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間。我看書。他也看書。我看英國作家卡內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發現和預防》。他自己買的並帶來的一本。我把那本書從他手中奪下,塞給他一本《馬背上的水手》——傑克·倫敦的傳記。他翻了幾頁,說沒多大意思,往枕頭底下一塞,翻個身睡去了。我獨自又看了一會兒,也覺得《迷惘》沒意思起來,見十一點了,熄了燈。
第二天,我和母親仍不許他走。他一隻手洗臉,連毛巾都沒法兒擰。一隻手吃飯,連碗都沒法兒端,怎麼能讓他走呢?
第三天,我們都躺在床上之後,終於推心置腹地聊了起來。而且,是從索瑤開始的。是他主動開始的。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我也沒對他說過一句誘發的話。我不想那麼做,也不願那麼做。坦率講,我根本不願介入他們的事,更不想進而陷入。我認為那完全是他和她個人的事。覺得任何一種關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與索瑤長談之後,我打算在這件事上恪守諾言到底。何況,這件事並非他手臂上的瘤……「在你看來,我和她有幾分可能性?」
雖然我明知「她」是誰,還是佯裝糊塗地反問:「誰呀?什麼事兒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這樣開始的。
「索瑤。我和索瑤。」
迴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說:「事在人為。情感方面的事,沒有什麼規律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紙化驗單作最後的命運宣判的這青年,不得要領地沉默著。
我覺得我的回答其實等於沒回答一樣。
我又說:「睡吧!」
他說:「不困。」
我說:「我很睏。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聲。
其實我一點兒不困。
我覺得在他終於產生了主動向人傾訴什麼的這一種特殊的時候,我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未免太油滑。我問:「你究竟喜歡不喜歡索瑤?」
他說:「喜歡。」
我說:「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還要那樣一次次傷她的心。」
他說:「我也不知道。」
「那麼對她,對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我對她,還沒她對我一半好……」「不公平的事,到頭來都只能走向反面。」
「她……她對你說過,我們的事情已經走向反面了麼?」
「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我不過是泛泛而談。」
「有時候我很愛她,很感激她。但有時候我也恨她。」「恨她?……」
「不是恨她這個人。而是恨她的無憂無慮。她也一次次傷害過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確實傷害了我。常常是,當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感激,在我心裡佔了上風的時候,她無意中又用她的無憂無慮傷害了我。有一天她過生日,她請了十幾個好同學玩一天。她不知道通過她爸爸的哪一位老下級的關係,居然搞到了一輛麵包車,開到學校門口,接上大家去逛八達嶺。而且,那些同學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還為吸煙的男同學們,一人買了一盒『駱駝』煙。那一天她花費了將近二百元。那一天頂數她顯得高興。她說人生只有一個十九歲生日。她說她怕一過二十歲,就再也找不到十九歲那種彷彿永遠是小女孩兒的感覺了。近二百元啊!一個暑假,我在黃山也不過只能掙六七百元。半路我藉故離開,乘公共汽車返校了。當然,我承認我做得不對。使他們到處尋找我。她心裡很著急。破壞了她生日那天的大好情緒。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掃興。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車上怎麼想的麼?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就覺得解恨。像終於報復了你早想報復一下的人一樣解恨。有時候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總有一種報復誰一下的念頭,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裡。隨時慫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詛咒某些人被汽車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為某件事,一夜之間身敗名裂,再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他們平時倒沒得罪過我,更沒侵犯過我,但是他們各方各面都優越於我。如果你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有時候你也會忍受不了的。你沒被侵犯你也會覺得你被侵犯了。你沒被傷害你也會覺得你被傷害了。你沒被壓迫你也會覺得你被壓迫了。經常的,別人並沒有存心諷刺你嘲弄你,可你說服不了你自己。你會覺得他們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諷刺你嘲弄你。你會感到時時處處受到了無情的嚴重的傷害。如同你經常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對索瑤,我真是又恨又愛。有時候我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什麼主宰。它對我憐憫,將索瑤這麼一個女孩兒,引到我面前,賜給我愛她的權力,和被她所愛的權力。可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覺得,冥冥之中那個主宰,其實賜給我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權力和報復的權力。它彷彿經常對我說,既然你心中有一種憎恨,那麼你就更具體地憎恨這個女孩兒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種報復什麼的衝動,那你就更具體地向這個女孩兒實行報復吧!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溫柔和對我的安慰,還不及我傷害她之後所獲得的快感大。我傷害了她,彷彿就等於是傷害了一切。彷彿能抵消一切對於我的傷害一樣。但是那一種醜惡的快感,卻往往是暫時的。絕不會比你吸完一支煙的時間還長……」
我於黑暗中摸索到煙和打火機,迫切地吸了起來。真話有時候是很使人害怕的東西。有時候講真話需要某種勇氣。聽真話也需要某種勇氣。因為關於人的心靈的真話,尤其是關於人的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話,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靈的力量。某些真話如同鏡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認的,你自己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過和依然有的什麼。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好。我吸煙,乃是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鎮定,也是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虔誠地聆聽著,並沒睡著。我能理解他。我也有過類似的心理歷程。甚至,我自己也曾產生過向別人訴說的願望,並且向別人訴說過。但是,與他的訴說是不盡相同的。我訴說得很細。軟線條的。很細,其實便是很技巧的考慮。本能地,通過一些微枝末節的偽裝,使人聽起來,理解的成分多一些。於是可愛的成分多一些。最終不失可愛。既滿足了自己訴說的願望,也同時從別人那兒獲得了寬宥。在這種情況下,連懺悔彷彿都是精緻的、玲瓏的。而他的訴說,卻分明是硬線條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節的,一語中的,赤裸裸。如果說也有懺悔的意味兒,那也是附帶性質的。不,他似乎不是為了懺悔才訴說,似乎更是由於訴說才懺悔。或者,僅僅就是訴說而已。並不存在我所想到的,懺悔不懺悔之因素……黑暗中,他的語調很機械。
「我知道,她一定對你,也對大娘說過,我怎麼怎麼三番五次傷害了她。其實那不完全對。我的意思是,我總感到,我根本就傷害不了她。不錯,我使她哭過,使她落過淚。但是,只要離開了我,幾分鐘後,她又是那麼無憂無慮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無憂無慮這一點。結果,我對她的傷害,又統統落在我自己的頭上。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總覺得,她永遠是優越於我的。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似乎都更是一種施捨。她對我越寬宏和隱忍,越委屈求全,越意味著,那一種施捨彷彿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力。而我,連不接受的權力,彷彿都在無形中被剝奪了。有時候我甚至很壞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麼就讓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個暴君。而她做天使,卻做得幾乎無可指責。如果我只是一味兒地憎恨她,那麼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一個了結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兒地憎恨她。因為,一旦沒了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我簡直又會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況,似乎一天也活不下去。有時候我又那麼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那份兒溫柔。我像一個孩子需要摟抱需要奶汁一樣,需要她那份兒溫柔。而我總覺得,她所給予我的,其實是小女孩兒給予布娃娃那一種情感。我不是懷疑她對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兒對布娃娃那一種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們有時充當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實又動人的。但我不是一個布娃娃呀!而我,也想扮演一個女孩兒的監護人的角色啊!也夢幻過自己是一位白馬王子,使某個小女孩兒崇拜並依賴於我啊!卻彷彿命中注定了,我只能只配扮演一個布娃娃的角色似的。有很多時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誰。我不信我對她講過的,她會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對你講。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永遠不會知道上大學是怎麼回事兒。永遠不會像她那麼無憂無慮。永遠不會把我當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塊兒成了大學生,還是一塊兒四處流浪,甚至一塊兒乞討,蛙妹子都會把我當成一個哥哥,一個她必須依賴的人,一個男人。我有時候試圖就把她當成蛙妹子,把我認為顛倒了的關係重新顛倒過來。然而卻不能夠。歸根結底,更像布娃娃的還是我。更像監護人,更像小姐姐,小母親,小阿姨的,還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個懂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間進行選擇。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動性方面,一切方面,佔優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傷害她,卻絲毫也無損於她的優越地位。她哭了,她流淚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處於優越地位的。我想,她對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隱忍,那麼委屈求全,也許恰恰證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間,她永遠是處於優越地位的。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轉,也不可動搖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絕的權力,可是仔細想想,她又並沒有剝奪過我這種權力。只能說我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兒溫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給予,正是因為,我不想徹底放棄,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保留。有幾次,我真想大聲對她吼:『滾你媽的!』可是我根本沒有這個勇氣。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遠遠甚於我希望擺脫她。我愛她,卻又覺得愛的屈辱。我恨她,卻又覺得恨得沒有人味兒,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詛咒她患上癌症,艾滋病,白血病什麼的。不是因為對她恨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因為我靈魂邪惡到這種地步。而是因為,那麼一來,也許只有那麼一來,我對她才會愛得更自尊些。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會經常守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給她無盡的溫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她結婚。她由於病痛而耍脾氣的時候,我也可以逆來順受。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只要體驗一種優越。一種對方改變不了的動搖不了的傷害不了的打擊不了的優越。哪怕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僅僅能體驗到一次!可是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我的幻想。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而我就沒有。我成了大學生之後我仍沒有。我高考的時候是全縣第四名啊!這一點在大學裡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為畢業分配問題所苦惱。苦惱得夜裡失眠服了安眠藥片也睡不著。我羨慕別人嫉妒別人詛咒別人包括對我好的一個女孩兒,而現在這詛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驗結果會是什麼。否則我從手術台上坐起來的時候,那動手術的醫生不會以那麼憐憫的目光瞧著我……」
我悄無聲息地下床,到洗臉間去為他洗濕了一條毛巾。我說:「給你。」
他說:「什麼?」
我說:「濕毛巾,擦擦臉。」
他說:「我沒這習慣。」
我原以為他肯定早已淚流滿面,堅持道:「還是擦擦好。哭過了接著睡,明早起來,鬧火眼。」
他說:「我沒哭。」
我說:「你何必在這一點上也固執?」
他說:「真可笑。你怎麼會以為我哭了?」
我想開燈,看他究竟哭了沒有。但又覺得那樣,更加顯得自己可笑。他說他沒哭,我也就只能當他沒哭罷了。我將濕毛巾放在床頭櫃上。接著,去為他倒了半杯水,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安眠藥,命令地說:「接著。」他問:「又是什麼?」
我說:「安眠藥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會錯拿成別的什麼藥吧?」
我說:「放心。錯不了。我這抽屜裡,只有安眠藥。」他又問:「哪一種?」
我說:「安必定。」
「我沒服過這一種。你一次服幾片兒?」
「兩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兒。」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來,多不像話!」
我說:「幾點醒,你幾點起就是了。沒人會非把你弄醒的。」「那你的意思是,咱們該睡了?」
我指指床頭櫃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點多了。該睡了。你別想那麼多,什麼癌不癌的!纖維肉瘤,那是萬分之幾的概率,幹嗎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說:「如果真是,命運對我就太冷酷無情了。」隔了一會兒,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去他媽的吧,睡!……」
我說:「什麼都別想都別講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證明,昨夜他確實沒哭。也許掉過幾滴淚。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過午飯,他堅持要回學校去。
母親和我,都留不住他。母親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說是虛偽。但也僅只是一種表示而已。他畢竟不是一個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沒那麼多的閒工夫。與其使他暗暗覺得受了冷淡,還莫如悉聽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時候,他請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驗結果。他說,如果是良性的,就打電話告訴他。如果是惡性的,則不必告訴他了。過了一天他沒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讓他自己明白,別當面告訴他……我將那個日子,用很醒目的紅色筆記在掛歷上。唯恐自己忘了。並一再叮嚀母親,幫我記住那個日子……不是。
不是纖維肉瘤。
也就是說,不是惡性的。
是——纖維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纖維化。或纖維化的脂肪瘤。總之,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和癌沾不上邊兒。何況醫生向我保證,手術效果理想,切除得一乾二淨。
我直接騎自行車從醫院到學校去告訴他。並將化驗單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買的那本書,是否清楚地寫著纖維脂肪瘤怎麼回事兒……他說他當然完全相信。
似乎為了證明他完全相信,他將他買的那本關於癌的書,更準確地說,是關於癌的知識普及性小冊子,當著我的面一撕兩半,扔進了紙簍。
這一場虛驚掠過,不但他的心情豁然為之開朗,就連我也頓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提議請他吃頓飯,以示慶賀。他趕緊說:「不不不,該我請你。該我請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說著開了一個屬於他的辦公桌的抽屜的鎖,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錢揣進兜裡。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的容易麼!你又何必在人前這麼要強呢……那一天,我們還一人喝了將近一瓶啤酒。對我來說,絕對是例外壯舉,近乎捨命陪君子。對他,顯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決心。
我們最後一次碰杯時,他說:「咱們祝祝索瑤吧?」我說:「對,對。祝祝她。」
他謙讓地說:「你祝一句!」
我說:「你,你!當然得你祝!」
他鄭重地想了半天才說:「索瑤,我們祝你萬事如意!」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順利!」
儘管我當時已有幾分頭重腳輕,可並沒糊塗。「一切順利」,包含著我對她已進行著的一件事的祈禱——他的分配去向問題。
我當然不允許他花那三十元錢。
我挽著他,將他送回宿舍。告辭時,他吶吶地說:「表哥,我……對你講過的……希望你……千萬別對索瑤講。我那幾天情緒太壞。有些想法,其實是潛意識裡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誇張了。不能算數的。」
我拍著他的肩說:「你放心。你什麼也沒對我講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索瑤返校後,真給母親送來一隻藥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沒收母親堅持付給她的錢。她和母親之間的事兒,我也不願多問。
聽她說話,肯定並不知道「表弟」臂上動過手術。我也就沒提。並悄悄叮嚀了母親也別提。
她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對「表弟」開始刮目相看了。她說她真沒想到,一個寒假裡,他的英語水平提高了那麼多。她說他還譯了幾首詩。有一家刊物回信頗感興趣,問他還能不能多譯幾首,集中發表,也許會引起小小的注意。她說他又開始譯了。算譯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讓她捎話給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終又不發表了,我願意替他向別的刊物推薦……幾天後我出差到南方去。母親提醒我,那是「表弟」家鄉所在的省份。母親說人家孩子四年多沒回過家鄉了,你一定要抽出幾天時間,替人家孩子回家鄉看看。並且翻出一件件舊衣服,命我捎去。我堅決地說一件也不帶,但為了使母親高興些,我保證我會到他的家鄉去看看的。我沒向「表弟」問地址。也根本沒對他提這事兒。地址是索瑤抄給我的。她說她也是瞞著他,從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說根本不提對。提了他反而又會顧三慮四的……我一到外地,就對接待我的單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親戚。他們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東。奇怪我怎麼會在西南,而且是在一個三省交界的偏遠之地有什麼親戚。我說是親戚的親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們說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說乘火車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轉車。轉車也還是到不了,還得乘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說那仍到不了,只能到縣裡。從縣裡再往下怎麼去,多遠的路,便非他們所知道的了。說莫如給我派一輛吉普車,走公路,到了縣裡,再煩縣裡的什麼人領領路。說三天的時間去回足夠了。我自是感激不盡……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來。小司機是個復轉兵。他說一下雨,有幾段泥沙公路可能會封,問我還去不去?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機便不再多說什麼。
還好。一路順利。小司機是個開快車的。但路面時時刁難他。在下午五點,比估計的晚一個多小時到了縣裡。也許是因為在淒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縣城使人頓生索落蕭瑟之感。被濕漉漉的一片陰鬱籠罩著,沒有絲毫的生氣。吉普車直開至一座破敗的院落前停住。竟沒遇見個人影。下了車,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館。我覺得這縣城似曾相識。彷彿來過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為看電影和電視太多了。解放前某些邊省鎮縣,大抵都選景在這種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副館長。他說正館長剛剛去世不久。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們很久了。他說再往前儘是山路了,天將黑了,又下著雨,還是住一夜吧。
於是我們只好住宿。吃罷晚飯,小司機早早睡了,副館長怕我寂寞,陪著我聊天。他說這文化館曾是一位縣長的家。縣長榮升到地區去了。工青婦聯幾方面爭這地方。剛巧省裡下達了一個文件——加強地方群眾性文化娛樂工作,結果批給了文化館。他說否則文化館可佔不了這便宜。我暗存一份兒心眼,問他文化館是不是還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連連擺手說不缺不缺。他說別看這麼破敗的一處地方,但牌子值錢啊!文化館,畢竟和文化連著。再怎麼寒酸,也還是與文化聯著。已經有十幾個人選在等著他點頭了。而他苦惱得要命。因為只給了兩個擴編名額。他說處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為正館長就很難講。他說萬一再委派一位正館長,那麼兩個名額就變成一個名額了。他說他倒沒當正館長的野心,巴不得趕快委派一位來,他就可以從苦惱中解脫,剩下的一個名額,讓別人圈定吧!得罪了誰也是別人得罪的……
聽他大訴苦衷,我沒好意思再向他介紹「表弟」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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