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願就近來我自己學習寫劇本的經驗,和閱讀抗美援朝的劇本的心得,
說幾句話,說對了的,請諸位代表作參考,不對的,請指教批評。讓我分條來說;
雖然哪條在先,哪條在後,是隨便排列,無關緊要的。
第一,我們先說「趕任務」這個問題吧。一提「趕任務」,或者就有不少人趕
緊皺起眉來。有的人認為文藝作品是不能「趕」的,「趕」就寫不好。有的人親自
趕了任務,也抱歉的對別人聲明:「趕出來的,不好,不好!」前者是以為文藝工
作者不應當趕任務,後者是說明即使去趕,也必然趕不好。
「趕任務」裡邊的甘苦,我想誰也不能像文工團的工作同志們知道的那麼多,
那麼深,所以我願意在諸位代表面前提出這個問題來。我以為各地文工團過去的良
好成績是與「趕任務」大有關係的。假若各文工團的創作者向來從從容容,不肯去
趕任務,恐怕他們的表現就要減少很多了吧?唯其他們有及時創作的熱情與魄力,
所以才能迎上前去,把該宣傳的創作出來,及時的教育了人民。這樣,就肯定了各
地文工團的成績與光榮。有了成績,也就漸漸地提高了創作上的成就與信心,這是
一定的;文藝工作也和別種工作一樣,不是越多學習、多練習,才越有把握麼?
我自己雖不在文工團裡工作,可是我也趕任務。我沒有「能掐會算」的本事,
怎麼能預先知道北京市人民政府要修建龍鬚溝呢?龍鬚溝動了工,我才趕上前去。
這還不是趕任務麼?
對這一問題,我的解釋是這樣的:趕任務不單是應該的,而且是光榮的。
別人不趕,我們趕,別人就沒有成績,而我們有成績。
趕出來的作品不一定都好,但是永遠不肯趕的,就連不好的作品也沒有。我們
不應當為怕作品不好,就失去趕寫的勇氣和熱情!
更須注意的,當我們一接受任務的時候,就抱定能勝利成功的信心,而不要皺
上眉,先歎一口氣。世界上有一些文藝名著是趕寫出來的。我知道,莎士比亞和狄
更斯都趕過任務,而且趕得很好。趕寫並不與粗製濫造同一意義。我們須定個趕任
務的公約:我們要歡歡喜喜地接受任務,而且立志要把它寫好!我們若具有高度的
政治熱情,與深入新事體的敏感,我們確是能把作品在短時間內寫好的。
第二,我們要鄙視好萊塢與百老匯的俗套子。創作劇本,需求形式上的完整。
但形式的完整便不等於把新內容放在一個老模子裡,照樣的磕出一個完整而沒有生
氣的泥人兒來。好萊塢與百老匯常常玩這種磕泥人兒的把戲,為是賺錢,我們卻不
可如此。在我們今天的社會裡,每天都有千萬樣新事體出現;我們的寫作素材是取
之不竭的。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採用好萊塢與百老匯的已經陳腐的俗套子,來表現
我們的新事體呢?我們要放膽地去創作,就是形式稍有缺陷,也比襲用那寫俗套濫
調強的多。我們現在是抬起了頭來的中國人,我們就應當熱情的、嚴肅的去寫我們
的新人物新事體,而且絕對不向好萊塢偷取藝術形式。
我看見過一出小戲,內容是講大家怎樣熱烈的參軍。參軍是光榮的事,可是,
此劇中的主角,很早就報了名,卻一聲不出,以致大家都猜疑他是否有愛國心。直
到戲快完了,大家才知道他早已報名,而且被批准。你看,這是何苦呢?這是中了
好萊塢的毒,以為不這麼「跌宕曲折」就不算個戲,這是故意耍弄技巧,雖然因此
而損害了對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的正面描寫,也在所不惜。結果呢,觀眾繞了許多
彎子才只看見了英雄形象的一部分,因為他的全部面貌已被勾心鬥角的結構給埋起
去了啊。細細合計起來,這種「犧牲」實在太不上算!我們不反對運用技巧,但是
因重視技巧而離開正面描寫新人物新事體,或者竟自使人物的性格屈就技巧,使他
成為別彆扭扭莫名其妙的人,我們的損失就很大了。我們的時代是英雄的時代,在
工廠,在農村,在部隊裡,每天都有新英雄出現。我們創作者的任務是正面的描畫,
表揚這些英雄,而不是使英雄們變成劇本結構與技巧的附屬品。
我還看過一出小歌劇,內容是一位戰鬥英雄回家,看他的愛人。他的愛人,在
丈夫從軍去的幾年內,在鄉間也成了模範人物。按道理說,這該是多麼歡快的、熱
情的一齣戲呢!夫妻見面後,各道幾年來奮鬥的成績,該有多少戲可作呢!可是,
我們的劇作者,卻不使夫妻相會時熱烈的擁抱,而使那位英雄忽然想起去戲弄他的
愛人,說他自己是開小差回來的,故意使她落了淚。這不近人情!我們的劇作者大
概是以為非如此不足以見技巧的高明,而事實上,這點技巧是充分地說明了他怎樣
的庸俗,無聊。這是一出新桑園會,我們的英雄竟自因戲劇技巧的擺弄而變成了秋
胡!
從上面舉出的這兩個例子,我們看清楚:今天在我們之中,還有人以為戲劇創
作只是耍耍技巧,只要套好了一個舊套子便算完成了任務。這是不對的!相反的,
我們今天的戲劇是要面向著新人物新事體,作堂堂正正的描畫與表揚;好萊塢與秋
胡戲妻的路子是鑽牛犄角的路子,也會使戲劇變成空洞的格式、套數,沒有靈魂的
東西。
我自己寫戲,本是半路出家。我的最大缺點是不懂舞台上的技巧。可是,這也
有好處,就是我不為技巧所左右,技巧沒有變成我的指揮。今天,我很願意去學習
舞台技巧,但是我也留著神,一定不以技巧作寫戲的出發點,一定不要把堂堂正正
的人物與事體放在彎彎曲曲的牛犄角裡去受罪。
第三,內容也不要套套子。無可否認的,我們的創作是有些落在社會發展的後
邊。社會前進的太快,我們的心與手太慢。我們因為趕不上社會的突飛猛進,於是
就抱殘守缺地寫幾年前的舊事,或者把別人寫過的東西改頭換面再寫一回。這態度
不好!在今天,假若我們還寫解放初期的二流子改造,我們自己就成了「三流子」!
現在,每天打開報紙,我們不是馬上發現,全國各處的工廠裡、農村裡、部隊
裡、學校裡、商店裡、家庭裡都有新人新事的出現麼?我們為什麼一定抱著二流子
不撒手呢?不錯,社會的確走得太快了;可是,我們卻不能以此原諒自己。我們也
應當趕上前去。蕭伯納說過,當創作力衰弱的時候,才想寫歷史劇。我們不必完全
相信這句話。但是我們必須立志不叫我們的筆落在社會後邊。能及時的歌頌表揚我
們的新人新事正是我們的首要任務。我們不應當老坐在屋裡閱讀老解放區的作品,
以便摹仿,而應當到門外去找那新的、活生生的資料。
第四,我們也要精打細算的創作。我們整個國家的經濟建設,在現階段中,要
求我們無論作什麼都必須精打細算。我想,我們創作劇本的人也不應該是例外。在
我自己寫劇本的時候,我總願意少用人,少用景,好在演出的時候省些人力財力。
我知道我不應當採取削足適履的辦法;但是,我也知道,力求精簡,也不是不能寫
出好戲來,那麼我們的藝術上的成功就和我們的愛國心結系到一處了,豈不是兩全
其美麼。我看見過這樣的戲:服裝、道具、佈景,都很講究,可是戲很不好。我也
看見過沒有什麼佈景、道具,而能很感動人的戲。用不著細說,在我們今日的經濟
條件下,後一類的戲一定是更可取的,因為它不單收到戲劇的效果,而且節省了小
米。
我想,當文工團彼此交流經驗,作觀摩演出的時候,很可能的會發出偏差,就
是小的、物質條件差一些的文工團會羨慕大的、物質條件好一些的文工團的舞台上
的佈置,而想去摹仿。不錯,戲劇是綜合的藝術,注意到燈光、道具、服裝、佈景
等等,不能算是錯誤。可是,在我們的經濟條件之下,我們就須打打算盤,不許浪
費。我們都知道,當莎士比亞活著的時候,他的戲雖是按照那時代的簡陋舞台條件
演出的,可是也並沒妨礙了他的偉大。我們應當注意燈光佈景等等,但不可以專以
它們見勝,像彩頭班子那樣耍弄機關佈景似的。假若一位劇作者,在計劃著創作的
時候,很得意的告訴我們:「等看看吧,我的戲有十五個景,用七十多個角色,偉
大的很!」我們便須告訴他:「假若你能用兩個景、十個角色,也許更見本事,更
偉大!」
是的,將來我們的經濟高潮到來的時候,我們一定可以看到堂皇富麗的戲劇在
全國各地出現,可是在今天,我們在創作劇本的時候,便須想到一個錢當兩個錢用,
教我們的劇本簡練、結實,而且省錢。
第五,在我的《方珍珠》與《龍鬚溝》兩劇中,前半都是描寫解放前的光景,
所以都不免暗淡淒慘。即使是這樣,我可也留著神,不叫舞台上太可怕,太醜惡。
今天,因為抗美援朝,反對武裝日本,和鎮壓反革命,我們的舞台上出現了不少控
訴的戲。這些戲裡往往強調了回憶日本獸兵怎樣屠殺我們,和反革命分子如何姦淫
殺掠,弄得滿台上鮮血淋漓,悲慘嚎叫,我以為,我們應當收斂一些,別太誇張敵
人的銳氣,滅自己的威風。我們似乎應當一方面適可而止地描寫敵人的殘暴,另一
方面也應寫出我們的堅決抵抗,不屈不撓的事實與精神來。若是一味具體的表現敵
人屠殺,我們豈不成了一群牛羊了麼?控訴戲的目的在激起觀眾的悲憤,然後化悲
憤為力量,去反抗,去消滅敵人。若只誇張敵人的獸行,造成恐怖,恐怕就要發生
相反的效果,使觀眾怕而不憤了。
同樣的,我覺得在舞台上,我們的眼淚未免太方便,動不動的就哭起來,我們
的膝蓋也太軟,敵人一抬手,我們就跪下。哭,不見得準能感動人,而很容易把我
們形容成軟弱無能;跪,也是如此。今天,我們是抬起了頭來的人,我們必須多描
寫我們的沉毅剛強,不隨便的哭,跪。即使是以控訴為主的文藝作品,也須如此。
哭叫、屈膝,即使用得適當,也有醜化了我們的人民的危險。
第六,也是最後的一段,我想談談劇本中運用語言的問題。我覺得,今天劇本
中的一個不好的現象,就是對話往往表現了劇作者的思想,而不是表現劇中人的思
想。劇作者的思想是要宣傳抗美援朝,或鎮壓反革命,他就叫劇中人三轉兩轉喊叫
出來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特務分子。這樣,劇中人就變成了劇作者的麥克風,而
劇中的語言便不能精彩,不能動人。我們必須作到,劇中的對話是情節所致,必然
如此的,而不是忽然從外邊飛來的。
因為劇作者沒有考慮到上面所寫的一點,所以他往往以為戲劇是很方便的東西,
要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可以使一個劇中人說出許多不相關的事來。這是個錯誤。
一本劇必須有它的主要事實與一定的宣傳目的,它不能包羅萬象,一下子把今天所
要宣傳的都說乾淨。我們要抱定一點去說,不許東拉西扯。不亂扯,我們才能依照
著情節與人物的發展寫出掏心窩子的話來。也只有掏心窩子的話才足以打動人。
語言本身是沒有什麼好與不好的。用對了地方,一個普通字,便能使人憤怒、
激動;用的不對,儘管用上「怒吼吧」,「憤怒的葡萄」,或「憤怒的火焰」,台
下還是毫不動心。我們要運用語言,而不教語言控制著我們。語言的好壞不決定於
用上「憤怒的火焰」與否,而在它能否激起聽眾的憤怒的火焰,我們應當鄙視「憤
怒的語言」這類的不通俗的詞彙,而不應當崇拜它們。假若有人認為作品的文藝性
全仗著「憤怒的火焰」來支持,那便是把房子蓋在沙土上。
我們為描寫工農兵,所以往往採用許多工廠、農村和部隊中的術語。這個辦法,
據我看,也須再斟酌一下。我們若用術語,必是因為劇中的情節與術語有不可分離
的關係,而不是借術語來誇示我們的對工廠、農村、與部隊的知識。術語並不是一
般觀眾所能懂的,以大家所不懂的東西來誇示我們的知識,就等於庸醫用陰陽五行、
上焦火旺等等,去欺騙病人一樣。我們應有的態度,倒是能不用術語就不用。即使
非用不可,我們也該設法使聽眾能夠懂。我知道一些藝人們的「坎兒」,可是在我
寫「方珍珠」的時候,我就盡力避免利用它們,怕聽眾不懂。用了它們,本來是為
增強氣氛,不過,台下若聽不懂,怎能造成氣氛呢?最近,我寫另一個劇本,其中
需要一件貴重的醫療器具。我去求教一位外科醫生。他說開刀時用的吸血器很貴重。
「吸血器」不算一個很難懂的名詞,但是我到底覺得它不好聽,不頂通俗。我決定
不用它。我又需要一個病名,一位醫生給我寫了半天,才告訴我肺出血最合適。可
是,我覺得它太生硬,所以把它改為「肺出了血」。
有人誇獎我,說我的對話寫得相當的好。也許是這樣吧,因為我在運用語言上
用過一番功夫。我不教術語來幫助我,而是謹慎選擇地由我調動它們。更重要的,
是我先把一位醫生,看成為咱們中間的一個人,而不是把他看成一天到晚老開藥方
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找出活的語言來,而不抱著醫學大詞
典去寫對話。
以上所提出來的六條,美其名或者也可以叫作經驗之談吧。不過,拿到文工團
工作者的面前來說,不免有點班門弄斧了。請諸位指正!
載一九五一年七月四日《人民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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