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與相聲不同,它不全仗著「說」。可是,拙笨呆板的語言必使喜劇減色,
不管劇情有多麼好。喜劇的語言必須足以支持喜劇的人物與情節。這很不容易作到。
我試寫過喜劇,不大成功。在進行習寫喜劇的時候,我遇上許多困難。在這裡,
我只就個人的經驗談談喜劇語言的一些問題,不敢全面立論。
我們首先要注意到:知識分子的幽默與諷刺往往離不開掉書袋,把「莫名其妙」
說成「莫名其土地堂」便覺得很俏皮。其實,這一點也不俏皮。挖苦人家把「李逵
手使大斧」念作「李達手使大爹」便覺得諷刺的很夠味兒。其實,這只是挖苦人,
一點也不高明。是的,自古以來,文人編的笑話,多半是「莫名其土地堂」之類的。
真正的好笑話是人民的創作。文人會掉書袋,人民卻從生活中找到笑話的資料與語
言。我們在聯歡會上說的好笑話多來自民間,而不來自文人編輯的什麼笑話選集。
文人編造的好笑話與好相聲並不多見,因為他們總是咬言咂字,耍弄字眼兒,既沒
有豐富的生活,也不掌握活的語言。我們既須從人民生活中找到喜劇的素材,更須
從人民口中學到活的語言。掉書袋至多只可偶一為之。老派文人愛掉書袋,新文人
又或者難免耍學生腔,其病一也,都是生活不夠豐富,語言脫離了生活。秀才圈子
裡不會產生活潑明快的喜劇語言來。不要把喜劇語言只當作語言問題看待,語言與
生活是分不開的。
喜劇最足以顯露作者的才華:隨機應變,見景生情,隨時拿出既明快又深刻的
驚人之語來。這必須有豐富的生活作底子。生活不豐富,往往就磨豆腐似的,繞來
繞去,求得幽默或諷刺的效果。那不會有好效果。喜劇的語言是要一碰就響的。拉
鋸式的語言只能起催眠作用。
不要想起一句漂亮話來,就視同珍寶,非用上不可。喜劇的語言須密切配合人
物與情節的發展。若是孤立地只珍惜一句話,而忘了人物與情節,不管那句話多麼
漂亮,也沒有什麼好處。話到,人物到,情節到,才能夠起立竿見影的作用,或使
全堂哄笑,或令四座點頭。在我修改劇本的時候,我不惜把很得意的句子刪去。情
節有所更易,語言也得跟著改變。這須狠心割愛。
歇後語用在合適的地方不無作用,但切忌不管在什麼地方,非用上不可。在我
們日常生活中,歇後語的確有些用處。因此,適當地用在舞台上,也確是既俏皮又
親切。可是,無論怎麼說,歇後語總是借來的,不是我們創造的,用得不適當或太
多,反倒露出我們只會抄襲,令人生厭。我看過一齣話劇,其中的每個角色都愛說
歇後語,倒彷彿是歇後語專家們在開會議。這應加以控制,勿使氾濫成災。
以前,我往往貪用土話,以為土話俏皮,可以增加喜劇氣氛。自從推廣普通話
運動開始,我逐漸減少土話的利用。多思索思索,普通話照樣能夠支持喜劇。語言
本身並不分喜劇的與悲劇的兩類,只看我們怎麼運用。
最忌低級趣味!為要逗笑,稍不留神,即趨下流。我們今天的喜劇應負有提高
語言之責。風趣不是詬罵,逗笑不可一洩無餘,失去含蓄。幽默不是亂開玩笑,諷
刺也不是對人身的挖苦。假若悲劇的語言是月暈晴雷,風雲不測,喜劇的語言便應
似春曉歌聲,江山含笑。它使我們輕鬆愉快,崇高開朗,熱愛我們的語言!
要寫好喜劇的語言很不容易,我們都須下一番苦功夫!
載一九六一年一月三十日《文匯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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