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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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並不是夢


  我只讀過《紅樓夢》,而沒作過《紅樓夢》的研究工作。

  很自然地,在這裡我只能以一個小小的作家身份來談談這部偉大的古典著作。

  我寫過一些小說。我的確知道一點,創造人物是多麼困難的事。我也知道:不 面對人生,無愛無憎,無是無非,是創造不出人物來的。

  在一部長篇小說裡,我若是寫出來一兩個站得住的人物,我就喜歡得要跳起來。

  我知道創造人物的困難,所以每逢在給小說設計的時候,總要警告自己:人物 不要太多,以免貪多嚼不爛。

  看看《紅樓夢》吧!它有那麼多的人物,而且是多麼活生活現、有血有肉的人 物啊!它不能不是偉大的作品;它創造出人物,那麼多那麼好的人物!它不僅是中 國的,而且也是世界的,一部偉大的作品!在世界名著中,一部書裡能有這麼多有 性格有形象的人物的實在不多見!

  對這麼多的人物,作者的愛憎是分明的。他關切人生,認識人生,因而就不能 無是無非。他給所愛的和所憎的男女老少都安排下適當的事情,使他們行動起來。 藉著他們的行動,他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現實。這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而絕 對不是一場大夢!

  我們都應當為有這麼一部傑作而驕傲!

  對於運用語言,特別是口語,我有一點心得。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要知道:有生活才能有語言。文學作品中的語言必須是由生活裡學習來的, 提煉出來的。我的生活並不很豐富,所以我的語言也還不夠豐富。

  其次,作品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性格、思想和感情。因此,人物就不能都說同樣 的話。雖然在事實上,作者包寫大家的語言,可是他必須一會兒是張三,一會兒又 是李四。這就是說,他必須和他的人物共同啼笑,共同思索,共同呼吸。只有這樣, 他才能為每個人物寫出應該那麼說的話來。若是他平日不深入地瞭解人生,不同情 誰,也不憎惡誰,不辨好壞是非,而光仗著自己的一套語言,他便寫不出人物和人 物的語言,不管他自己的語言有多麼漂亮。

  看看《紅樓夢》吧!它有多麼豐富、生動、出色的語言哪!專憑語言來說,它 已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

  它的人物各有各的語言。它不僅教我們聽到一些話語,而且教我們聽明白人物 的心思、感情;聽出每個人的聲調、語氣;看見人物說話的神情。書中的對話使人 物從紙上走出來,立在咱們的面前。它能教咱們一念到對話,不必介紹,就知道那 是誰說的。這不僅是天才的表現,也是作者經常關切一切接觸到的人,有愛有憎的 結果。

  這樣,《紅樓夢》就一定不是空中樓閣,一定不是什麼遊戲筆墨。

  以上是由我自己的寫作經驗體會出《紅樓夢》的如何偉大。以下,我還是按照 寫作經驗提出一些意見:一、我反對《紅樓夢》是空中樓閣,無關現實的看法:我 寫過小說,我知道小說中不可能不宣傳一些什麼。小說中的人物必須有反有正,否 則毫無衝突,即無寫成一部小說的可能。這是創作的入門常識。既要有正有反,就 必有愛有憎。通過對人物的愛憎,作者就表示出他擁護什麼,反對什麼,也就必然 地宣傳了一些什麼。不這樣,萬難寫出任何足以感動人的東西來。誰能把無是無非, 不黑不白的一件事體寫成感動人的小說呢?《紅樓夢》有是有非,有愛有憎,使千 千萬萬男女落過淚。那麼,它就不可能是無關現實,四大皆空的作品。

  二、我反對「無中生有」的考證方法:一部文學作品的思想、人物和其他的一 切,都清楚地寫在作品裡。作品中寫了多少人物,就有多少人物,別人不應硬給添 上一個,或用考證的幻術硬給減少一個。作品裡的張三,就是張三,不許別人硬改 為李四。同樣地,作品中的思想是什麼,也不准別人代為詭辯,說什麼那本是指東 說西,根本是另一種思想,更不許強詞奪理說它沒有任何思想。

  一個尊重古典作品的考據家的責任是:以唯物的辯證方法,就作品本身去研究、 分析和考證,從而把作品的真正價值與社會意義介紹出來,使人民更瞭解、更珍愛 民族遺產,增高欣賞能力。誰都絕對不該順著自己的趣味,去「證明」作品是另一 個東西,作品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考證者所考證出來的才是真的。這是破壞民 族遺產!這麼考來考去,勢必最後說出:作品原是一個謎,永遠猜它不透!想想看, 一部偉大的作品,像《紅樓夢》,竟自變成了一個謎!荒唐!

  我沒有寫成過任何偉大的作品,但是我決不甘心教別人抹煞我的勞動,管我的 作品叫作謎!我更不甘心教我們的古典作品被貶斥為謎!

  三、我反對《紅樓夢》是作者的自傳的看法:我寫過小說,我知道無論我寫什 麼,總有我自己在內;我寫的東西嘛,怎能把自己除外呢?可是,小說中的哪個人 是我自己?哪個人的某一部分是我?哪個人物的一言一行是我自己的?我說不清楚。 創作是極其複雜的事。人物創造是極其複雜的綜合,不是機械的拼湊。創作永遠離 不開想像。

  我的人物的模特兒必定多少和我有點關係。我沒法子描寫我沒看見過的人。可 是,你若問:某個人物到底是誰?或某個人物的哪一部分是真的?我也不容易說清 楚。當我進入創造的緊張階段中,就是隨著人物走,而不是人物隨著我走。我變成 他,而不是他變成我,或我的某個朋友。不錯,我自己和我的某些熟人都可能在我 的小說裡,可是,我既寫的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某些朋友。我寫的是小說。因為它 是小說,我就須按照創作規律去創造人物,既不給我寫自傳,也不給某個友人寫傳 記。你若問我:你的小說的人物是誰?我只能回答:就是小說中的人物。

  我的作品的成功與否,在於我寫出人物與否,不在於人物有什麼「底版」。

  假若我要寫我自己,我就寫自傳,不必寫小說。即使我寫自傳,我寫的也不會 跟我的一切完全一樣,我也必須給自己的全部生活加以選擇,剪裁。藝術不是照相。

  有的「考證家」忘了,或不曉得,創作的規律,所以認為《紅樓夢》是自傳, 從而拚命去找作者與作品中人物的關係,而把《紅樓夢》中的人物與人物的關係忘 掉,也就忘了從藝術創作上看它如何偉大,一來二去竟自稱之為不可解之謎。這不 是考證,而是唯心的夾纏。這種「考證」方法不但使「考證家」忘了他的研究對像 是什麼,而且會使某些讀者鑽到牛犄角裡去——只問《紅樓夢》的作者有多少女友, 誰是他的太太,而忘了《紅樓夢》的社會意義。這是個罪過!

  是的,研究作家的歷史是有好處的。正如前面提過的,作家在創作的時候,不 可能把自己放在作品外邊。我們明白了作家的歷史,也自然會更瞭解他的作品。

  可是,歷史包括著作家個人的生活和他的時代生活。我們不應把作家個人的生 活從他的時代生活割開,只單純地剩下他個人的身世。專研究個人的身世,而忘記 他的時代,就必出毛病。從個人身世出發,就必然會認為個人的一切都是遺世孤立, 與社會現實無關的。這麼一來,個人身世中的瑣細就都成為奇珍異寶,當作了考證 的第一手資料。於是,作家愛吸煙,就被當作確切不移的證據——作品中的某人物 不也愛吸煙麼?這還不是寫作家自己麼?這就使考證陷於支離破碎,剝奪了作品的 社會意義。

  過去的這種煩瑣考證方法,就這麼把研究《紅樓夢》本身的重要,轉移到摸索 曹雪芹的個人身邊瑣事上邊去。一來二去,曹雪芹個人的每一生活細節都變成了無 價之寶,只落得《紅樓夢》是謎,曹雪芹個人的小事是謎底。我反對這種解剖死人 的把戲。我要明白的是《紅樓夢》反映了什麼現實意義,創造了何等的人物等等, 而不是曹雪芹身上長著幾顆痣。

  是時候了,我們的專家應該馬上放棄那些猜謎的把戲,下決心去嚴肅地以馬列 主義治學的精神學習《紅樓夢》和其他的古典文學作品。

  載一九五四年《人民文學》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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