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文藝出版社新近印出一部書,厚厚的兩大本,八十多萬字。這部書就是在
江蘇省文化局領導下,整理出來的王少堂老人的揚州評話《武松》。感謝江蘇省文
化局,感謝王少堂老人,感謝參加整理工作的同志們!《武松》是一部大著作!字
數雖多,讀起來卻不吃力;處處引人入勝,不忍釋手;這真是一部大著作!無以名
之,我姑且管它叫作通俗史詩吧。
按照世界文學傳統來說,史詩是歌唱英雄人物的。武松正是我們民間傳說中的
一位英雄。因此,儘管這部書雖不是用詩的語言寫的,可是性質確乎近於史詩。
環繞著這位英雄,王少堂同志和他的前輩們創造了許多具有鮮明形象的人物。
這些人物不都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而多數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按照文學傳
統來看,這就不大像史詩了。可是,正因如此,才值得我們驕傲。我們有這種既有
英雄,又有「凡人」的史詩,通俗的史詩!
這不僅是文學形式上的問題。從思想上,這證明我們的民族文學傳統是現實主
義的,儘管是評講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我們也只適可而止地運用點浪漫的色彩,並
不把他形容成天神。我們更重視人。這也就是我們多數的評話的可貴之處。
是的,我聽過一些北京的評書,凡是好的評書演員都像少堂老人那樣,總是把
近代的人情世態與傳說中的古代英雄人物聯繫起來,繪聲繪色地叫我們看見聽見英
雄們的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同時也看見聽見受欺侮的人們的形象與呼籲。這
樣,他們雖然是在評講英雄的故事,可是給我們畫出一幅我們所能瞭解的、我們所
關心的社會圖景。少堂老人口中的武松所住過的衙門與牢獄未必都不折不扣地像是
宋朝的,他說的那些風俗與制度也未必全像宋朝的。他所說的也許更像清朝末季的
事。可是,這正是聽眾所要聽的!少堂老人這樣說《水滸》,已故的許多北京名手
也這樣講《聊齋》與《包公案》。不過,我所聽到過的那些還沒有像少堂老人所說
的那麼細緻的、全面的。我們似乎無須要求評書演員們能夠作到說哪一朝代的故事
就都一切逼真,制度衣冠每一細節都符合歷史——恐怕歷史專家也難作到。我們倒
是應當注意評書的所以能夠深入人心,正因它會以古比今,古為今用,發生影響。
事實上,聽評書的人並不是歷史學家,而是普通的人民。人民需要什麼,評書演員
才供給什麼。評書在民間所以那麼大的勢力與影響,大概不僅仗著演員的表演技術,
而也仗著演員們的密切結合群眾,知其所需,從而供應。在這一點上,似乎值得文
藝作家們多想一想。這並不是說,我們應當用當前的風俗、制度去寫漢代或唐代的
故事;我是說,我們該多想想深入群眾,與為誰服務的問題。
評書是千真萬確得到人民批准的。群眾不愛聽,馬上就走開,毫不客氣。評書
演員似乎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真給書聽,一件事緊接一件事,不多費力氣去詳述細
節,或旁徵博引。這是盡職的演員。可是我所見過的第一流名手,都是第二類的—
—把書中每一細節都描繪得極其細膩生動,而且喜歡旁徵博引,離開正題,說些閒
文。這是怎麼回事呢?人民為什麼批准這種說法呢?
是不是因為人們熱愛生活呢?大概是!武松走到一個山村,或進了一座酒樓,
聽眾就希望看見山村或酒樓的全貌。因此,評書演員的生活知識必須極為豐富,上
自綢緞,下至蔥蒜,無所不知,說得頭頭是道。據說:前些年去世的北京評書名家
雙厚坪說《挑簾殺嫂》這一段,就能說半月之久!通俗史詩的另一特點:從四面八
方描寫生活,一毫不苟,絲絲入扣。
在我們的新小說裡,我們講究藝術的控制,力避枝冗。我們也許管這種細巨不
遺,搏兔亦用全力的評書手法叫作自然主義。我們應當反對自然主義,我們不必一
定去學評書的手法。可是我們必須去豐富生活,深入生活,以免寫出乾巴巴的東西。
王少堂老人的《武松》可以說兩個多月。我們的一部小說也許只要幾個鐘頭或幾天
就可以讀完。時代不同了,我們今天需要簡練深刻的作品。儘管如此,我們破功夫
去聽一聽或看一看《武松》,還有很大的好處。首先是:它叫我們驚歎,書裡邊有
多少生活知識啊!
這部書是經過幾代的鑽研、充實、修改而形成的。正如古代的史詩那樣,它是
集體的創作。現在出版的兩大厚本恐怕還不能算作最後的定稿,我們都有責任提供
意見,幫助它繼續生長。
《武松》的語言是通俗的散文。它雖然不是詩,可是讀起來使人感到親切。可
惜,沒有少堂老人的眼神手式的配合,未免減色。通俗的史詩需要少堂老人那樣出
色的藝術家來評講啊!這就叫我想起:我們的新小說是不是每一部都不僅可供閱覽,
而且可以朗讀呢?假若不是這樣,那麼作家在語言上似乎還要更考究一些。一個人
高聲朗讀,叫大家聽,聽得懂,而且愛聽,影響不就更大一些麼?我覺得新小說應
當與評書在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一點上進行競賽。
談《武松》就談到這裡,因為只粗粗地讀了一遍,還不敢提出具體的有助於再
行提高的意見。
載一九六○年《雨花》四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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