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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生活和語言
——在河北省戲劇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河北省戲劇創作座談會給我提了幾個問題。我想了想,沒想出多少道理來,只 能隨便談談。

  寫戲主要是寫人,而不是只寫哪件事兒。新事兒今天新,明天就不新了。我們 的社會是突飛猛進的。今天修了個大水庫,明天又有了更新更大的水庫。只有寫出 人,戲才能長久站住腳。把一九五○年的人物寫好,到現在還會光彩照人。宋朝的 包公,到今天不是還可以古為今用嗎?

  戲裡的領導人物,更應該去努力描寫,不應該躲避他。有人問寫現代戲應否出 現黨委書記?這要根據劇情來決定:該有就寫,不該有就不寫。但是,需要有黨委 書記的戲,還是盡量把他寫出來,並且應努力寫好。因為,領導人物的風度、光彩、 行動,都反映出時代精神。只通過電話、指示去寫,看不見人,感染力就小。

  領導人物要放在生活中去描寫。不要只讓他出來解決問題。《哥倆好》裡的軍 長,擔著土筐,和大家一同勞動。一個新兵要他那顆「星」,兩人就掰手腕。他跟 兵一個樣,平易近人。觀眾見到這樣的軍長,會感到很舒服。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他 會很放心。假如只讓他坐在辦公室裡,給大家說幾句空洞的話,指示一番,這就沒 勁兒。寫他參加勞動,和一個新兵很要好,比他講一大套道理強的多。他的行動閃 爍著革命軍人的光輝。如不從生活中表現人物,人物就會是空的。老是讓領導人物 出來,交代那麼幾句政策,而且這個戲和那個戲都差不多,都是那麼死板板的,就 不能解決問題。因此,我們在生活中,不僅要熱愛和熟悉工人、農民、士兵,也要 熟悉和熱愛各層領導人物。瞭解他們怎樣工作,怎樣生活,不要敬而遠之。這樣, 才有可能把他們寫得有骨有肉,不再是乾巴巴的了。

  戲是要激動人的感情的。當然它也給人以智慧和知識。人家看了戲,既不悲, 也不笑,一直是那麼冷冰冰的,走出劇場就會忘了。只有打動了觀眾的心,他們才 會接受教育。我們應該檢查自己:我寫戲為什麼寫不出人物來?恐怕就因為我們沒 那份感情,對人物不熱愛。他死,他活,對你沒有多大關係。「我在這兒是造戲哪」, 這就保準寫不好。因為這不是帶著感情寫的。我們看郭老的戲,《屈原》、《武則 天》、《蔡文姬》,都是充滿感情寫的。他的戲都像在心裡存了多少年,所以寫出 來那樣動人。寫戲,決不能只考慮如何安排情節,誰先出,誰後出,他怎樣,她又 怎樣,把人物當作傀儡擺佈著。應該首先想到:我的劇本要用人來感動人,用人來 教育人,沒有真正的感情,人物就寫不好,劇本必定要失敗。

  寫戲,開始不外乎這麼兩個因素:有的人因為聽到一個故事,想寫個戲;有的 人因為見到一個或幾個人物,想寫戲。我們姑且把它叫做靈感吧。不管靈感來自人, 還是來自事,你必須寫出人來。解放初期,我寫了《龍鬚溝》,治龍鬚溝這件事, 是在報紙上見到的。事情很動人。假如我只寫這件事,舞台上佈置一道臭溝,讓幾 個人出來挑臭泥、修溝,溝修成啦,戲也到此閉幕,觀眾准保用手巾捂上嘴,到票 房去退票。我沒有只寫事,我寫了個住在龍鬚溝的人。寫他們怎樣在這種不堪生活 的地方,祖祖代代的艱苦勞動。一個外國朋友看了戲之後說:「我沒想到中國人的 生活能力這樣大,能在這種環境下勞動、鬥爭、生活!」所以,寫戲,不要只鑽到 故事裡。有了人物,故事自然也就出來了。未動筆,你要先檢查:我的劇本裡,到 底有幾個人是我實實在在熟悉的?不是這樣,戲就不會寫好。

  戲是人帶出來的。要讓觀眾從人物小的方面,看出大的方面來。從龍鬚溝那塊 臭地方的人民是那樣善良、勇敢,就可以看出我們的民族的偉大來。所以寫人物, 不管是多麼小的人物,必須使他比那真人高出一頭,一個人不是像我們平常見到的 那樣簡單。因此,要寫好人物,我們自己必須高瞻遠矚,胸襟開闊。要把我們的領 導、同志、朋友,認識的更深刻一些。要是真的認識了人,我們就會懂得:每個人 心裡都有很多東西。一個先進的工人、農民,不要以為他們就作了幾件事情,他們 是社會主義的真正建設者,他們都有很偉大的地方。

  劇中人物,不應是張三也行,李四也行,多一個行,少一個也行。應該是多一 個也不行,少一個也不可。對人物要胸有成竹,一閉上眼,就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 這樣,戲才會寫好。

  創作要有材料。有人常問:怎麼搜集材料?我說:得好好去生活。生活,就是 搜集。有人常說「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寫不出來。」這個人其實並沒有故事,要 不,為什麼寫不出來呢?他只是浮光掠影地到處看了看。要聊天,也許能聊一套; 細問他,故事中的人物如何,他准答不上來。我們去生活,不能為了去搜集眼前要 用的一點點材料。如果找到些材料,就認為夠用啦,等到一寫戲,就准不行。一個 人有腦子有心,有很多很多東西,怎麼會在幾個星期就體驗全了呢!深入生活就是 搜集,而不是「採訪」。

  我們平日的生活,也是搜集。我們要在生活中積累知識。劇作家跟音樂、圖畫、 電影,跟許許多多事物都有關係。知識很廣,寫游泳要會下水,否則只好寫在澡盆 裡打「撲騰」。一個作家要想知道的多,就要靠平時豐富自己的知識。要會打籃球、 游泳、打百分,什麼都要參加。只有這樣積累,才能應付寫作。前幾個月,徐蘭沅 先生送給我一把扇子,是梅先生唱《晴雯撕扇》時撕過的。徐先生把它裱起來。徐 先生告訴我:梅先生唱這齣戲,都是在前一天,工工整整地畫好了扇面,然後到台 上去撕。這使我很感動。一個演員為什麼要自己畫扇面,畫的那麼精細,然後去撕 呢?第一,他會畫。第二,對藝術嚴肅認真。梅先生之所以成為大師,原因就在這 裡。他什麼都學,文武昆亂不擋。那還是在舊社會。我們今天條件這樣好,更應努 力去掌握知識。只有懂得多,才能使筆下從容。一個作家,雖不必是一部百科全書, 但必須知識豐富。天下幾乎沒有和作家不相干的事情。

  比如,你要寫這麼一個人,就應知道和他類似的好多人。你認識一個青年是這 樣直爽,那麼,還需要認識直爽的中年人和直爽的老年人。這就會讓人物在作品裡 有所發展。我寫的車伕駱駝祥子,和《茶館》裡的王掌櫃,就是由我看了許許多多 的洋車伕和茶館掌櫃後慢慢地把他們湊到一塊兒,創造出來的。一個直爽的青年人, 有時很粗暴,使人很難堪,不敢接近他。等他有了經驗和修養,就不再這樣了。雖 直爽,但令人可愛了。到了老年,修養更深,還是那麼直爽,卻更可愛了。這樣, 我們就看到了一個人的一生。也許在戲裡,只寫他的青年時代,但也須要知道他的 中年和老年。不怕寫的少,就怕知道的少,只有把人物看全了,才能把部分寫好。 作家的筆下一定要有富裕。《茶館》裡的人物,有時只說那麼兩句話,觀眾覺得他 們還像個人,就因為我知道他們一輩子的事情,而只挑了一兩句話讓他說。

  寫戲,很需要技巧,但只憑技巧,不能決定劇本的格調高低。必須從生活出發, 真正寫出幾個人物,劇本的格調才會高起來。《三擊掌》的格調高,因為王寶釧寫 的高。她是丞相的女兒,自幼嬌生慣養。但是為了愛情,敢和嫌貧愛富的父親擊掌 決裂。到《武家坡》她就低下去了。人物低了,戲也低了。《武家坡》的技巧頗好, 可見光憑技巧是不行的。是人控制著戲,不是戲控制著人。

  最後,談談語言問題。不管是話劇,還是戲曲,語言都應該既通俗又有文藝性。 我們的本領,就在於會用普通話,話裡面又有味道,有思想。不應專在一些文言修 辭上下功夫,那會讓人聽不懂。要考慮讓觀眾聽了發生共鳴,讓他們也去想。有個 戲,寫國民黨統治時間,兩個小學教員的談話。一個說:「看這群孩子多可憐,個 個面如菜色!」我覺得「面如菜色」就不夠通俗。不如說成「看看孩子們多可憐, 個個面黃肌瘦」更通俗些。只有觀眾聽懂了,才能打動他們的心,假如把這句話再 改一下,改成「看看孩子們的臉!」這樣觀眾不僅聽得懂,還會引導他們去想,就 更有力量。一個作家必須能調動語言。不用去查《辭源》、《佩文韻府》,現成的 語言有的是。你要想法去找,去調動。我在《茶館》裡,形容一個算卦的抽白面兒。 他把白面兒裝到哈德門煙上抽,叫做「高射炮」。哈德門煙是英國貨,白面兒是日 本貨。他抽得很得意,說:「大英帝國的煙,日本帝國的白面兒,兩個大帝國伺候 我一個人,多造化!」這句話概括了帝國主義怎樣侵略我們的。用幽默的話,寫出 了令人辛酸的事兒。所以,我們要尋找那種說得很現成,含義卻很深的語言。好的 語言,可以從一句話裡看到一個世界。名導演焦菊隱先生說:詞兒裡面有戲,有動 作。這樣,他就有法導演了。我們的語言,不能像老戲那樣:「你好比」、「我好 比」,比個二十八個,也不過還是那點事兒。

  怎麼提煉語言呢?首先是你要多掌握語言。掌握的多了,使用時就能有所選擇。 選擇就近於提煉。要根據人物性格,根據所處的環境,決定用這幾個字而不用那幾 個字。前幾天,看了一個劇本,寫一個生產隊長喝了酒回家。他的太太問道:「又 哪兒喝了貓尿回來啦?」就不確切。這場戲雖是寫他太太反對他,但對他還是很關 心的。如他太太只是輕微的責備,不希望打起來的話,就不該用「貓尿」這詞兒。 所以,語言選擇必須恰當。不怕話通俗,就怕用的不是地方。使用語言的原則,應 是:一要通順,二要精闢。

  身體不太好,想的也很不周到。就講到這裡吧。

  載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河北文學·戲劇增刊》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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