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文藝界同志們呼籲:請多注意通俗文藝!這並不由於一時的感情激動,
而是按照目前通俗文藝運動的實際情況,不能不作這樣的呼籲。四年來,通俗文藝
在創作上與在配合政治任務上都有了一定的成績和很大的發展。這是肯定的。可是
目前,因生活的改善,文化的提高,與掃除文盲的成效,人民大眾普遍地迫切地需
要更多的與更好的通俗讀物與可用說唱形式表演的作品。供給卻遠遠落在這普遍而
迫切地需要後邊。因此,今天的通俗文藝的創作還需要推動與振作!
拿起《北京日報》看看吧,戲劇廣告欄裡的節目一年到頭總是《小女婿》、
《劉巧兒》、《羅漢錢》這幾出;在全國戲曲會演之後,才又添上了《祝英台》、
《白蛇傳》、《劉海砍樵》幾個也還欠完美的民間傳說節目。群眾與演員們一致地
要求新節目的上演,可是一年二年地過去了,作家們還沒有動筆,我知道,我們都
終年辛辛苦苦,並沒偷閒,可是事實上我們是怠了工;要不然為什麼劉巧兒與小女
婿會那麼頑強地不肯去休息休息呢?首都如是,各地恐怕也如是,假若不是更差一
些的話。
再看看曲藝吧:一部分的老段子已不受群眾歡迎,而新段子呢,壞的很多,藝
人不願唱,群眾不願聽;好的呢,慚愧,還少得很!這樣,今天的曲藝就顯出沒有
多少生氣,因而影響到一部分藝人的生活與情緒。沒有人敢說曲藝不是短小精悍的
宣傳利器。事實告訴我們,不但工人、農民、部隊都喜歡它,就是學校與機關裡作
宣傳或文娛活動也一定缺不了它。戲劇歌舞所不能到的地方,曲藝可以去到;在人
力與金錢上,曲藝也比戲劇歌舞更能節約。可惜,作家們並沒能供給足夠的好的作
品,而工人、農民、部隊以及學生與機關幹部往往得自己動手去寫。朋友們,有意
還是無意的呢,我們在這一方面似乎又有點怠工!
這就須看看各處的通俗文藝刊物了。這些刊物理應是通俗讀物與戲曲稿本的供
給站。可是,我知道,這些供給站本身的最大痛苦就是沒有豐富的稿源。以《說說
唱唱》這個刊物說,編輯部每月都能接到幾百或上千件的稿子,可是編輯們卻日夜
發愁到時候不能集稿發稿,因為成百成千的來稿多數是練習簿子上的習作,老作家
與已有成績的作家們的筆跡是很難見到的。因為發表了的作品不很好,因為作家們
不大寫通俗作品,社會上就有了一種不正確的看法,以為通俗讀物是低一級的容易
寫的作品,應當用它試手,所以還沒有把散文寫通順的文藝愛好者就開始習作通俗
韻文了。我們不應攔阻他們摯誠地練習,但是由這樣成百成千的試作中很難選出精
品也是事實。
好的外稿既很少,編輯部同志們就不能不臨時動員幾位關心通俗文藝的朋友來
幫忙,或親自動手趕寫,以便到期不誤發稿。這樣,通俗文藝刊物就漸漸地成為通
俗文藝刊物的編輯們與一些「專家」的園地了。這似乎不是個好現象。在今天,文
藝工作者的團結是越來越好了,可是由上述的情形來看,我們不由地感到彷彿在這
裡還有一條界限:有的專搞提高,對普及工作可以不大過問;有的專搞普及,孤立
無援。
大部分專門搞普及工作的作家們是懂得一些說唱形式,有相當好的文字技巧,
而且摯誠地服務於普及工作的。他們在解放後的一、二年內,曾經寫過不少所謂趕
任務的宣傳品,立過一些功,現在有的擔任了通俗文藝刊物的編輯,有的成為通俗
文藝作品的經常供應者。他們看出自己從前的作品是不夠好的。這個願望與要求是
值得稱讚的。可是,思想性與藝術性俱強的作品又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寫出的。他
們之中有的就變成了眼高手低,不敢輕易落筆了。
這樣,專搞提高的參加普及工作的不多,而專搞普及的又有的已遲遲不敢動筆,
通俗文藝可就擱了淺!這個情況不應再延續下去。所以我在前面說過,今天的通俗
文藝的創作還需要推動與振作,所以我要向同志們呼籲!
我並不想在這裡提倡某種通俗文藝的形式。那麼一來,就把問題看得太狹隘了,
而狹隘本身就是缺點。通俗文藝的形式有很多很多,每個地方都保存著一些特殊的
形式,我們只要一注意通俗文藝,我們就會就地取材,開始學習。我們要的是百花
齊放,不是形式統一。在過去的三四年裡,通俗文藝作品多數只運用了快板、鼓詞
之類的幾個形式,正是個缺點。更可笑的,有的人向來沒有親耳聽過北方的大鼓,
卻放著本地風光,近水樓台的形式不用,而從報紙與刊物上照貓畫虎地摹寫鼓詞,
這似乎可以叫作形式主義吧!我們的問題是大家還沒有充分注意通俗文藝;只要一
經注意,形式是取之不竭的。而且在掌握了舊形式之後,還可以突破形式,推陳出
新。我們的確沒有注意它,要不然,且不說地方上的各種各樣歌謠曲藝,就是我們
的大部頭的評書(至少有幾十部)!怎麼會到今天還沒人下手整理呢?難道這包括
著《列國》、《東西漢》、《三國》、《隋唐》、《說岳》、《明英烈》等,一向
是民間藉以取得歷史知識的演義,不是很重要的遺產麼?說到這裡,我們也有必要
請求對古典與民間文藝有研究的專家們多參加通俗文藝工作,以便把研究與實際結
合起來,解決如何向民間文藝學習,如何搜集和整理民間文藝等等問題。
我也不想在這裡懇求某一位作家趕緊從事學習通俗文藝,我鼓動所有的作家這
麼辦!這樣一交代,我們便很容易把提高與普及並為一談,而不再把它們分別看待
了。提高與普及本來是一致的。讓我們從事實上說吧:請看,今天的小說不是就有
一個普遍存在著的問題嗎——語言欠通俗。我想,沒有人會硬著頭皮說:我這部小
說是為提高的,讀者越少越好,越不懂越好!不會有這種事!反過來說,《水滸傳》
與《紅樓夢》兩大著作是大家念得懂,因而喜歡念的,以至百讀不厭。我想:也不
會有人說:這兩大著作因語言通俗而吃了虧。不管我們的作品的思想性如何高深,
內容如何豐富,假若我們的語言不通俗不現成,它就不可能成為具有民族風格,為
人民所喜愛的作品。
民族風格從哪兒來呢?首要的是在語言裡找。用歌德的語言永遠寫不出具有中
國民族風格的作品。德國話是德國話,中國話是中國話,彼此不能代用。我們今天
的一部分小說吃了虧,因為其中的語言不三不四,沒能充分發揮我們的語言之美,
於是也就教民族風格受了損失。假若念我們的創作和念翻譯作品沒有什麼分別,那
怎麼能使人民由心眼裡喜愛,由喜愛而受到教育呢?
在我們的許多小說裡,作家往往不就某一情節中人物應有的感情與思想提出精
練的語言,而是通篇都籠統地用報紙上刊物上的語言敷陳事實。我們似乎還沒有許
多像《水滸傳》中武松打虎那樣的文字,因為我們假若寫武松打虎,可能是這樣的:
「武松,他提高了警惕,以無比的英勇,等待機會,再給憤怒的老虎以無情的打擊!」
是的,這幾句是我瞎謅的。可是,我在我們的作品裡遇到過與此類似的文字,而且
不止一次!同志們,假若我們去聽聽民間的故事,看看民間的戲曲,聽聽評書藝人
怎麼評講「閒書」,我們就會以「無比的英勇」修改我們的小說了!自然,民間故
事與評書藝人的語言往往有些陳腐了的,但是即使如此,他們都是按照他們所能理
解的生活找出情節與繪色繪聲的語言,而不是死死板板地籠統敘說。他們為求語言
的生動活潑,往往不惜犧牲了真實,去打動聽眾。他們會教包公氣炸了鬍子,高挽
起袖子,親自動手去鍘陳士美。我們不應學那陳舊的語言,也不必學這種過火的誇
大。我們是要學他們運用語言的方法。假若他們像我們那樣形容天氣熱就光說「天
那麼熱呀」;形容沒有秩序就光說「那個亂呀」,我管保他們都會餓死的!誰去聽
他們說那個熱呀與那個亂呢?他們要形容,就會叫聽眾不由地解開鈕扣!
不錯,語言不是一切,但是我們都知道,語言的確是我們的工具。一個木匠不
會用鋸和刨子,還成什麼木匠師傅呢?
我們的詩有同樣的毛病,或者比散文的毛病更大一些。我們常說:詩是語言的
結晶。可是,我們的新詩的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它沒能作到這一點。詩人們好像是
沒有用全力去調動、推敲語言,也就難怪它不能結晶。讓我們隨便拿兩句古詩來看
看吧:「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不是怎麼了不起的兩句詩。可是,
詩人的確用了全力去寫出它們。在這誰都能看懂聽懂的兩句裡,有黃、翠、白、青
四個不同的顏色,還有兩個數目,兩個動作,兩種飛禽,一種樹,一種最大的東西
——青天。裡邊還有音樂,黃鸝的鳴聲。這裡沒有一個生字,而畫出了一片有聲有
色的美麗境界。從語言上說,它們有自然的音節,明朗的色彩,悅耳的聲音。詩人
運用了所有的語言之美,絲毫沒有偷工減料,再看看我們的詩呢,裡邊也許有很深
的思想與感情,可是語言沒能作到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的恰到好處的配備。我
們的詩就好像是可以變成蝴蝶的綠蟲,蝴蝶的確是在裡邊,可惜還沒能飛起來。好
的詩是思想、感情、形象、文字,與音樂最精妙地生長在一處的,所以能使讀者不
由地手舞足蹈,一唱三歎。我們現在的詩還沒有這種魔力,也就難怪不能傳誦一時,
更不要說傳誦千古了。
是的,我們應當學習古典詩歌。不過,古典作品的絕大部分是用文言寫的,還
不能恰好地足以解決我們的問題。說到這裡,我要獻寶了,這寶貝就是民間的通俗
詩歌。不錯,通俗的詩歌裡也有一部分文言;但大體上說,它是以白話為主。雖然
用的是白話,它卻承襲了並且相當發展了古詩的音節韻律。它經得起朗誦與歌唱的
考驗。因此,聽一段鼓詞,不管其中的語言多麼拙劣,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好處。
這就是說,它的音節是美好的,否則不能演唱出來。即使它沒有別的好處,它可的
確抓住了語言的音樂性。語言的音樂性原是詩歌構成的重要因素。其次,民間詩歌
中的用字雖然未必字字精到,可是有不少地方巧妙地運用了民間語言。由這些語言
所激起的感情與所引起的想像都是雅俗共賞,人人共有的。不像某些古典詩詞那樣
只足以供騷人墨客的吟味欣賞。我們的缺點,據我看,就是在我們的詩歌裡缺少音
節之美,既不能吟,更不能唱。不能吟唱的詩就好像沒有弦的琴。我們的另一缺點
是不善於運用民間語言,沒有深入淺出的效果。我們往往用驚歎號去代替富有感情
的字,往往堆砌一大堆泛泛的修詞,使讀者莫名其妙。我們不用深入淺出的方法漸
漸逼起感情,如後浪的催前浪,漸成高潮,而往往想藉著幾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字彙
抓住讀者的心靈。打個比喻,我們是用濃墨抹滿了紙,而稱之為山水畫。結果呢,
只有黑糊糊的一片,並沒有山水。因此,我們從民間的詩歌去學習學習,一定不會
是勞而無功的。我們必須調動好詩中的音節,必須運用人民的語言,以補過去的缺
欠。我們必須用最美的語言道出我們的思想與感情。這樣,我們才能鞏固、發展民
族的風格。沒有民族風格的詩便什麼也不是。
我並不要求所有的作家都馬上放下他手下的工作,而立刻去寫鼓詞或評戲,雖
然那麼辦是大有利於通俗文藝的。我是說,不管你寫不寫通俗作品,學一學總是有
益的;當然,多一些作家來參加普及工作是目前的迫切要求。就是專寫散文的作家,
學一學通俗韻文也一定不會吃虧。只有學習韻文才能明白什麼叫推敲與精煉。以我
個人的經驗來說,我學習過古典的與民間的韻文,雖然我寫不好韻文,我的散文卻
因此多少有一些進步。我修改散文,正像修改韻文那麼不肯偷懶。在散文中,我也
不忘了音節與聲音之美,所以我有時候能作到怎麼寫怎麼念,言文一致。我覺得:
假若用寫詩的力氣去寫散文,可以叫作精益求精,那麼散文化的詩就可以說是偷工
減料。
我這樣說似乎有點偏於保守。我必須說,我沒有棄新復古的意思。我以為,世
界上既沒有忽然由平地冒出來的文學,我們就不能不重視傳統。學習舊的不過是手
段,真正的目的卻在推陳出新。
我切盼因我的呼籲而增多參加普及工作的作家,而且寫出鏗鏗然,落地作金石
聲的通俗韻文與散文,使通俗文藝工作風起雲湧地活躍起來,能夠滿足人民普遍的
迫切的需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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