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願意學習點古典文學,以便繼承民族傳統,推陳出新。在學習中,恐怕
我們都可能有這樣的經驗:一接觸了古典著作,我們首先就被著作中的文字之美吸
引住,頗願學上一學。那麼,這篇短文就專談談從古典著作中學習文字的問題,不
多說別的。
文字平庸是個毛病。為醫治這個毛病,讀些古典文學著作是大有好處的。可是,
也有的人正因為讀了些古典作品,而文字反倒更平庸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大概
是這樣:閱讀了一些古典詩文,不由地就想借用一些詞彙,給自己的筆墨添些色彩。
於是,詞彙較為豐富了,可是文筆反倒更顯著平庸,因為說到什麼都有個人云亦云
的形容詞,大雨必是滂沱的,火光必是熊熊的,溪流必是潺潺的……。這樣穿戴著
借來的衣帽的文章是很難得出色的。
在另一方面,我們今天的文學工具是白話,不是文言。古典詩文呢,大都用文
言,不用白話(《水滸》《紅樓夢》等是例外)。那麼,由文言詩文借來的詞彙,
怎樣天衣無縫地和白話結合在一處,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者結合的不好,必
會露出生拉硬扯的痕跡,有損於文章氣勢的通暢。
因此,我想學習古典文學的文字不應只圖多識幾個字,多會用幾個字,更重要
的是由學習中看清楚文學是與創造分不開的。儘管我們專談文字的運用,也須注意
及此。我們一想起韓愈與蘇軾,馬上也就想起「韓潮蘇海」來。這說明我們尊重二
家,不因他們的筆墨相同,而因他們各有獨創的風格。我們對李白與杜甫的尊重,
也是因為他們的光芒雖皆萬丈,而又各有千秋。
多識幾個字和多會用幾個字是有好處的。不過,這個好處很有限,它不會使我
們深刻地瞭解如何創造性地運用文字。本來嘛,不管我們怎樣精研古典文學,我們
自己寫作的工具還是白話——寫舊體詩詞是例外。這樣,我們的學習不能不是摸一
摸前人運用文字的底,把前人的巧妙用到我們自己的創作裡來。這就是說,我們要
求自己以古典文字的神髓來創造新的民族風格,使我們的文字既有民族風格,又有
時代的特色。我們的責任絕對不限於借用幾個古雅的詞彙。是的,我們須創造自己
的文字風格。
因此,我們不要專看前人用了什麼字,而更須留心細看他們怎樣用字。讓我們
看看《文心雕龍》裡的這幾句吧:「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
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方其搦翰,
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
寫這段話的是個懂得寫作甘苦的人。要不然,他不會說得這麼透澈。他不但說
得透澈,而且把山海風雲都調動了來,使文章有氣勢,有色彩,有形象。這是一段
理論文字,可是寫的既具體又生動。
我們從這裡學習什麼呢?是抄襲那些詞彙嗎?不是的。假若我們不用「拿筆」,
而說「搦翰」,便是個笑話。我們應學習這裡的怎麼字字推敲,怎樣以豐富的詞彙
描繪出我們構思時候的心態,詞彙多而不顯著堆砌,說道理而並不沉悶。我們應學
習這裡的句句正確,而又氣象萬千,風雲山海任憑調遣。這使我們看明白:我們是
文字的主人,文字不是我們的主人。全部《文心雕龍》的詞彙至為豐富。但是專憑
詞彙,成不了精美的文章。詞彙的控制與運用才是本領的所在。我們的詞彙比前人
的更為豐富,因為我們的詞彙既來自口語,又有一部分來自文言,而且還有不少由
外國語言移植過來的。可是,我們的筆下往往顯著枯窘。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只著重
詞彙,而不相信自己。請看這首「詩」吧:初升的朝暾,
照耀著人間紅亮,
雖然梅蕊初放,
人們的心房卻熱得沸騰!
這是一首習作,並不代表什麼流派與傾向。可是這足以說明一個問題,就是有
的人的確以為用上「朝暾」、「照耀」、「梅蕊」與「沸騰」,便可以算作詩了。
有的人也這樣寫散文。他們忽略了文字必須通過我們自己的推敲錘煉,而後才能玉
潤珠圓。我們用文字表達我們的思想、感情;不以文字表達文字。字典裡的文字最
多,但字典不是文學作品。
據我猜,陶淵明和桐城派的散文家大概都是飽學之士。可是,陶詩與桐城派散
文都是那麼清淺樸實,不尚華麗。難道這些飽學之士真沒有豐富的詞彙,供他們驅
使嗎?不是的。他們有意地避免藻飾,而獨辟風格。可見同是一樣的文字,在某甲
手裡就現出七寶蓮台,在某乙手裡又樸素如瓜棚豆架。一部文學史裡,凡是有成就
的作家,在文字上都必有獨到之處,自成一家。
我們必須學點古典文學,但學習的目的是古為今用。我們要從古典文學中學會
怎麼一字不苟,言簡意賅,學會怎麼把普通的字用得飄飄欲仙,見出作者的苦心孤
詣。這麼下一番功夫,是為了把我們的白話文寫出風格來,而不是文言與白話隨便
亂攙,成為雜拌兒。隨便亂攙,文章必定鬆散無力。這種文章使人一看就看出來,
作者的思想、感情,並沒有和文字骨肉相關地結合在一起,而是隨便湊合起來的。
我們要多學習古典文學,為的是寫好自己的文章。我們是文字的使用者。通過
學習,我們就要推陳出新,給文字使用開闢一條新路,既得民族傳統的奧妙,又有
我們自己的創造。繼承傳統絕對不是將就,不是生搬硬套,不是借用幾個詞彙。我
們要在使用文字上有所創造!
所謂不將就,即是不隨便找個詞彙敷衍一下。我們要想,想了再想,以便獨出
心裁地找到最恰當的字。假若找不到,就老老實實地用普通的字,不必勉強雕飾。
這比隨便拉來一堆泛泛的修辭要更結實一些。更應當記住,我們既用的是白話,就
應當先由白話裡去找最恰當的字,看看我們能不能用白話描繪出一段美景或一個生
龍活虎的人物。反之,若是一遇到形容,我們就放棄了白話,而求救於文言,隨便
把「朝暾」
「暮色」等搬了來,我們的文章便沒法子不平庸無力。
是的,文言中的詞彙用的得當,的確足以叫文筆挺拔,可是也必須留意,生搬
硬套便達不到這個目的。語言藝術的大師魯迅最善於把文言與白話精巧地結合在一
處。不知他費了多少心思,才作到馳騁古今,綜合中外,自成一家。他對白話與文
言的詞彙都嘔盡心血,精選慎擇,一語不苟。他不拼湊文字,而是使文言與白話都
聽從他的指揮,得心應手,令人叫絕。我們都該用心地閱讀他的著作,特別是他的
雜文。
至於學習古典文學,目的不僅在借用幾個詞彙,前邊已經說過,這裡只須指出:
減省自己的一番思索,就削弱了一分創造性。要知道,文言作品中也有陳詞濫調,
不可不去鑒別。即使不是陳詞濫調,也不便拿來就用。我們必須多多地思索。繼承
古典的傳統一定不是為圖方便,求省事。想要掌握文字技巧必須下一番真功夫,一
點也別怕麻煩。
載一九五九年九月《文藝報》第十八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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