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舒永壽,屬正紅旗,皇城護軍,月薪三兩餉銀。
我一點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還是死了好呢?我還不如那麼一隻小黃絨雞。它
從蛋殼裡一鑽出來便會在陽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後在地上與牆角,尋些可以嚥下去的
小顆粒。我什麼也不會,我生我死須完全聽著別人的;餓了,我只知道啼哭,最具體的
辦法不過是流淚!我只求一飽,可是母親沒有奶給我吃。她的乳房軟軟的貼在胸前,乳
頭只是兩個不體面而抽抽著的黑葡萄,沒有一點漿汁。怎樣呢,我餓呀!母親和小姐姐
只去用個小砂鍋熬一點漿糊,加上些糕乾麵,填在我的小紅嘴裡。代乳粉與鮮牛乳,在
那不大文明的時代還都不時興;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沒有那麼多的錢為我花。漿糊的
力量只足以消極的使我一時不至斷氣,它不能教我身上那一層紅軟的皮兒離開骨頭。我
連哭都哭不出壯烈的聲兒來。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願意長久這麼敷衍下去,雖然有點對不起母親,可是這樣
的苟且偷生怎能對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親是不虧心的。她想盡了方法使我飽暖。至於我到底還是不飽不暖,她比任
何人,甚至於比我自己,都更關心著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方法來。她只能偎著我的瘦
臉,含著淚向我說:「你不會投生到個好地方去嗎?」然後她用力的連連吻我,吻得我
出不來氣,母子的瘦臉上都顯出一點很難見到的血色。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個月不會坐,八個月也不會爬。我很老實,彷彿是我活
到七八月之間已經領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經曉得忍耐與敷衍。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來
趔趄著的時候,我輕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黃的小臉上幾乎是帶出由隱忍而傲慢的神氣,
所以也難怪姑母總說我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東西」。
我猜想著,我那個時候一定不會很體面。雖然母親總是說我小時候怎麼俊,怎麼白
淨,可是我始終不敢深信。母親眼中要是有了丑兒女,人類即使不滅絕,大概也得減少
去好多好多吧。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每逢大姐丈來看我們,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蠶」。
看完了,他彷彿很放心了似的,咬著舌兒說——他是個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點咬舌
兒——「哼,老二行了;當初,也就是豌豆那麼點兒!」我很不愛聽這個,就是小一點
吧,也不至於與豌豆為伍啊!可是,恐怕這倒比母親的誇讚更真實一些,我的瘦弱醜陋
是無可否認的。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
父親的模樣,我說不上來,因為還沒到我能記清楚他的模樣的時候,他就逝世了。
這是後話,不用在此多說。我只能說,他是個「面黃無須」的旗兵,因為在我八九歲時,
我偶然發現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燙著「面黃無須」四個大字。
義和團起義的那一年,我還不滿兩歲,當然無從記得當時的風狂火烈、殺聲震天的
聲勢和光景。可是,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於八國
聯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於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因為她,
正像當日的一般婦女那樣,是不敢輕易走出街門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洋
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
我的童年時期,我幾乎不需要聽什麼吞吃孩子的惡魔等等故事。母親口中的洋兵是比童
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凶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
我不記得父親的音容,他是在哪一年與聯軍巷戰時陣亡的。他是每月關三兩餉銀的
護軍,任務是保衛皇城。聯軍攻入了地安門,父親死在北長街的一家糧店裡。
那時候,母親與姐姐既不敢出門,哥哥剛九歲,我又大部分時間睡在炕上,我們實
在無從得到父親的消息——多少團民、士兵,與無辜的人民就那麼失了蹤!
多虧舅父家的二哥前來報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內當差。敗下陣來,他路過那
家糧店,進去找點水喝。那正是熱天。店中職工都已逃走,只有我的父親躺在那裡,全
身燒腫,已不能說話。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來的布襪子交給了二哥,一語未發。父親
到什麼時候才受盡苦痛而身亡,沒人曉得。
父親的武器是老式的抬槍,隨放隨裝火藥。幾桿抬槍列在一處,不少的火藥就撒落
在地上。洋兵的子彈把火藥打燃,而父親身上又帶有火藥,於是……。
在那大混亂中,二哥自顧不暇,沒法兒把半死的姑父背負回來,找車沒車,找人沒
人,連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嗎?
進了門,二哥放聲大哭,把那雙襪子交給了我的母親。許多年後,二哥每提起此事
就難過,自譴。可是我們全家都沒有責難過他一句。我們恨八國聯軍!
母親當時的苦痛與困難,不難想像。城裡到處火光燭天,槍炮齊響,有錢的人紛紛
逃難,窮苦的人民水斷糧絕。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活著,我們全家有點老米吃;他死去,
我們須自謀生計。母親要強,沒有因為悲傷而聽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報酬,
使兒女們免於死亡。在精神狀態上,我是個抑鬱寡歡的孩子,因為我剛一懂得點事便知
道了愁吃愁喝。這點痛苦並不是什麼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兒童被賣出去或因饑
寒而夭折了啊!
聯軍攻入北京,他們究竟殺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財寶,沒法統計。這是一筆永遠算
不清的債!以言殺戮,確是雞犬不留。北京家家戶戶的雞都被洋兵捉走。敢出聲的狗,
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黃狗就死於刺刀之下。偷雞殺狗表現了佔領者的勇敢與威風。以
言劫奪,佔領者的確「文明」。他們不像綠林好漢那麼粗野,劫獲財寶,呼嘯而去。不!
他們都有高度的盜竊技巧,他們耐心地,細緻地挨家挨戶去搜索,剔刮,像姑娘篦發那
麼從容、細膩。
我們住的小胡同,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裡的住戶都是赤貧的勞動人
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銀頭簪,
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聰明找到這條小胡同,三五成群,一天不知來幾批。我們的門戶
須終日敞開,婦女們把剪子藏在懷裡,默默地坐在牆根,等待著文明強盜——劊子手兼
明火、小偷。他們來到,先去搜雞,而後到屋中翻箱倒櫃,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
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遺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來加意精選。
我們的炕上有兩隻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強盜又來了。我們
的黃狗已被前一批強盜刺死,血還未干。他們把箱底兒朝上,倒出所有的破東西。強盜
走後母親進來,我還被箱子扣著。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們找不到好東西,而
聽到孩子的啼聲,十之八九也會給我一刺刀。一個中國人的性命,在那時節,算得了什
麼呢!況且,我又是那麼瘦小,不體面的一個孩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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