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
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範,遂奠教
書匠之基。
第一節 「慶春」1
我是臘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
的時刻降生的呀!
1該節基本取自《正紅旗下》。胡絜青在《老捨生活與創作自述·後記》中說;
「它(《正紅旗下》)對瞭解老捨本人的身世、家庭和童年是會有很大幫助的,雖然在
細節上不必全信以為真。……即使有點出入,也影響不大」。老捨出生後到入基督教前
一直用名「舒慶春」。
灶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
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麼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為然。
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1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
1依實際情況,《正紅旗下》中的二姐應該是老捨的三姐。
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幸而大姐及時地來到。母親暈過去
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大姐把我揣在懷裡,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
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
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麼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在生我的第二天,雖然母親是那麼疲倦虛弱,嘴唇還是白的,她可還是不肯不操心。
她知道:平常她對別人家的紅白事向不缺禮,不管自己怎麼發愁為難。現在,她得了
「老」兒子,親友怎能不來賀喜呢?大家來到,拿什麼招待呢?父親還沒下班兒,正月
的錢糧還沒發放。向姑母求援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議吧,一個小姑娘可有什麼主意
呢。看一眼身旁的瘦弱的、幾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兒子,她無可如何地落了淚。
第二天早上,二哥福海攙著大舅媽來到。
他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您放心,全交給我啦!明天洗三,七姥姥八姨的總得來十
口八口兒的,這兒二妹妹管裝煙倒茶,我當廚子,兩杯水酒,一碟炒蠶豆,然後是羊肉
酸菜熱湯兒面,有味兒沒味兒,吃個熱乎勁兒。好不好?有愛玩小牌兒的,四弔錢一鍋。
您一丁點心都別操,全有我呢!完了事,您聽我一筆帳,決不叫您為難!」
他的確有些本領,使我的洗三辦得既經濟,又不完全違背「老媽媽論」的原則。
正十二點,晴美的陽光與尖溜溜的小風把白姥姥和她的滿腹吉祥話兒,送進我們的
屋中。
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二哥帶來的)裡倒上了槐枝艾葉熬成的苦
水,冒著熱氣。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們,都先「添盆」,把一些銅錢放入盆中,
並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等祝詞放入水中。
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後,都歸「姥姥」拿走。雖然沒有去數,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銅錢並
不很多。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不感謝白姥姥的降格相從,親自出馬,同時也足證明白
姥姥惹的禍大概並不小。
邊洗邊說,白姥姥把說過不知多少遍的祝詞又一句不減地說出來:「先洗頭,作王
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大家聽了,更加
佩服白姥姥——她明知盆內的銅錢不多,而仍把吉祥話說得完完全全,不偷工減料,實
在不易多得!雖然我後來既沒作知縣,也沒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謝她把我的全身都
洗得乾乾淨淨,可能比知縣、知州更乾淨一些。
洗完,白姥姥又用薑片艾團灸了我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因此,我一直到年
過花甲都沒鬧過關節炎。她還用一塊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這
時節哭了起來;誤投誤撞,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媽媽們的詞典中,這叫作「響盆」。
有無始終堅持不哭、放棄吉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最後,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蔥打了
我三下,口中唸唸有詞:「一打聰明,二打伶俐!」這到後來也應驗了,我有時候的確
和大蔥一樣聰明。
這棵蔥應當由父親扔到房上去。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父親回來了。屋中的活躍是無
法形容的!他一進來,大家便一齊向他道喜。他不知請了多少安,說了多少聲:「道謝
啦!」可是眼睛始終瞭著炕中間。我是經得起父親的鑒定的,渾身一塵不染,滿是槐枝
與艾葉的苦味與香氣,頭髮雖然不多不長,卻也剛剛梳過。我的啼聲也很雄壯。父親很
滿意,於是把搭褳中兩吊多錢也給了白姥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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