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日戰爭以前,無論怎樣,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寫鼓詞與小調什麼的。抗戰改變
了一切。我的生活與我的文章也都隨著戰鬥的急潮而不能不變動了。「七七」抗戰以後,
濟南失陷以前,我就已經注意到如何利用鼓詞等宣傳抗戰這個問題。記得,我曾和好幾
位熱心宣傳工作的青年去見大鼓名手白雲鵬與張小軒先生,向他們討教鼓詞的寫法。後
來,濟南失陷,我逃到武漢,正趕上台兒莊大捷,文章下鄉與文章入伍的口號既被文藝
協會提出,而教育部,中宣部,政治部也都向文人們索要可以下鄉入伍的文章。這時候,
我遇到了田漢先生。他是極熱心改革舊劇的,也鼓勵我馬上去試寫。對於舊劇的形式與
歌唱,我懂得一些,所以用不著去請導師。對於鼓詞等,我可完全是外行,不能不去請
教。於是,我就去找富少航和董蓮枝女士,討教北平的大鼓書與山東大鼓書。同時,馮
煥章將軍收容了三四位由河南逃來唱墜子的,我也朝夕與他們在一道,學習一點墜子的
唱法。他們都是在河南鄉間的集市上唱書的,所以他們需要長的歌詞,一段至少也得夠
唱半天的。我向他們領教了墜子的句法,就開始寫一大段抗戰的故事,一共寫了三千多
句。這三千多句長的一段韻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確知道那三位唱墜子
的先生已把它背誦得飛熟,並且上了弦板。說不定,他們會真在民間去唱過呢——他們
在武漢危急的時候,返回了故鄉。馮將軍還邀了幾位畫家,繪畫抗戰的「西湖景」,托
我編歌詞,以便一邊現映畫片,一邊歌唱。同時,老向與何容先生正在編印《抗到底》
月刊,專收淺易通俗的文字,我被邀為經常的撰稿者。
我寫了不少篇這類的東西,可是匯印起來的只有《三四一》——三篇鼓詞,四出舊
形式新內容的戲,與一篇小說。這以外的,全隨寫隨棄,無從匯印,也不想匯印了。
《三四一》有三篇大鼓書詞,四出二簧戲,和一篇舊型的小說。
三篇鼓詞裡,我自己覺得《王小趕驢》還下得去。《張忠定計》不很實在。《打小
日本》既無故事,段又太長,恐怕不能演唱,只能當小唱本唸唸而已。
四出戲的好歹,全不曉得;非經演唱不能知道好在哪裡,壞在何處。印出來權當參
考,若要上演,必須大家修改;有願排演者,請勿客氣。
舊型小說一篇,因忙,寫得不十分像樣兒。
這八篇東西,都是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寫成的。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
了什麼是民間的語言,什麼是中國語言的自然的韻律。不錯,它有許多已經陳腐了的東
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陳腐的,才能明白什麼是我們必須馬上送給民眾的。明乎此,
知乎彼,庶幾可以說民族形式矣。我感謝這個使我能學習的機會。
四一年以後,除有人特約,我很少自動地去寫通俗的東西了。一天,見到一位傷兵,
他念過我的鼓詞。他已割下一條腿。他是誰?沒人知道。他死,入無名英雄墓。他活,
一個無名的跛子。他讀過我的書詞,而且還讀給別的兄弟們聽,這就夠了,只求多有些
無名英雄們能讀到我的作品,能給他們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勵,也好。我設若因此而
被攔在藝術之神的寺外,而老去伺候無名英雄們,我就滿意,因為我的筆並未落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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