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作品的文字簡潔可喜!
這恐怕並不是只圖文字簡潔的結果。我猜想,作者大概是把內容、結構,以及
情調等等都想過多少回,而後決定用這樣的文字配合上去,以期表裡一致,相得益
彰。是的,文字本該隨著內容、結構,與情調等而有所變化,不應老是「一道湯」。
一個作家的文字應有獨特的風格。這可還不夠。他還須善於變化。他若是寫悲劇與
寫喜劇同出一轍,不加變化,他的作品將會因文字的凝滯而受到損失。內容不許千
篇一律,文字也要配合上來,悲則沉抑,喜則活潑,始見匠心。這篇作品的文字的
可喜,正是因為作者下了功夫,使內容與文字恰好相稱,骨肉停勻。
故事發生在山區裡:孕婦難產,左鄰右舍和遠道而來的「姑娘大夫」,都熱情
地來幫忙,終於化險為夷,大小平安,山風兒吹送著胖孩子的啼聲。篇中的人物都
說話不多,有的始終一語不發。簡潔的文字恰好表現了山區人民的堅毅寡言。在此,
緘默發生了藝術效果。看,那個半夜裡背負著「姑娘大夫」趟過河來的小伙子是多
麼熱情助人,多麼健壯而又柔和呀。他沒說什麼話。「姑娘大夫」事後才知道,他
是復員軍人。他的多作少說正好表現了軍人的高尚品質,見義勇為,不虛張聲勢。
這或者就叫作含蓄吧?文藝作品,特別是短篇小說,必須講究含蓄。那位復員
軍人若是(即使由作者代言)拉不斷扯不斷地自報家門,怎樣立過功,得過什麼獎
章,小說必會冗長無力,而且會損害了復員軍人的形象。作者林斤瀾同志在創作上
有了進步,知道了以少勝多,給讀者留下些尋味的餘地來。由文藝享受上說,填鴨
子的辦法恐怕不盡合適。
我有這個感覺:這篇作品好像是一幅我們的傳統山水畫:有九嶺十八彎,有大
河,有杏林村舍。只在最合適的地方,勾出幾個人物,輕描淡寫,甚至連眉眼都不
大分明。可是,靜中有動,他們都在作著些救急扶危的事情,心中火熱,話不多說。
他們不多說,作者也不替他們多說。這種毫不誇張的描繪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干
嗎去誇張呢,這些人物是人民公社的社員。他們是以社會主義的作風管領著山川,
改造著世界,幫助別人與關切別人是理之當然,成為風尚了啊!於是,儘管讀完了
而不記得人物的模樣服裝,可是忘不了這整幅圖畫!在這不多施彩色的山水之間,
拂動著像三月的和風似的新風氣,社會主義的社會風氣。假若這正是作者的企圖,
我們應當祝賀他的成功!
我們也看得出,林斤瀾同志必是深入了山區,熱愛山中的一草一木,熱愛那裡
的樸質真摯的父老兄弟,跟他們在一起勞動,誠心向他們學習。他大概是不肯突出
地描寫某一個人物,因為他愛山區的整體。於是,他就寫出這麼一篇近似報道的小
說。他之所以這麼寫,也許不由他決定,而決定於山區的景色,與那些可愛的人物。
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越深入群眾,連文藝形式也會越豐富,更不用說思想與感情
了。新人新事往往要求作家創造新的形式,舊框子不盡適於裝上新畫片。這並非說,
《新生》這篇作品的形式是嶄新的,完美無缺的,應當推廣的,而是說我們應當有
個精神準備:不要完全從舊日的名著裡學習形式的運用,而須深入生活,大膽創造。
內容決定形式。山區人民的剛毅而沉默,就使作者控制住筆墨,力求含蓄,有意地
不事誇張而盡到頌揚新社會風氣的責任。是,作家必須深入生活。假若作者安居城
市,不肯下鄉,不管他如何富於想像,他也畫不出一幅新的山水畫來。遠遠地望著
青山,只能杜撰一個山村故事,而且必會大紅大綠地盡力塗抹,以掩飾自己的生活
貧乏——這不會成為好作品!假若作者已經深入生活,有所收穫,而不敢大膽創造,
也會感到苦痛:他到舊書堆裡去找個合適的框框,以便循規蹈矩,有板有眼,像個
樣子。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框子,大為懊惱。本來嘛,他所要寫的是
前人所未見到過的,怎能找到合適的樣本呢!放膽創造才能解決問題!有些青年作
家,我知道,越多讀古典作品,越不敢動筆,唯恐瀆褻了創作的金科玉律。事實上,
有生活,敢創造,才是金科玉律!
這可不是說,林斤瀾同志創造了一種非凡的形式。我猜想得到,有人會覺得
《新生》裡塑造人物的方法不大好。我的主要的意思是:希望他和所有的年輕力壯
的作家都該熱情地、長期地在勞動人民當中紮下根,同勞動,同學習,同鬥爭,深
入生活,大膽創造。這樣,他們必能放出更多的文藝鮮花,色香俱美,爭奇鬥艷!
創作的雄心不表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就定下寫幾部《紅樓夢》的計劃,而表現在
踏踏實實地深入生活,不打沒有準備的仗。勞動與鬥爭的經驗豐富了,膽子壯起來,
才會創作結結實實的作品,即使一時寫不出《紅樓夢》,能夠多寫出一些美好的短
篇小說也是了不起的事!
載一九六○年十二月《文藝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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