃帶,醫生說邁五十歲的人了,骨頭接茬癒合得慢,晚點兒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妻子終於還是下崗了。但她單位的領導說,在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前,仍享受商場正式在崗職工的一切待遇。因為她的丈夫可能是「打假」英模啊!對可能是「打假」英模的男人的妻子,當然應該予以特殊的照顧。儘管他還僅僅「可能是」。但萬一真是,在他臥床養病期間,竟然對他的妻子一點點都未予以照顧,不是顯得她商場的領導們太不近情理了麼?他猜她商場的領導們準是這麼想的……
妻子對他是關懷極了,在醫院裡因為心疼他而放聲大哭過。每天都守護他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每天都做了營養的好吃的飯萊從家裡帶到醫院。還替他剪手指甲、腳趾甲、刮鬍子、撓癢癢兒。
今天是他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十二天。妻子和與她同時下崗的幾個老姐妹相約了一清早就到勞務市場找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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