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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過去住後,天已經漸黑了。登記台上擺著「客滿」的告示牌,我卻順利地住上了單間。登記的小青年對我和小嫘十分客氣。我明白,他的關照,以及客氣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認——金錢的魔力真是強大無比!從前蘇空軍副司令親筆批准出賣「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滿」的情況之下可以住進單間,它都在向人們證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代,我們不做五體投地的「拜金主義」者,又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還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

  不知未來的史學家們,將把這個時代定義為什麼時代?如果我有這種榮幸,我希望能將這個時代定義為「翟子卿時代」。或者「華哥」時代……

  儘管他在真正的「大款」們面前不過是個根本不起眼兒的「小款」,甚至不過是一位「微的小」款爺——像西方某些經濟發達的大國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國」叫作「微的非」國家一樣……

  但他——翟子卿對金錢對女人的思想,難道還不代表著這個世界對金錢對女人的宣言嗎?它在本質上也同樣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種種時代流行曲卻同樣是好聽的動聽的。同樣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是誰他媽的把這看似嶄新的時代與世紀末的情形直接剪輯在了一起?之間被硬性剪掉了的時代又該是什麼樣的呢?我們體驗時代自然的循序漸進的權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強姦……

  仰躺在軟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個被通緝的人而且像一個被緝拿住了的人。為了不徹底得罪子卿,我將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車,賺足了錢,由小嫘挽著對我說一聲走,我必須立刻收拾東西隨他返回哈爾濱嗎?

  那麼我此行豈不等於充當了他的跟班嗎?

  我為什麼要怕得罪他呢?究竟為什麼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的話,當他不是和我面對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說著的時候,當我不是和他面對面地傾聽甚至是恭聽的時候,當我獨自回想並且咀嚼的時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細細咀嚼越是感到邪性無比……

  我覺得子卿他彷彿參與了這個時代的某種合謀似的。它也許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這樣的合謀者,通過形形色色的他們最終實現它確立金錢神聖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覺又優秀的「金錢宗教」的虔誠信徒和充滿熱忱充滿激情的「傳教士」。而他因此獲得到他那份兒「紅利」和他所喜歡的那些個女人。而他也想使我變成他那樣的信徒和他那樣的「傳教士」……

  也許,我們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將陌如路人?

  也許,這還是他所不願的?

  在床頭那兒,在貼了壁紙的牆上,橫七豎八寫著幾句下流的污言穢語。我細看時,斷定並非一個人的筆記。顯然,第一個人寫下第一句離開後,其後住進來的人中,有幾位是很樂於「錦上添花」,續其「精華」的……

  有的字跡很拙劣,有的字跡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個人,在這一點上找到了那麼共同的語言……

  當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往裡放些小東西時,發現抽屜的底板上,畫了一幅比牆上那些污言穢語更下流的「圖畫」。而且是用不同顏色的彩色筆畫的。男性的堅鋌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龜頭,被畫成了人臉,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雙唇努起,去吻兩片被塗得猩紅的女人的唇。側頭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緩緩推上了抽屜。並沒把我那些小東西放入到抽屜裡。所謂小東西,實則是我寫作時用的筆,我隨時記錄下某些雜感的小本兒、電動刮鬚刀、小梳子、胃藥……

  我怕我每用它們便得再看到那「圖畫」一次。我怕我今後用它們時會聯想到那「圖畫」感到噁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藥反而會反胃……

  到處湧動著對金錢的掠奪欲、瓜分欲和佔有慾……

  到處湧動著男人對女人的色慾、情慾和性侵略欲……

  到處湧動著女人對男性金錢大量佔有者的親偎欲、獻身欲和自我推銷欲拍賣欲……

  從公共廁所到賣淫場所到豪華場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為著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動地活躍著……

  到處的空氣中都湧動著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個——嫌惡他們而又嫉妒他們,輕蔑他們而又在他們面前時時自我輕蔑,一心想變成他們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沒法兒變成他們又有些沮喪,甚至覺得窩囊……

  晚飯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轉過來住下之後子卿並未露面,我也沒主動到他的房間去過。

  我問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說他沒出去,說他在房間裡。

  我問那他為什麼不下樓來吃飯呢?

  她說他不想吃。

  「他還顯得不高興似的?」

  「還顯得不高興似的,你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麼?」

  她一邊問我,一邊細心地剝著一隻肥美的大蝦。

  這女孩兒食慾很強,已經接連吃掉三隻一扎多長的大蝦了。看來她很愛吃蝦。看來她平素是不太能經常吃到那麼肥美的大蝦的。每吃掉一隻,還要輪番吮吮每一支剝蝦的手指。還要咂嘴兒。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會語氣咄咄地訓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體態已經有點兒發胖了。可是我估計她並沒有節食的打算,也沒有將來可能需要減肥的顧慮……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她又開始剝第四隻大蝦……

  我說其實我和子卿也沒談什麼正經話題,不過互相閒聊來著。

  不願被這女孩子繼續問什麼,我就反問她:「小嫘,你見了愛吃的這麼貪吃,不怕將來太胖了?」

  她說:「不怕,我『華哥』喜歡我多少再胖點兒。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一個人了。」

  「什麼人?」

  「當年你們下鄉時,愛過他的一個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鮑?……」

  「對!對!他總跟我談她。今天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她了,明天又說我如果多少再瘦一點點才像她。後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補丁的舊『兵團服』,還逼著我扎兩隻短辮兒!反正,他喜歡我變成什麼樣兒,我就隨著他的喜歡變成什麼樣兒唄!他說我應該再胖點兒,我就當著他面兒多吃多喝。他說我應該再瘦點兒,我就對他宣佈,從哪天哪天開始節食,大哥,你當年也認識那姓鮑的吧?……」

  我說:「認識……」

  我心中頓感一陣悲愴——為子卿、為小嫘、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

  「大哥,那姓鮑的,究竟是比我胖點兒還是比我瘦點兒啊?我覺得其實我華哥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說:「我也記不清了……」

  「她肯定沒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後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包還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的不是同一個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長的比我好了?」

  「這我……說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為了我華哥高興,我得找到就是當年的她那份兒感覺……」

  「你找到了?」

  「還沒吶!慢慢找唄!為了討我華哥喜歡,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著呢!那麼容易的!」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像鮑衛紅。也永遠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兒感覺。

  然而我卻問了一句很蠢的話:「你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我又不傻,幹嗎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那……你怎麼想的呢?我問你這些沒什麼吧?」

  「沒什麼,那有什麼!將來嘛,將來最好是我『華哥』娶了我……」

  「你……」

  「問啊!……」

  「算了,不問也罷……」

  「還也罷呢!你們這種人,幹嗎說起話來總用文詞兒?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華哥』和他老婆早晚得離了。我『華哥』不喜歡她那樣的女人……」

  「為什麼?」

  「他自己沒跟你聊過?他老婆那種女人,總打算影響他。我『華哥』頂反感打算影響他的女人了。他認為只能由他來影響女人們,使女人們更明白做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如果他最終不和你結婚呢?」

  「不結就不結唄!經我『華哥』每每地教導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這種女孩子,天生就應該是為他那種男人來到這世上的。我相信他會對得起我。將來肯定給我一筆錢……」

  「可那時,誰還……」

  「誰還要我?嘻!那時就該我來挑選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筆錢,還怕挑選不著一個願意和她結婚的男人?那這『改革』不是白搞了嗎!那這時代不是白進步白文明了嗎?女孩子沒錢再不怎麼漂亮,可就慘了。新婚夜裡,如果新郎是個事兒媽,還要見血,還要相信你的處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還要盤問你究竟是不是處女!女孩子有一大筆錢可就不一樣了。不怎麼漂亮也漂亮了。不是處女也是處女了。什麼處女膜呀?錢就是處女膜!……」

  第四隻大蝦,她終於沒吃得光。將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個很響的嗝兒……

  我說:「喝口飲料,喝口飲料壓壓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氣兒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活你這文人肯定也知道,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我們女人也開始熙熙,開始攘攘了。也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了。大哥,過去我可單純了。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你們作家們說你們是為崇高的文學而寫作的,我信過。可現在怎麼樣?你們暴露出真相了吧?動不動一開口就是幾十萬,上百萬。貪不貪?很貪吧?更不要說那些歌星、影星什麼的了!以前我崇拜過她們中好些人吶。她們在電視裡呱呱地說,為了電影藝術怎麼怎麼,為了音樂藝術怎麼怎麼,其實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錢。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進行的。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活著的。那麼男人和女人,對錢就都是貪心的了。將來準會一個比一個變得更貪,更黑,更不要臉!女人一旦貪起錢來,那就比男人更貪。一旦不要臉,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臉。事實早已經明擺著了,我『華哥』早已把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間,男人之間,女人之間,誰也甭笑話誰了!……」

  那一杯椰子汁並未止住她的嗝。這女孩兒說時不停地伸長脖子,從喉間發出比方才更響的嗝聲。

  我趕緊表白:「小嫘,我可沒笑話你啊!我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我心裡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沒資格笑話任何人……」

  她說:「你心裡最清楚就好。」

  分明的,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誤以為我輕蔑她。而我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曾輕蔑她。起碼當時是那樣。我只不過杞人憂天,才問了她些多餘問的話。不料竟至於惹得她不高興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們簡直可以說不歡而散……

  回到房間,我越想越彆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間進一步解釋,又覺得那未免太認真,也太有失身份。畢竟的,她不過是子卿臨時喜愛的一個女孩兒,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陽台上去吸煙。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陽台一角,可以透過窗子望到子卿房間裡去。他——當然也是他們的房間裡開著燈,並且敞著一扇窗子。並且未拉上窗簾。大半個房間裡的情形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範圍以內……

  子卿仰躺在一張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張床上脫絲襪。她將兩條腿上的絲襪脫下來後,甩在他身上。他就抻著絲襪玩兒。抻得很長很長……

  她撲向他,要搶奪……

  而他將一條絲襪繞在了她脖子……

  他說:「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閉了雙眼,呢噥地說:「勒死我吧,只要我『華哥』高興……」

  他說:「逗你小女孩兒玩兒呢,我哪兒捨得呀!」

  她睜開雙眼,親了他一下,憤憤地說:「我不高興他住在我們旁邊嘛!」

  「他怎麼了?挑逗你了?」

  「那倒沒有!……」

  「我想他也不會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讓他瞧不起嘛!別談他。這會兒不是談他的時候……」

  「可他還笑話我胖!」……

  她離開他,站在床邊,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脫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將自己的身體展視給他看……

  「我胖嗎?要是真胖,那也是為你胖的!人家為你,連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還總訓斥人家……」

  他望著她,以一種評判的口吻說;「具體針對你這樣的女孩兒而言,像現在這樣,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點點,是最佳體態。也是最招人喜歡的了!……你關門沒有?……」

  「沒……」

  「胡鬧!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馬上一笑:「關了,我能不關門就這樣兒嗎?……」

  「敢戲弄我?我可要懲罰你了……」

  「隨你怎麼懲罰……」

  她誘惑地笑望著他……

  「我強姦你……」

  「強姦吧!我還沒嘗過被強姦的滋味吶……」

  她嘻嘻地笑出了聲兒……

  而他,將她的一條絲襪套在了頭上……

  「你不怕我這樣子?……」

  「不怕……」

  「你竟敢不怕我!……」

  他一躍而起,抱住她,而她順勢就倒在了兩張床之間。最初她的一隻手還搭在床上,隨即那隻手也滑下去了……

  我趁機趕緊回到我的房間。剛才我靠著陽台一角時,一動也不敢動。唯恐一動,被他或她無意間從那扇敞開的窗上瞥見我的影子……

  我不禁佩服子卿的周密。他選住在這一幢對面沒有樓房的賓館,而且選住在最高一層,想必不是沒經過思考的吧?……

  我不禁地又想——男人真是不同得千差萬別的動物。不同得匪夷所思……

  他為什麼要尋找類乎強姦一個女孩子的體驗呢?那真的會給他帶來特殊的快感嗎?抑或只不過是他那套用思想去愛女人的邏輯中派生出來的一種意識要求?

  於是我想到了她——那個我該稱「嫂子」的女人……

  女人也是不同得多麼千差萬別啊?她為什麼偏偏希望用她所主張的活法去影響他呢?天曉得她究竟主張一種什麼活法!我和她根本沒交談過這一點。如果她的頭腦裡也裝進小嫘的那些思想,或者更準確地說,也像小嫘一樣全盤接受子卿的教誨,那麼她不是就會覺得很幸福了嗎?而在我的隔壁房間,也就不會上演一場假作真來真亦假的色情小品了吧?即使同樣上演,作子卿配角的,也不一定是小爆而很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吧?……

  忽然有人敲我房間的門。

  我開了門,見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三十多歲。衣著體面,一副很幹練的樣子。

  「您找誰?」

  我以為他敲錯了門。

  「北京來的?」

  「對。」

  「作家?」

  「對。」

  「姓梁?……」

  「不錯……」

  「那麼我沒敲錯門……」

  「可我不認識您……」

  「我們這不就認識了嗎?能允許我進入房間談嗎?……」

  我只好請他進入房間,心中充滿疑惑。

  他坐下後,雙手挺恭敬地呈送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公司總經理助理。

  我說:「在我的記憶裡,我好像與貴公司從無什麼來往。」

  他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是這樣。不過,我們總經理早已仰慕您的大名,想請您寫一篇關於他的報告文學。字數不一定多。三四千字就行。能在省一級的什麼報上發一下就行……」

  「對不起,」我打斷了他的話:「可我,見都沒見過你們總經理,對他,對貴公司都一無所知,怎麼寫呢?」

  他將拷克箱擔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取出一份打印材料,恭敬地又用雙手呈送給我……

  「您這樣的大手筆,幾千字,只要看看這份材料,還不是一個晚上一揮而就的嘛!」

  我一目十行地掃了幾頁,還給他,正色道:「恕難從命。我正在趕寫一部長篇……」

  他又一笑,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作家時間寶貴,這我們總經理估計到了,現在是一個時間就等於金錢的時代。所以,我們總經理讓我給您帶了點兒潤筆費……」

  他第二次將拷克箱擔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一道勉強可以伸入一隻手的縫……

  他的手從那道縫擠入考克箱,取出了一送錢,輕輕放在茶几上……

  「您看,三千元,少不少?相當於每千字一千元左右……」

  我沒理睬。

  暗想區區三千元就企圖打動我的心嗎?那麼不過就是一集電視劇的最底價。

  「請您把錢收起來。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態度極其嚴肅極其莊重地說。我想向他證明,同時也向我自己證明——不受金錢驅使的作家還是有的。起碼我自己就是一位……

  他並沒有收起茶几上的錢。他的手又從那道縫塞入到拷克箱裡,又取出了一迭錢放在茶几上……

  「我們總經理交待,為了勞駕您的大手筆,我們可以不惜重金,再加三千,您看行嗎?」

  我真的感到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我要求您把錢收起來,並請您出去!」

  又有一迭錢放在茶几上,看去比前兩送合起來還要厚些。

  我望望錢,望望他,一時不免盯著他有些發怔……

  三千字……

  區區三千字……

  那些錢是一萬二,還是一萬五呢?……

  我下意識地扭頭朝房門看了一眼……

  他低聲說:「我隨手將門插上了……」

  他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我盡量不去望那些錢……

  我說:「請多海涵,我的態度有點兒……其實作家為企業家什麼的,包括為你們貴公司的總經理豎碑立傳,也是『改革』時代賦予作家的神聖使命……」

  他說:「您能這麼想太好了。您吸煙嗎?……」

  我說:「吸的,來一支吧……」

  於是我接過了一支煙。第一口就嗆得我咳嗽起來。不是他的煙太沖。是我自己心裡未免激動。幾千字一萬多元。我此前從未想到我的字那麼值錢!那等於一個字四五元錢啊!比拍電報貴多了!以後我不見得再能遇到被如此厚愛的機會!……

  當我止住咳嗽,發現茶几上又多了一迭錢。我猜那些錢已足有兩萬,只多不少……

  我說:「剛才我也沒太詳細看這份材料。讓我再細看看。什麼事兒都好商量……」

  我又裝模作樣翻看起材料來。

  而他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靜默地吸著煙,期待著……

  片刻,我拍著那份材料說。「不看不知道,認真一看,事跡很感動人嘛!對這樣的人,一位作家不用筆謳歌頌揚,那還謳歌什麼人呢?那還頌揚什麼人呢?……」

  他掐滅煙,問:「那,咱們就這麼定了?」

  我說:「沒問題,明天晚上你取稿!」

  他站起來後,我說:「要不要給您打個收條?」

  他搖頭道:「這不必的,完全不必……」

  連收條都免了!

  誰說作家養活不了自己呢?……

  我將他送出門時,愣了——門外站著子卿和小嫘……

  那位「總經理助理」將拷克箱呈送給了子卿。

  子卿問:「你們談得怎麼樣?」

  他回答:「不辱使命。」——又說:「沒我的事兒,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謝地拍了一下,點點頭……

  於是他轉身便走……

  於是子卿對我大鼓其掌……

  於是小嫘睥睨著我詭秘地笑。那笑樣頗有幾分瞧不起的意味兒……

  而那位「總經理助理」走出幾步,站住了,回頭對我說:「梁作家,請千萬別惱恨我。其實我挺尊敬您的,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見到了您……」——指指子卿,接著說:「這場小玩笑,您的朋友會向您解釋的……」

  「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揮手,看樣子已經開始有些厭煩他了。

  兩位樓層的服務員小姐,從不遠處的接待櫃台那兒,以猜測的目光望向我們……

  儘管我尚被蒙在鼓裡,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經意識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間,坐在沙發上,吸著一支煙,專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釋。被耍弄的羞恥感,使我內心裡憤怒到了極點。我夾煙的手微微顫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後進入到房間裡。子卿關了門,往床上一坐,笑望著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對面的地方。小嫘卻走向另一隻沙發,她剛欲往沙發上坐,瞥了我一眼,沒敢坐。又離開沙發那兒,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臉上的表情使她有點兒不安……

  我瞪著子卿,用惡狠狠的語調說:「你解釋!」

  他說:「你口氣這麼凶幹嗎?其實也沒什麼好解釋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訴你了嗎,不過是一場小玩笑。然而我卻希望你不要僅當成一場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氣。你非生氣不可的話,也只應該生你自己的氣。這場小玩笑再次證明這樣一條真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金錢的作用的的確確是萬能的。如果它不能收買一個人,往往是由於這個人已經佔有了使他感到滿足的金錢,或者數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錯誤。當然,因顧惜自己的聲名、地位、權力等等而似乎不為金錢所動的人,今天還是有的。但已經太少太少了。也許和國寶熊貓的現存量相等。但你顯然不是這種人。這場小玩笑就同時證明了這一點。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麼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恥。人,倘能認清自己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總比自己欺騙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後要好得多。那樣活著太累。人在自己沒有勇氣撕破自己的面具時,就需要別人替他撕破。首先當然是應該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經撕破,可能會使自己一時無地自容,也可能會使自己對自己感到吃驚。但以後就永遠地從面具後解放了。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了。這好比少女失貞。以後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沒了枷鎖。活得更是女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使少女失貞的那個男人,其實正是使她意識到她乃女兒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還是粗暴地強姦她。少女們的所謂貞潔,其實不過是上帝給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謂貞潔。好比男人將一種不同於少女的處女膜遮在臉上,粘在臉上,這細想想多麼可笑……」

  我夾煙的手更加顫抖不止……

  聽著他當小嫘的面對我如此這般地「解釋」,我確實覺得無地自容。

  小嫘卻在他說時頻頻點頭。她目光裡滿含情愫滿含崇敬地注視著他,像一個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視著一位腦後有光環的神父似的。彷彿那光環別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彷彿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則一定是上帝親遣的特使。彷彿子卿他非是在說給我聽,而是在說給她聽,我倒成了一個沾光旁聽的人似的。

  我側臉瞧著她那種虔誠之至洗耳恭聽的樣子,內心裡是更加憤怒了。分明的,她整個人處在一種海綿狀態,子卿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她唯恐遺漏地吸收了,並在她的心裡,在她的頭腦裡,在她的血液裡甚至在她的一切臟器和肌膚裡,迅速地轉化為某種寶貴的生命源……

  而我——我彷彿是一具很權威的外科教授給學生上解剖課時的一具屍身……

  子卿也吸著了一支煙。

  他將煙叼在嘴上,雙手一撳拷克箱的暗銷,箱蓋啪地張開。他傾立著它給我看——內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著說:「正像我估計的那樣。才兩萬元,就完全把你擺平了。採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聯想到他對我講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還用了十二萬之巨!

  「我知道你心裡此刻在想什麼。你覺是委屈。更加覺得羞恥是不是?認為即使試探你,起碼也應該用十二萬是不是?對你完全不必用那麼多。你看,事實如此。那麼你自己又為什麼不再僵持一個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倒並不嘲笑你。見好就收也難能可貴。男人的才華體現在許多方面。16世紀、18世紀,西方人評價小說家往往過分熱情也未免誇大其詞,太喜歡濫用『偉大』兩個字了。歷史就是歷史。某些歷史一旦過去意味著永遠。現在小說家的才華,大約該在九等以下。而女人這類東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從來都是這世界上僅次於金錢的東西。從價值連城到值一輛『奔馳』或『卡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發』什麼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東西去同僅次於金錢的東西相攀比,這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十二萬對一名女歌星不過是物美價廉,二萬對你卻是高……」

  「那小子是哪兒的?!」

  「那『總經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沒細問。我在歌廳碰到的。小伙子歌兒唱的不錯。我給了他五百元錢,請他參與這場小遊戲,並扮演重要角色。沒想到他十分爽快,沒討價還價就一口應承了。他的角色演得還可以是不?那兩萬元你也別還我了。一萬元你自己留著花。另一萬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給大娘。你花我一萬元錢還不是應該的嗎?我也早該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親過生日,我孝敬大娘一萬元錢,對你,對我,都應該是心甘情願的,對不?……」

  我本想在對我最有利,而他目光從我身上轉移開的時機,撲過去揪住他衣領,狠狠扇他幾耳光。但聽了他的話,我立刻打消了當著小嫘的面扇他幾耳光的念頭。不完全因為他的話中對我對我老母親表達的那份兒誠意,還因為那兩萬元錢。甚至主要是因為那兩萬元錢的作用……

  他凝視著我,指著小嫘質問我:「你為什麼要瞧不起她呢?難道她還不算一個好姑娘嗎?她仁義,她善良,她對我情感專一,百依百順像一個乖女孩兒。衝著你和我這層關係,你也不應該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我心裡就不感到被朋友傷害了嗎?我心裡就不感到惱火了嗎?……」

  我囁囁嚅嚅地分辯:「我並沒有瞧不起她啊!我怎麼會瞧不起她呢?我也和你一樣,認為她算,不是算,根本上就是一個好姑娘!……」

  「可你吃晚飯時問她那些話,表面雖然像是關心她,其結果不等於挑撥嗎?我知道你不會有那麼卑鄙的動機,知道完全是她的誤解。所以我也根本不作別的方面的主觀猜測。但即使是誤解,你也應該向她道歉。她年紀比你小得多嘛。你是老大哥嘛!再說,以後幾天裡,我會很忙,吃啦玩啦,沒時間也沒精力陪你。得小嫘陪你。她要是內心裡一直揣著對你的誤解,我夾在你們之間,看在眼裡也不好,是不?……」

  我說:「那是,那是……」

  又站起來,瞧著小嫘說:「你把我想到什麼地步去了?我和你華哥那是什麼關係?總之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了嗎?……」

  她笑了。

  她說:「我華哥當咱倆面把話講開了,我心裡就不誤解你了,也不疙疙瘩瘩的了……」

  於是我們三人又閒聊了一陣,高高興興地一塊到歌廳消磨晚上的時光去了……

  我長了記性,以後的兩天內,除了些閒扯淡的玩笑話,再也不對小嫘說什麼正經話問什麼正經話了……

  第三天吃過晚飯後,小嫘陪子卿辦買車賣車方面的事去了。我一個人獨自躺在床上看江那邊的電視節目……

  有人敲了幾下門,不待我說請,已悄悄進來了——是總服務台的一個小伙子。就是我轉過來住登記時,對我和小嫘非常之客氣的那小伙子。

  他問:「隔壁翟先生不在?」

  我說:「不在,辦事去了。」

  又問:「那,小嫘呢?」

  我說:「小嫘也不在,和他一塊兒去了。」

  他叫小嫘叫得很親近。想必她和他已經混得穩熟了。甚至可能很「哥們兒」了。看來,子卿之所以喜歡小嫘,未見得就沒有「公關」利益的考慮。在許多「公關」環節,尤其在子卿接觸的層面,恰恰是她那種模樣討人喜歡,性格活活潑潑,允許開口就開口,不允許開口就一言不發,但也不留心聽什麼,小貓兒偎人小鳥兒依人的女孩兒最適合吧?而且她最大的優點乃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全沒半點兒正宗「公關小姐」的矜持……

  小伙子猶猶豫豫,想走不走的樣子。吞吞吐吐,有話想說不說的樣子……

  我說:「這幾天我上上下下、出出入入,一日三餐總是小嫘她陪著,你常見著的吧?」

  他說:「對,對,常見著的。」

  我說:「我和他們是朋友。尤其和翟先生,是關係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說:「這,我也知道。您轉過來住之前,翟先生就親口告訴我了。否則,我也不會把住客調來調去,硬是為您擠出一個單間……」

  我說:「那你還顧慮什麼?有什麼非當面告訴他們的事,告訴我,也就等於當面告訴他們了。」

  「他們……估計什麼時候能回來?」

  「那可不一定了。往早了估計,也得十一點左右吧!」

  他又猶豫一陣,終於開口說:「是這樣的……今天夜裡,大約一點鐘左右,公安局『緝黃』組要採取襲擊動作,各大小賓館旅店,凡能住人的地方,都要篩一遍。您也知道,翟先生和小嫘,他們不是那種正式的……關係……因為我說是我親戚,作了口頭證明,也就半清不白地讓他們住一起了……我告訴您這件事兒,您無論他們回來多晚,都得轉告他們。最好讓小嫘單住一夜,您和翟先生合住一夜。反正一夜,混過去就萬事大吉了……翟先生對人很大方,又很仗義,我願長久交往他這樣的朋友,所以才來通報。實際上我這樣做是拆公安局的台啊!……」

  他說完匆匆就走,在門口轉身又千叮萬囑地說:「您可一定一定別忘了啊!……」

  我說:「放心,這麼重要的情況,我想忘也忘不了哇!」

  子卿和小嫘沒歸來太晚。十點剛過,就雙雙回到他們的房間了。我聽隔壁房間有了動靜,就過去了……

  子卿滿面悅色,看來他的事情進行得順利。他斜臥在床,已閒怡地欣賞許多照片,並將我扯到床邊,和他一塊兒欣賞。

  有他單獨照的。有小嫘單獨照的。但更多是他和她的合影……

  小嫘的衣物胡亂拋在沙發上。她在沖澡……

  子卿說:「你選一張吧,留作紀念。」

  我就選了一張他的單人照。

  他問:「為什麼不選我和小嫘在一起的?」

  我說:「你只讓我選一張,我當然要選你的單人照了。」

  他說:「那就允許你再選一張。」

  我就又選了一張他和小嫘的合影。

  「沒人來找過我吧?」

  「沒有。」

  「明天我有一上午空兒,咱倆也應該在一起照幾張。」

  「好。」

  「你看這張照片,小嫘像誰?」

  我沉吟了一下,順著他的意願說:「像鮑衛紅。」

  他不禁地瞪著我。

  我又說:「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著我,雙手抱向腦後,緩緩往床上躺下了身子……

  他問:「你……還沒把她忘了?」

  我說:「偶爾想到罷了。」

  他說:「我卻經常想到。」

  「你不是嘲笑懷舊情節嘛!」——我轉身坐到了沙發上,內心裡很快感地望著他。我希望有某種可以稱作「情結」的東西也糾纏住他,像鬼魂附體似的,使他於得意之時變得憂鬱變得沮喪,最好是變得頹唐之極……

  「跟懷舊無關。不過是時常產生的,彌補損失的念頭罷了。凡是我看中的女孩子,都有幾分像當年的她。起碼我自己覺得那樣。我一旦看中了她們,我就要求自己必須得到她們。至少得到一個時期。她們如果假模假樣,似乎不願,我就用錢擺平她們。過程幾乎千篇一律,簡單快捷。又公式化又概念化。你有錢你才會產生彌補你人生損失的念頭。窮光蛋絕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你有錢你才有資格彌補你人生的損失。你有錢你才有資格這麼認為——你的人生不應該留下損失留下遺憾。錢是一種『創口貼』,人的一切創口,其實都可以用錢嚴密地貼住……」

  「可是,她們畢竟只不過像當年的她……」

  「那又怎麼樣?十個像她的女孩子,還抵不上一個她本人嗎?在像與不像之間,你人生的創口,彷彿都可以變成為供你把玩的東西。有錢你才有資格把玩你的創口。把玩時那種感覺才接近一種特殊的享受。你沒錢你配嗎?微微有點兒疼,但疼得很舒服。說來你也許不信,我還真的找到過她……」

  「她如今怎麼樣?」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她當年的樣子——窈窕,豐滿,清麗而又英姿颯爽……

  「不怎麼樣。早退役了。在一家小醫院裡當護士長。又老又憔悴,還邋邋遢遢的,絮絮叨叨的。跟我訴苦工作沒意思,丈夫收入低,孩子進不起重點學校……」

  「你……」

  「問。」

  「你沒有……」

  「問。」

  我竭力嚥了一口氣,決定不問。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幹嗎不?我當年明明是愛她的。當年我們之間的事,主要是我的損失。主要不是她的損失。我必須彌補我人生的損失。她一邊脫衣服一邊還絮絮叨叨的,希望我看在她當年對我的一種情分上,替她的孩子交三千元轉學費。而我,只能閉著眼睛和她……和她進行那種『操作』。她已經變得又老又惟悴,邋邋遢遢的。連化妝品都捨不得買。閉著眼睛我想像她仍是當年的她,我們在小河邊,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過後我給了她五千元……」

  「多少?」

  「五千。她孩子的轉學費三千就足夠了。我多給了五千。她如果不是變得又老又憔悴,邋邋遢遢的,還絮絮叨叨的話,我也許會不上給她五千。但她太使我掃興了。她使我彌補我人生損失的願望變得滑稽可笑,所以我那一天心裡其實是有點兒厭惡她的。她給我打過兩次電話,還想和我幽會,我婉言推脫了。那以後我又回憶起她幾次。但每次回憶起,我都想像當年的她就是現在的她這種樣子。於是再也不覺得當年我們之間的事,對我是什麼遺憾是什麼損失了。用思想愛女人,在今天尤其體現著男人活法的智慧。在今天,缺少這種現實主義的智慧,那個男人就太不可救藥了……」

  我覺得,室內的溫度,彷彿一下子低到了零下四十度似的。如酷暑之際中寒,從心裡往外感到冷……

  這時小嫘裸著身子就從浴室出來了,見我在,急轉身逃入浴室,並在浴室大叫:「華哥,你好壞!……」

  子卿明知故問:「我又怎麼冒犯你啦?」

  「有別人在,你咋不告訴人家嘛!你壞你壞你壞!……」

  她在浴室裡撒著嬌……

  子卿笑了:「你突然的就溜出來了,這能怪我嗎?……」

  我說:「我困了,你們也早點兒休息吧!……」

  說完便往外走。

  子卿說:「別忘了明天上午咱們照像,你抽空兒刮刮鬍子!穿得體面點兒!……」

  又大聲說:「你也別急著出來了,給我搓搓背,行不?」

  後一句話自然是說給小嫘聽的。我還沒離開房間,他已開始脫衣服了……

  在一陣急猝的敲門聲後,是幾秒鐘的沉寂,接著是一陣粗暴而嚴厲的喝斥:

  「住口!要解釋到了另外的地方再解釋!……」

  「少跟他們囉嗦!把他們拖下床!……」

  「你他媽的披上衣服!想腐蝕公安干警啊?!……」

  「都銬上!走!快走!……」

  男人們粗暴嚴厲的喝斥聲中,夾雜著小嫘的哀哀哭泣和驚駭尖叫……

  這正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於似睡非睡狀態中期待著從隔壁聽到的……

  儘管沒聽到翟子卿的什麼聲音,但我完全能想像得到他當時的狼狽情狀……

  我硬撐著困盹堅持到兩點多,一時似乎獲得到了最完美的補償,那一種快感像葡萄糖緩緩注入到血液裡似的舒暢。我曾因腦供血不足打過「點滴」。人有時也會由於非病理原因而產生腦供血不足現象吧?那麼當然也同樣需要心理「點滴」囉?它究竟能維持多久的舒暢呢?……

  於是我服了兩片安眠藥……

  接著我睡得很香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

  我第一次在沒有小嫘相陪的情況下去餐廳用餐。經過一樓大廳時,我發現那個預先通風報信的小伙子一直在總服務台後望著我——我一望他,他立刻將後背轉向我……

  雖然這一次只好由我自己買單了,但我胃口大開,吃得挺多……

  兩天後,我求助於當地新聞界,將翟子卿和小嫘保釋了出來。他們對我的名字當然並不陌生,再加上我是當地老知青這一層似乎與當地人有著特殊親情的關係,事情辦得較順利。

  不過子卿交了五千元罰金……

  不過他和小嫘都沒有臉面再回到那賓館去住了……

  不過他要等著提取的那十來輛車是提取不成了,因屬於走私行為而充公了。儘管這是他和另外幾個人合做的一筆生意,但他單方面的損失想來也夠慘重的了。也許他從未遭到過如此慘重的挫折吧?……

  他那種彷彿一蹶不振的樣子,和小嫘那種心有餘悸的樣子,又使我心中頓生惻隱……

  但我並不後悔。

  輪到我為他們安排一個更理想些的住處了。我將他們介紹到了我住過的那家私人小旅店裡。小嫘住進了一個三人的房間。另外兩個是往返於黑河哈爾濱之間「跑單幫」的女商。子卿住進了我曾住過的那個單間。我離開後它一直空著。因為對於住客它的價格作為單間是太划不來的。而且也未免太小、太憋悶……

  「其實,你內心裡是輕蔑我的,對不?」

  傍晚,在黑龍江畔,子卿這麼問我。我們坐在江堤中段的石階上,都吸著煙。他問時,並不一如既往地凝視著我,而凝視著江水……

  我沉默許久,誠實地回答了一個字——「對。」

  他低聲說:「我也輕蔑你。」

  我說:「我清楚。」

  「你還嫉妒我,對不?」

  「對。」

  「我也嫉妒你。」

  「我清楚。」

  「我們好像……不再可能是小時候那樣的朋友了吧?」

  我又沉默許久,誠實地回答:「不再可能……」

  「為什麼?……」

  「不知道……」

  「你努力過嗎?……」

  「努力過……」

  「我也努力過……」

  「我清楚,其實都何必呢?」

  「是啊……其實都何必呢……」

  「可我們之間……究竟怎麼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們都沉默著……

  江水滔滔,從我們眼前流過,流過……

  對岸的布拉維戈申斯克,顯得很靜謐。燈光也並不比二十幾年前輝煌。幾艘巨大的貨輪,拋錨在對岸江中。貨輪上的吊車,執拗地向這邊伸出著它的鋼鐵手臂,彷彿在求索什麼,也彷彿在討還什麼,還彷彿像一支朝戀人伸出的手臂永恆地僵住著……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是說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兩天前夜裡的事……」

  「……」

  「那你為什麼又把我保釋了出來呢?」

  「……」

  人在誠實的時候往往是很節約的。有時甚至是很吝嗇的。有時誠實的殺傷力乃是強大於虛偽的。我靈魂顫悸著,首先自己就被它那種我能想像得到的殺傷力駭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給予他一點點……

  「做都那樣做了,解釋一下反而更難嗎?」

  「子卿,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錯,賓館總服務台那小伙子是囑咐過我,你們回來,我到你們房間去,就是想轉告你們的,可……」

  「你可什麼?我聽著吶……」

  「可……可你讓我陪你欣賞照片,小嫘她又那樣一次,你還像是要急著進浴室讓她陪你沖澡,我能不識趣兒地趕快離開嗎?被你們一分心,我明明想著的事兒,一轉身也就忘得一乾二淨……能怨我嗎?……」

  說完,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下來了。我為自己解釋得合情合理而滿意。忽然我覺得人若為自己的卑鄙進行辯護,其實理由是不難捏造的。而且種種的理由往往似乎預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這麼解釋,當然也能解釋得通。我並不想譴責你。因為這樣的些個事我早已經歷得多了。早已不能很嚴重地傷害我了。不過是婚外同居,這在今天算什麼丟人的事?連緋聞都算不上。涉及緋聞也得有資格。起碼也得是你這樣的人。二十幾萬元更算不了什麼。到年底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足夠我再尋找再策劃一次賺錢的機會。成功了,也許二十幾萬元又賺回來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於——我這種人,是要經常和公安局、法院、稅務部門、『打假辦公室』、『反腐倡廉』機構周旋的。沒有我們國家養著他們幹什麼?人們並不會因此而輕蔑我們。只要我們依然是『大款』,哪怕我們進過一百次公安局,我們依然是當代英雄。只要人們依然承認金錢的權威,就將依然對我們保持應有的敬意。而金錢的權威,在這個時代,注定了會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所以人們對我們的敬意,也將一天天有增無減。直至最後形成習慣看法,認為我們就該是如此這般的一些人,一個階層。認為我們婚外同居是理所當然的。認為我們像換衣服似的換情人也是理所當然。高檔商品是由於我們這類人的存在才營銷兩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於我們這類人的存在才得以選擇她們最情願最如魚得水的活法。而你們這種人,具體說來就是你吧,你沒有資格像我這樣。你沒有我們的經濟基礎。時代和社會也不發給你們特許證。新聞媒介要求你們能充當良好的公民形象。因為你們首先已將自己束之高閣。彷彿你們當然要代表社會良好道德,社會良好風氣似的。彷彿你們當然是些有責任對社會施加良好影響的人似的。其實你們和我們沒有根本的區別,對金錢,對女人的最本質的意識,和我們完全是一致的。不過因為你們沒有我們這樣的本領,或者根本喪失了我們這樣的本領,所以你們只配當什麼作家。你們對我們的輕蔑首先是由於對我們的嫉妒而產生的。承認自己是尋常人比虛妄幻想自己是特殊的人有時要困難得多。也要承受別一種痛苦。你們不願承認自己是尋常人。因為這麼一來,你們連最後的一點兒良好感覺也沒有了。於是你們只有輕蔑。你們是些太敏感的東西,你們並不如你們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能經得起社會方方面面的刺激,你們將一天比一天感到失落,於是你們只有不停地揮舞輕蔑。看起來輕蔑像是你們的矛,實際上它不過是你們的盾。看起來你們像是在出擊,實際上你們不過是在防守。你們一天比一天感到陷入輕蔑的重重包圍之中。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我們對你們的輕蔑。於是你們以輕蔑反擊輕蔑。但是我想告訴你——在這一點上,在你們和我們之間,起碼是,在你我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誤會。我們這種人,具體說就是我吧,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輕蔑你。我哪裡顧得上輕蔑你呢?我又哪裡能分出心來輕蔑你呢?我誰都不輕蔑。輕蔑是阿Q精神的常規武器。是精神勝利法之一種。是滑稽可笑的。歸根到底,我要求你向我解釋,是想判斷一下你解釋的水平。敢卑鄙,就要預備好辯護詞。我給你的辯護詞打及格。第一次能及格,成績也就不錯了。再說你的行徑也談不上卑鄙。嫉妒派生出輕蔑。輕蔑派生出憎惡。憎惡激發借刀殺人的衝動。這是那麼的符合規律。符合規律的事情乃是自然的事情。否則倒不自然了。人對自然的事情應該表現出必要的起碼的心理承受能力。平靜承受是一種風度。再說你的行徑,也曾是我以前的行徑……」

  江水滔滔……

  它的上游是黑暗的一片,將兩岸的大地用同調的黑暗連在了一起。村莊裡稀疏的燈光,分不清是在我們這一邊,還是在他們那一邊。它的下游也是黑暗的一片,連稀疏的燈光也望不到。只有我們眼前的一段江面,被布拉維戈申斯克的和黑河市的燈光照耀著,波粼爍爍。彷彿從一片黑暗之中地湧而出,瀉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我被他的話「催眠」著……

  我被他的話定住著……

  我想捂上耳朵,可是我的雙手不受大腦的支配……

  我想喊叫著喝止他的話,可是我干張了幾次嘴卻喊叫不出聲音……

  我想起身離去,卻像被江堤的石階粘住了……

  我還能做到的,不過是在他說時,偶爾能稍微側轉一下頭望向他……

  不知從何時起,他半邊的臉頰上有一行閃亮的東西在緩緩流淌……

  「你沒有忘記過你曾是一個窮家小子吧?」

  「……」

  「我問你呢。」

  「對。」

  「我也沒忘。」

  「我是平民……」

  「平民?……」

  我又稍微側轉一下頭望向他。他半邊的嘴巴朝上翹著,分明是在冷笑。於是那一行閃亮的東西流淌至嘴角那兒受阻,折了一個小彎……

  我很奇怪於別人的眼淚一般都是從眼睛的魚尾湧出的,怎麼他的眼淚是從前眼角湧出的?……

  這時我覺得有什麼小東西也從我臉上滴落了下來。滴在我手背上……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煙早濕了,早滅了……

  而他的煙也濕了,也滅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互相嫉妒互相輕蔑互相傷害互相報復而又……那麼的互相憐憫……

  「平民?你居然還要冒充平民,你怎麼不說你是貧民?而我翟子卿,卻只記得,小時候曾那麼痛恨地詛咒過貧民的生活。小時候對我來說,你家的生活就是平民的生活了。平民的生活就是值得羨慕的幸福生活了。現在你已經不屬於平民了。……」

  「可我的情感還……」

  「別打斷我。也別跟我扯什麼情感。我讀過你寫的某些東西。你以為你寫過某些似乎同情平民的東西,就足以證明自己是平民的代言者了?其實你只不過是在寫你較為熟悉的生活而已。就像早市上,炸粘糕的不攤煎餅,不過是因為專有人排著隊買他的粘糕吃。如果沒人吃粘糕了,你不去攤煎餅才怪呢……」

  「你這是歪曲!……」

  「耐心聽我說下去。你不過是一個仰仗著吃粘糕的平民活著的人而已。在平民和中國的新生的大款之間,其實你更嚮往成為後者。成不了,你就站在平民們的階級前沿,衝著後者們哇哇怪叫。潑過去你的輕蔑、嫉妒和憎恨。但是,如果某一天,平民們需要用戰鬥的方式解決社會分配不公時,你會為他們衝鋒陷陣、赴湯蹈火嗎?你不會的!所以,我要告訴你,僅僅有輕蔑和嫉妒是不夠的!也是痛苦的!還要有野心!否則,你將會再度成為平民的!甚至可能淪為貧民!一個再度成為平民的人就將永遠是平民了!而貧民們要想徹底改變他們的命運,至少需要三代的掙扎!將來的社會,乃是一個只能給平民留下百分之一還不到的機遇的社會!貧民們則只能任由他們去盲目掙扎!沒有人會再告訴你這些了!我也開始對你厭煩了!我不是你的家長。也不是你的教父。更不願充當你的導師!窮人,還是富人,輕蔑、嫉妒,還是張揚起自己的野心,學會參與瓜分,甚至參與掠奪的真正本領,你自己考慮吧!時代不會給你很充分的時間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某些歌星影星,動輒開口幾萬、十幾萬、上百萬的原因!那些男女異常敏感。才不在乎被認為過分貪婪吶!他們明白,他們正處在一個緊迫的時代!他們已變得沒工夫輕蔑也沒工夫嫉妒!常規的貪婪已顯得滯後了。超常規的貪婪已顯得來不及了!我不再強求你成為我的『同志』。我們不在一個思想層次上。你還沒資格成為我的『同志』。你先向那些娛樂圈裡的星們虛心學習吧!……」

  他的語調不再那麼娓娓的了。不再是「三娘教子」式的了。真的,他的的確確地是表示出了對我的厭煩。他似乎在暗示我——我們之間以往的一切關係,一切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今後都將不存在了……

  我沉默著。屈辱地沉默著。他的話像鞭子,已抽得我遍體鱗傷。然而我只有沉默著。既不在沉默中爆發。也不在沉默中懺悔……

  終於,我冷冷地說:「後會有期!……」

  站起來時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離去了……

  江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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