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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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推廣普通話


  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有許多人拿《紅樓夢》當作學習北京話的課本。

  這說明了一個問題:文藝作品在思想教育而外還有一種責任,就是教給大家怎 麼寫文章和說話。在老年間,絕大多數的文人用文言寫作,所以古文古詩就成為後 人學習寫作的範本;現在,絕大多數的文人用白話寫作,所以文藝作品,正像《紅 樓夢》那樣,不但只教給大家怎麼寫文章,也教給大家怎麼說話。

  這個責任並不小。一個民族的語言總是越來越趨向統一的。用不著多解釋,語 言的統一有很大很大的政治作用。歷史已經證明,文藝作品會有力地幫助語言的統 一。意大利的但丁、英國的超叟,和咱們的曹雪芹都在這方面有很大的功績。

  漢語本是統一的。不過,因為漢族人多,分佈的地方又非常廣闊,於是各地方 就難免在發音上有所不同,也難免各有各的土語。我們現在談漢語的統一就是要在 發音上、詞彙上,和某一些不同的語法上,要求更進一步的一致。語言越一致,我 們自己就團結得越好;兄弟民族和外國朋友學起來也就越省事。作家們在這個運動 中應當負起責任,盡到我們推進語言統一的力量;這是個重要的政治任務。

  漢語,據語言學家們說,是很進步的語言。可是不幸,漢字卻十分難學難記。 有那麼一天(我自己切盼越早越好),我們會改用拼音文字。為將來推行拼音文字 創造條件,我們今天就該下手調整發音,整理詞彙和某一些語法上的紛歧。沒有這 樣的準備,拼音的辦法就不易下手推行。是嘛,假若我按京音拼,你按廈門音拼, 咱們倆就沒法子利用拼音文字交流思想。同樣的,我說我的土話,你說你的土話, 咱們倆的拼音文字恐怕也只好你幹你的,我干我的,全不相干。因此,我們現在決 定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進行漢民族共同語的教育工作。為什麼用北京語音而不用上海 語音作標準?為什麼不教大家都乾脆說北京話,而教大家說普通話(漢民族共同語)? 我不在這裡解釋,因為我主要地要說說作家對這個運動應取的態度。

  我想,就說我自己的態度吧。這麼說容易親切一些。我寫過一些小說和劇本。 從思想上和藝術上看,我的作品都不很高明。可是,在語言上,因為我的普通話還 寫得不算太壞,我佔了點便宜。有二十多年了,我的作品曾經先後在不同的地方被 利用為「官話」課本。我很高興:我的不甚高明的作品能夠有些實際用處。

  可是,即使專從語言上說,我從前的作品也還有點毛病:我往往愛用北京的土 話。近二年來,我開始控制自己,少用土語方言。為什麼呢?第一,土話給我招來 許多麻煩:出南海北的讀者常常來信問這個詞怎麼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得一 一回信解答。第二,以劇本來說,土話太多,遠離北京的地方就不易上演。照原詞 說吧,聽眾不懂;改成本地話吧,又不易找到恰好相同的成語;於是,只好拉倒, 不去上演。在國內既已如此,趕到譯為外文的時候,不難想到就一定更麻煩。

  我以前愛用土語不是沒有道理的。某些土語的表現力強啊。可是,經驗把我的 道理碰回來了。表現力強嗎?人家不懂!不懂可還有什麼表現力可言呢?作品本是 為教育人民的,可是因為土語太多,劇本沒人演,小說讀不明白,豈不弄巧成拙, 反倒減少了宣傳教育的效用麼?

  根據上述的經驗,從今以後我希望能注意到:(一)不用土語撐門面。這就是 說,我將盡量地選用普通的詞彙,不故意賣弄土語。我應當把賣弄自己改為替群眾 服務。假若「油條」比「油炸鬼」更普通一些,我就用「油條」。同樣的,假若 「牆角」比「嘎欄兒」更普通,我就用「牆角」。地方色彩並不仗著幾個方言中的 詞彙支持著。不深入一個地方的生活,而只用幾個地方上的特殊字眼兒,如「油炸 鬼」和「嘎欄兒」之類去支持,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它們適足以增加語言的混亂 與紛歧。

  這樣作,會不會使語言枯窘,不豐富呢?我看不會。就拿北京話來說,在過去 的四五十年裡就有很大的變化:我幼年聽慣說慣的詞彙有許多許多已經死去了。這 衰死的原因一來是大家的生活起了變化,老的詞彙就不能不引退;二來是全國各地 的人來到北京,聽不懂北京的土話,北京人自己也就不得不適應情況,把得不到外 方人支持的話收起去。這樣減少了詞彙,北京話是不是因而枯窘死板了呢?不是。 新的生活和新的事物帶來了新的詞彙。好多這種新詞彙並非土生土長,而是由四面 八方的人共同創造的。於是,北京話就變了樣:四五十年來,它越變越語文一致, 越富有普遍性了。普遍性必然地戰勝地方性:幾十年來除了「壓根兒」、「沒落」 少數北京特有的詞彙得到較比廣泛的承認,很多的地道土話都先後死去。

  今天,我們正全國一心地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我們的政治生活、社會生活、文 化生活,和科學知識都一天比一天豐富,那麼我們的語言也必然地越來越豐富。眼 睛看著明天,我們大可不必依依不捨地戀惜一些地方上的、有可能被淘汰的詞彙。

  (二)選擇地運用土語。舉例說明:「蹲」和「站」都是普通字,我無須節外 生枝地去另找土語代替它們;即使找到了,也還不過是說明「蹲」和「站」這麼兩 個姿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力,只是教許多人不懂而已。可是,在「蹲」和 「站」之外,還有個「騎馬蹲襠式」;它既非「蹲」,也非「站」,而是另一個姿 態——半蹲半站。北京話裡還沒有一個能夠概括地形容出這個姿態的字。我們只能 說「騎馬蹲襠式」,別無辦法。假若我能夠在北京的土語中找到這麼一個字,我一 定利用它,因為它具有足以形容既非「蹲」又非「站」的姿態的特殊能力。同一理 由,假若我在別的方言中找到這麼一個字,我也會借用過來,介紹到普通話裡去。

  上述的例子說明了我個人以後怎麼選擇地運用土語。這是說,我不再隨便亂用 我所熟悉的土語,而要經過考慮,決定何去何取。這也說明,我並不一筆抹殺一切 土語,而要披沙揀金地把值得保存的保存下來。作家們要是都這麼作,就能洗煉出 許多生動的,明確的,和富於表現力的詞彙,豐富我們的語言。提倡普通話並非要 求大家因陋就簡,寫出千篇一律的呆板文章,而是一方面要使語言純潔,不許土語 方言氾濫成災;另一方面要使語言更豐富更健康。

  (三)我須怎樣創造語言。作家有權創造語言。但是,創造語言不等於毫無選 擇地亂用土語。那不是創造,而是偷懶取巧,其結果是使語言越來越混亂,不利於 語言的統一。這也就是說,語言的創造不是標奇立異,令人感到高深莫測,越讀越 糊塗,而是要在大家都能明白的語言中出奇制勝,既使人看得懂,又使人喜愛。在 普通話裡,我們有很大的用武之地。隨便舉幾個例子就能說明這個意見:像「無邊 木葉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像「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類的 詩句,裡面都是些極普通的字,而一經詩人的加工創製,就成了不朽的名句。在王 安石的詩草裡,我們發現:「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是經過幾次圈改,而 後決定用「綠」字的。最初是「春風又到江南岸」,後來圈去「到」字,改為「過」; 然後又改為「入」,又改為「滿」,換來換去,才找到最好的一個字——「綠」。 啊,普通話裡有多麼大的潛在力,等待作家們去發掘啊!我們都知道的名句「紅杏 枝頭春意鬧」的「鬧」字,是多麼通俗而又多麼富於表現力啊!這些例子雖然因為 用的是淺顯文言,究竟和現代的白話有個距離,可是這種創造方法還是值得學習的。

  是的,我們的文章往往寫得平平無奇,死板無力,有的人歸罪於我們的語言太 簡單,有的人說這是受了普通話的限制。其實呢,我們是沒有下夠工夫,沒有盡到 從普通話裡創出新生力量的責任。因此,我們有時候就不能不求救於一向不被廣大 人民所接受的語言支持門面。「潺潺」呀,「熊熊」呀,是我們自有白話詩以來就 慣用的詞彙,可是值到今天,我也還沒聽見哪個工人或農民說:「溪水潺潺」或 「熊熊的火光」,而且連我這個知識分子至今也還不明白溪水怎麼潺潺,和火光怎 麼熊熊。我有這樣的感覺:「春風又綠江南岸」這類的句子比「火光熊熊」似乎更 新鮮可愛一些。隨便利用半死的文言,正如隨便利用方言土語,正是我們不負責創 造的表現。不要再說我們的語言太簡單吧,事實上是我們的生活太簡單了,所以找 不到話說。不要怕運用普通話受到限制吧,事實上只要我們肯精心創造,我們的普 通話裡就有無盡的寶藏。

  以上是我對怎麼運用普通話寫文章的一點體會與願望。我願意按照自己的體會, 不但擁護推廣普通話的辦法,而且熱心地這麼去練習寫作,盡我自己在這個運動中 應盡與能盡的力量。不過,我的體會也許不大對,那就要請求大家來批評幫助了。

  載一九五五年《北京文藝》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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