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年在一個住在北京的親戚家過年,除了酒肉的享受,一心一意的要探聽些
秘密,以便回公寓去的時候得些榮譽。
那是正月初三的晚間,一彎新月在天的西南角只笑了一笑就不見了。莫大年吃
完晚飯對他的親戚說:去逛城南遊藝園。自己到廚房灌了一小酒悶子燒酒,帶在腰
間。
街上的鋪戶全關看門。豬肉鋪的徒弟們敲著鑼鼓,奏著屠戶之樂,聽著有一些
殺氣。小酒鋪半掩著門,幾個無家可歸的酒徒,小驢兒似的喊著新春之聲的「哥倆
好!」「四季發財!」馬路上除了排著隊走的巡警,差不多沒有什麼行人。偶爾一
兩輛摩托車飛過,整隊的巡警忙著把路讓開,顯出街上還有一些動作,並不是全城
的人們,因新春酒肉過度的結果,都在家裡鬧肚子拉稀。再說,不時的還聽見淒涼
而含有希望的「車呀!車!」呢。莫大年踱來踱去,約摸著有十點多鐘了,開始扯
開大步往東直門走。走到北新橋,往東看黑洞洞的城樓一聲不發的好像一個活膩了
的老看護婦,半打著盹兒看著這群吃多了鬧肚子的病人,嗡——嗡——雍和宮的號
聲,陰慘慘好似在地獄裡吹給鬼們聽。莫大年抖了抖精神,從北新橋往北走。走到
張家胡同的東口,他四圍望了一望,才進了胡同口。胡同裡的路燈很羞澀而虛心的,
不敢多照,只照出一尺來大一個綠圓圈。隔著十八九丈就有一支燈,除了近視眼的
人,誰也不敢抱怨警區不作公益事,只要你能有運氣不往矢橛上走。莫大年在黑影
裡走了五六分鐘,約摸著到了目的地。他掏出火柴假裝點煙,就勢向路南的一家門
上照了照「六十二號」。他摸著南牆又往前走,走到六十號,他立住了,四外沒有
人聲,他慢慢上了台階。把耳朵貼在街門上聽,裡邊沒有動靜。他試著推了推門,
門是虛掩著,開開了一點。他忙著走下台階來,心裡噗咚噗咚直打鼓,腦門上出了
一片粘汗。
嘩啷嘩啷的刀鏈響,從西面來了一個巡警。莫大年想拔腿往東跑,心中偶然一
動,鎮靜了幾秒鐘,反向前迎過那個巡警來。
「借光!這是六十號嗎?黑影裡看不真!」
「不錯!先生!」那個巡警並沒停住腳向東走去。莫大年等巡警走遠,又上了
台階。大著膽子輕輕推開門,門洞漆黑的好像一群鬼影作成的一張黑幔。他一步一
步試著往裡走,除了自己的牙噠噠的響,一點別的聲音聽不到。出了門洞,西邊有
一株小樹,離小樹三四尺,便是界牆。樹的西邊是北房,門洞與北房的山牆形成一
條小胡同似的夾著那株小樹。他倚在北房的牆垛探著頭看,北屋中一點光亮沒有,
可是影影抄抄的看見西房,大概是兩間,微微有些光亮;不是燈燭,而是一跳一跳
的爐中的火光。他定了定神,退回到那株小樹,背倚著樹幹,掏出小酒悶子咂了一
口酒。酒嚥下去,打了一個冷戰,精神為之一振。他計劃著:「她沒在家?還是睡
了?不能睡,街門還沒關好!等她回來!可是怎麼問她呢?她認識我,對!……可
是她要是疑心,而喊巡警拿我呢?」他又喝了一口酒。「我呀?乘早跑!……」
他把小酒悶子帶好,正要往外跑,街門響了一聲!他的心要是沒有喉部的機關
擋著,早從嘴中跳出來了。他緊靠著樹幹,閉著氣,腿在褲子裡離筋離骨的哆嗦。
街門開了之後,像是兩個人的腳步聲音走進來。可是還沒有出門洞就停止住了。一
個女的聲音低微而著急的說:「你走!走!不然,我喊巡警!」
「我不能走,你得應許我那件事!」一個男子的聲音這樣說。
莫大年豎著耳朵聽,眼前漆抹烏黑,外面兩個人嘀咕,他不知這到底是在夢裡,
還是真事。
「我喊巡警!」那個女的又重了一句。
「我不怕丟臉!你怕!你喊!你喊!」那個男子低聲的威嚇著。
那個男子的聲音,莫大年聽著怪耳熟的,他心中鎮靜了許多。輕輕的扭過頭來
往外看,什麼也看不見。那兩個人似乎在門洞的台階上立著,正好被牆垛給遮住。
那兩個人半天沒有言語,忽然那個女的向院裡跑來。那個男的向前趕了幾步,
到正房的牆垛便站住了。那個女子跑到西屋的窗外,低聲的叫:「錢大媽!錢大媽!」
「啊?」西屋中一個老婆婆似由夢中驚醒。
「錢大媽,起來!」
「王姑娘,怎麼啦?」
「我走!我走!」那個男子象對他自己說。可是莫大年聽的真真的,說完他慢
慢的走出去。
「給我兩根火柴,錢大媽!」那個女的對屋中的老婦人說。
莫大年心中一動,從樹根下爬到北牆,把耳朵貼在地上聽:牆外咚咚的腳步是
往西去了。他又聽了聽院中,兩個婦人還一答一和的說話。他爬到門洞,一團毛似
的滾出去。出了街門,他的心房咚的一聲落下去,他喜歡的瘋了似的往東跑去。一
氣跑到了北新橋。只有一輛洋車在路旁放著。「洋車!交道口!」
「四毛錢!先生!」
「拉過來!」
…………
他藏在一家鋪戶的簷下,兩眼不錯眼珠的看著十字道口的那盞煤氣燈。
從北來了一個人,藉著煤氣燈的光兒,連衣裳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不錯,是他!」
初四早晨,李順剛起來打掃門外,莫大年步下走著滿頭是汗進了巷口。
「新喜!莫先生!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啦?」李順問。「趙先生在不在?新喜!
李順!」
「還睡著呢!」
「來,李順!把這塊錢拿去,給你媳婦買枝紅石榴花戴!」莫大年從夜裡發現
秘密之後,看見誰都似乎值得賞一塊錢,見著李順才現諸實行。
「那有這麼辦的,先生!」李順說著把錢接過來,在手心中顛了顛,藏在衣袋
中的深處。「謝謝先生!給先生拜年了,這是怎會說的,真是!」
「莫先生!新喜!這裡給先生拜拜年!」賣白薯的春二,挑著一擔子大山裡紅
糖葫蘆,和一些小風箏之類(新年暫時改行),往城外去趕廟會。
「新喜!春二!糖葫蘆作的好哇!」
「來!孝敬先生一串!真正十三陵大山裡紅,不屈心!」春二選了一串糖葫蘆,
作了一個揖,又請了一個安,遞給莫大年。可是李順慌忙的接過去了。
「春二,給你這四毛錢!」
「嘿!我的先生!財神爺!就盼你娶個順心的,漂漂亮亮的財神奶奶!」
…………
「哇啦——噗,哇啦,哇啦,波,噗!」金鑾殿中翻江倒海似的漱起口來。
「老趙!新喜!新喜!」莫大年走過第三號來。「哇老,噗莫!新——噗!」
「新年過的怎樣?」莫大年進了第三號。趙子曰的嘴唇四圍畫著一個白圈——
牙粉——,好像剛和磨房的磨官兒親了個嘴似的。
「別題!要悶死!你們有家有廟的全去享福,誰管我這無主的孤魂!」趙子曰
的漱口已告一段落,開始張牙舞爪的洗臉。「歐陽呢?」莫大年低聲的問。
「大概還睡呢!」
「今天咱們逛逛去,好不好?行不行?」莫大年唯恐趙子曰說道「不行,」站
在他背後重了三四遍:「行不行?」為是叫趙子曰明白這個請求是只准贊成而不得
駁回的。「上那兒?」
「隨你!除了遊逛之外,還有秘密要告訴你!」「上白雲觀?」
「好!快著!說走就走,別等起風!」莫大年催著趙子曰快走,只恐歐陽天風
起來,打破他的計劃。
趙子曰是被新年的寂苦折磨的,一心盼有個朋友來,不敢冷淡莫大年。忙著七
手八腳的擦臉,穿衣裳,戴帽子。打扮停妥,對著鏡子照了照,左耳上還掛著一團
白胰子沫。
人們由心裡覺得暖和了,其實天氣還是很冷。尤其是逛廟會的人們,步行的,
坐車的,全帶著一團輕快的精神。平則門外的黃沙土路上,騎著小驢的村女們,裹
著綢緞的城裡頭的小姐太太們,都笑吟吟到白雲古寺去擠那麼一回。
「吃喝玩逛」是新春的生命享受。所謂「逛」者就是「擠」,擠得出了一身汗,
「逛」之目的達矣。
淺藍的山色,翠屏似的在西邊擺著。古墓上的老松奇曲古怪的探出蒼綠的枝兒,
有的枝頭上掛著個撕破的小紅風箏,好似老太太戴著小紅絹花那麼樸美。路上沙沙
的蹄聲和叮叮的鈴響,小驢兒們象隨走隨作詩似的那麼有音有韻的。……然而這些
個美景都不在「逛」的範圍以內。
茶棚裡的嬌美的太太們,豆汁攤上的紅襖綠褲的村女們,廟門外的賭糖的,押
洋煙的,廟內橋翅下坐著的只顧銅子不怕挨打的老道士……這些個才是值得一看的。
白雲觀有白雲觀的歷史與特色,大鐘寺有大鐘寺的古跡和奇趣。可是逛的人們
永遠是喝豆汁,賭糖,押洋煙。大鐘寺和白雲觀的熱鬧與擁擠是逛的目的,什麼古
跡不古跡的倒不成問題。白雲觀的茶棚裡和海王村的一樣喊著:「這邊您哪!高颼
眼亮,得瞧得看!」瞧什麼?看什麼?這個問題要這樣證明:設若有一家茶棚的茶
役這樣喊:「這邊得看西山!這邊清靜!」我准保這個茶棚裡一位照顧主兒也沒有。
所以形容北京的廟會,不必一一的描寫。只要說:「人很多,把婦女的鞋擠掉了不
少。」就夠了。雖然這樣形容有些千篇一律的毛病,可是事實如此,非這樣寫不可。
趙子曰和莫大年到了「很熱鬧」的白雲觀。
莫大年主張先在茶棚裡吃些東西,喝點茶;倒不是肚子裡餓,是心裡窩藏著的
那些秘密,長著一對小犄角似的一個勁兒往外頂。趙子曰是真餓,聞著茶棚內的叉
燒肉味,肚裡不住的咕羅咕羅直奏樂。
「老趙!我該說了吧?」兩個人剛坐好,沒等要點心茶水,莫大年就這樣問。
「別忙!先要點吃食!反正你的秘密不外乎糖豆大酸棗!」趙子曰笑著說,跟
著要了些硬面火燒,叉燒肉,和兩壺白干。「老趙,你別小看人!我問你,昨天你
和歐陽在一塊兒來著沒有?」
「沒有!」
「完啦,我看見他了!不但他,還有她!」莫大年高興非常,臉上的紅光,真
不弱於逛廟的村女的紅棉襖。「誰?」趙子曰自要聽見有「女」字旁的字,永遠和
白干酒一樣,叫他心中起異樣的奮興。他張著大嘴又要問一聲:「誰?」
「王女士!」
「可是他們兩個是好朋友!」
「我沒看見過那樣的好朋友!他對她的態度,不是朋友們所應有的,更不是男
的對女的所應有的!……」莫大年把夜裡的探險,詳詳細細的說一遍,然後很誠懇
的說:「老趙!我老莫是個傻子,我告訴你一句傻話:趕快找事作或是回家,不必
再郯渾水!歐陽那小子不可靠!」
「可是我自己也得訪察訪察不是?萬一這件事的內容不像你所想的呢?再說,
學校的事我也放下不管?回家?」趙子曰帶出一些傲慢的態度,說著咂了一口酒。
「學校將來是要解散!」莫大年堅決的說。
「你怎麼知道?」
「李景純這樣說嗎!」
「聽他的!」
「老趙,得!我的話說完了,你愛逛廟你自己逛吧,我回公寓去睡覺!——聽
我的話,趕快往乾淨地方走。別再郯渾水!回頭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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