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六卷

雲台書屋

什麼是幽默


  幽默是一個外國字的譯音,正像「摩托」和「德謨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國字的 譯音那樣。

  為什麼只譯音,不譯意呢?因為不好譯——我們不易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字, 完全能夠表現原意。假若我們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滑稽」還相當接近原字。但 是,「滑稽」不完全相等於「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廣一些,也更 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開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圖。凡是只為逗人哈 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 術性。

  原來的那個外國字有好幾個不同的意思,不必在這——介紹。我們只說一說現 在我們怎麼用這個字。

  英國的狄更斯、美國的馬克·吐溫,和俄羅斯的果戈裡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 為幽默作家。他們的作品和別的偉大作品一樣地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 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 這就是說,他們寫的招笑,有風趣。

  我們的相聲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種。它諷刺,諷刺是與幽默分不開的,因為假若 正顏厲色地教訓人便失去了諷刺的意味,它必須幽默地去奇襲側擊,使人先笑幾聲, 而後細一咂摸,臉就紅起來。解放前通行的相聲段子,有許多只是打趣逗哏的「滑 稽」,語言很庸俗,內容很空洞,只圖招人一笑,沒有多少教育意義和文藝味道。 解放後新編的段子就不同了,它在語言上有了含蓄,在思想上多少盡到諷刺的責任, 使人聽了要發笑,也要去反省。這大致地也可以說明「滑稽」和「幽默」的不同。

  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實實的文字,它運用智慧,聰明,與種種招笑的技巧,使人 讀了發笑,驚異,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我們讀一讀狄更斯的,馬克·吐溫的, 和果戈裡的作品,便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聽一段好的相聲,也能明白些這個道理。

  幽默的作家必是極會掌握語言文學的作家,他必須寫得俏皮,潑辣,警辟。幽 默的作家也必須有極強的觀察力與想像力。因為觀察力極強,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 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來,具體地加以描畫和批評。因為想像力極強, 所以他能把觀察到的加以誇張,使人一看就笑起來,而且永遠不忘。

  不論是作家與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謂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處,而 用可笑的話來解釋它,或用幽默的辦法解決問題。比如說,一個小孩見到一個生人, 長著很大的鼻子;小孩子是不會客氣的,馬上叫出來:「大鼻子!」假若這位生人 沒有幽默感呢,也許就會不高興,而孩子的父母也許感到難以為情。假若他有幽默 感呢,他會笑著對小孩說:「就叫鼻子叔叔吧!」這不就大家一笑而解決了問題麼?

  幽默的作家當然會有幽默感。這倒不是說他永遠以「一笑了之」的態度應付一 切。不是,他是有極強的正義感的,決不饒恕壞人壞事。不過,他也看出社會上有 些心地狹隘的人,動不動就發脾氣,鬧情緒,其實那都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的, 用不著鬧得天翻地覆。所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 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處,他也會幽默地說出來,決不偏 袒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樣,有的人會幽默,有的人不會。不會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強要 俏,去寫幽默文章。清清楚楚、老老實實的文章也能是好文章。勉強耍幾個字眼, 企圖取笑,反倒會弄巧成拙。更須注意:我們譏笑壞的品質和壞的行為,我們可絕 對不許譏笑本該同情的某些缺陷。我們應該同情盲人,同情聾子或啞巴,絕對不許 譏笑他們。

  載一九五六年《北京文藝》三月號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