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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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通俗文藝的苦痛


  到現在為止,我一共寫了六出舊戲,十段大鼓詞,一篇舊型的小說,和幾隻小 曲。在流亡的十個月中,並未能用全力寫作通俗文藝;成績不多,也不好。

  成績不多,與不好,並非完全因為忙著趕寫別項東西,而只能抽暇帶手兒寫點 通俗的作品,不是!所以不多不好者,倒是因為寫不出,寫不成樣子。

  通俗文藝並不怎麼好寫。這絕對不是自高身價,先說它難,然後藉以證明自己 多才多藝。十幾年來在文藝上,只抱著學習的態度。多讀一些,多得一些益處,多 寫一點,多得一點經驗。自知天才不高,故決定以學習的態度從事創作,以求進益。 對通俗文藝,仍抱定這態度;從學習的經驗中,我覺得它不容易寫。

  最初它給我的痛苦,是工作上與心理上的雙重彆扭。寫慣了新文藝的,越敢自 由,便越見膽氣與筆力;新文藝所要爭取的是自由,它的形式內容也就力斥陳腐, 要拿出爭取自由的熱誠與英姿來。赤足已慣,現在硬教我穿上鞋,而且是舊樣子的 不合腳的鞋,怎受得了呢?寫新小說,假若我能一氣得一二千字;寫大鼓詞我只能 一氣寫成幾句。著急,可是寫不出;這沒有自由,也就沒有樂趣。幸而寫成一篇, 那幾乎完全是仗著一點熱心——這不是為自己的趣味,而是為文字的實際效用啊!

  工作上的彆扭吊起心理上的不安。為什麼要納氣下心的寫這種玩藝兒呢?抗戰 高於一切,不錯;可是犧牲了文藝是多麼狠心的事呢?這麼一想,有時候便把寫成 的幾句扯碎。

  這工作上與心理上的痛苦若不能減除,繼續寫作此種作品是不可能的。慢慢的, 要求越來越多了,你要鼓書,他要舊劇。這是種鼓勵。因著鼓勵而感到犧牲是必要 的。從新文藝的進展上看,我當前進;從抗戰宣傳上看,我當後退。那麼,這就看 有無在抗戰上盡些力的熱誠了。在這個時候,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什麼前進與後退, 而應當把出力與實用放在最前面。在今天,假如非我去給士兵們擦槍,槍便不好使, 難道我就因寫小說而拒絕擦槍的工作麼?那麼,我既懂得一些寫通俗文藝的方法, 而且確實有不少讀眾,為什麼不努力於此呢?這麼一想我心中不難過了。同時也就 想到:有些人以為提倡通俗文藝便是要全盤的以通俗文藝代替新文藝?這是神經過 敏。在我的心理上,和工作上,我一定沒有拋棄了新文藝的意思,也沒有以鼓詞舊 劇阻止新文藝發展的惡念。寫通俗文藝是尊重教育程度稍低的讀眾,與表現文藝抗 戰的熱烈,此外別無企圖。我自己是這樣,大概別人也不會有什麼野心。消極的這 麼解說明白了,就該積極的有寫作的熱誠;抱著寧肯犧牲了自己的趣味,暫時離開 文藝的正軌的態度,而去自找苦吃;自己吃點苦,而民眾得以讀到一些可以懂得的 新東西,便一定不是乖謬之舉。

  由心理上的猶疑,進而為對於工作的認識,由精神上的痛苦,進而為對工作的 熱心,有如上述。這才走入第二階段,而第二階段也並不順利。

  既已認清這不是故意阻礙新文藝的發展,當然便須拿通俗文藝當作一回正事去 作了。困難於是又來到:通俗文藝到底是什麼呢?有人說,《三國誌演義》是最偉 大的通俗作品。是嗎?拿街頭上賣的唱本兒和「三國」比一比,「三國」實在不俗。 不錯,戲班裡,書館裡,都有多少多少以「三國」為根源的戲劇,歌詞,與評書。 可是這正足見「三國」並不易懂,而須由伶人,歌者,評書者,另行改造,替「三 國」作宣傳。「三國」根本是由許多傳說湊成的,再由不同的形式宣傳出去,專憑 它本身的文字與內容,它絕不會有那麼大的勢力。即在今日,民間還有許多傳說, 也是關於劉關張與趙子龍等人的,雖不見於「三國」,而民間總以為必在「三國」 中有根據。這些傳說,雖然是口傳的;若從民眾口中寫錄下來,便絕不會像「三國」 那麼之乎者也的亂轉文。論其含蘊,無論在思想上與故事上,也都比「三國」更俗 淺,更合乎民間的邏輯與脾味。這樣,「三國」的威風實在是由比它本身更通俗的 許多有效的方法給維持著;而不是它自己果有驚人的本領。

  同樣,我們若去檢讀風行於都市中的鼓詞與劇本,我們便能見到許多精巧文雅 的作品,與鄉間通行的玩藝兒大不相同。同是《鍘美案》,而《鍘美案》與《鍘美 案》之間有個距離,正如口中的「三國」與紙上的「三國」有個距離。《施公案》 與《彭公案》可以算作道地通俗作品了,因為口講的與筆述的在故事上雖繁簡不同, 可是思想與「作風」都差不多,簡直沒有什麼距離。但是,二十年前我聽過沒落的 王府供奉,到街頭來賣藝;他們的講法與《施公案》原文,和一般的說書者的評講, 都顯然不同。他們不大講那一般以為最有號召力的節目,如《攻打鳳凰山》等大塊 的書,而專找冷段子,去詳細的述說人物的心理與地方的景色。他們不愧是供奉, 講述的手段有時候簡直逼近新小說了。於此,這找不出距離的東西,也到底還有距 離。

  那麼,看到這距離之後,我們應當怎辦呢?這就是說我們怎樣決定通俗與不通 俗呢?

  由前邊所舉的幾個實例,我們看出來:(一)通俗文藝未必俗淺,可是這不俗 的通俗文藝須仗著口頭說或唱替它盡力推廣。(二)因聽眾的程度不同,歌詞與評 話也就不同,雖都在通俗之中,而有雅俚之分;其雅者每每比新文藝更尚詞藻。 (三)聽眾的程度高,便能欣賞細膩的形容;而越通俗便越粗枝大葉。

  假若這三點沒有看錯,那就好去決定了:我們一定是要寫最通俗的東西,像口 頭講的「三國」,像鄉間的《鍘美案》,像街頭的《施公案》。我們很難把通俗文 藝與非通俗文藝的界限劃清,我們只能就通行的領域大小而定去取。我們決不肯只 為有閒階級去模制些雅詞艷曲,如《聞鈴》與《焚稿》等等;我們要作普遍的宣傳。 對下層社會的宣傳。

  當你因一時開心,隨便寫寫鼓詞,你或者並不覺得困難。因為你可以很容易的 寫出《舌戰群儒》與《黛玉焚稿》那樣的東西。及至你看到了,為抗戰宣傳而寫作 的東西須橫要寬,豎要深,完全以老百姓為對象,你就不那麼輕率與輕鬆了。你才 知道這不好辦。

  不准用典,不准用生字。不准細細描寫心理,不准在景物上費詞藻……。你怎 辦?再進一步,於這些「不准」而外,你得有民間的典故,懦則武大郎,勇則老黃 忠。你得有熟字,能把「帝國主義」說明白,而躲著「帝國主義」。你得三言兩語, 把人物的性格與心理道出來,正如老百姓心中所想的英雄或漢奸那樣。你得簡單而 切近的把背景寫出來,一目瞭然,真像老百姓所想到的景象……。再進一步:這些 你都辦到了(假定你真有本事),你還得知道你寫成的這一套,是否能放在街頭上, 達到老百姓的耳中去。換句話說,你的作品是否能在人民的口中耳中心中活起來, 成為活的文藝,如《鍘美案》那樣的在大眾口中耳中心中活著。這一點,假如你又 作到了,你真該快活了吧?哼!你該哭一場了!

  你寫的呀,就必是半通不通,接三跳兩,人不成人,物不成物的作品。你怎能 不傷心呢?不信麼?去買幾本小唱本看看!是呀,你可以不這麼辦,而把作品寫得 雅俗共賞。但是,你要記得:雅人可以降格去從俗,而俗人卻不易一下子就爬上來, 伸手接過雅,要不然,昆曲也不會死亡,二黃也不會衰落,而蹦蹦戲也不會興盛起 來。是的,你是要教育民眾,不能不深思遠慮,把民眾提拔起來。可是你要知道, 你的民眾大多數是不識字的男女老幼,你要記得,非把你紙上所寫的能變成活事活 言語,由口頭傳達到民眾心中,你的成功只限於文字不過專為識字者預備下一點讀 品而已。況且,你還未必能克服前邊所提出的困難呢!

  聽聽這個故事吧:住在大都市裡的一位老太太,因為與一家電影院有關係,可 以隨便去看影戲,用不著買票。每當小孫子在家中鬧得太凶了,老太太便帶他去看 電影。有時候連去三四天,看同一的影戲。及至家中人問演的是什麼呢?祖母與小 孫全回答不出,雖然看了三四遍。記住,這位老太太是都市裡的人。她看不懂影戲。

  看不懂影戲的,在全國中有多少呢?大概不在少數!同樣我們要問:能聽懂 《黛玉焚稿》的有多少呢?用不著回答!

  通俗文藝麼?簡直不敢寫了,除非認準了這是非作不可,而且必須為它去犧牲 ——犧牲了文藝,犧牲了自己的趣味,名譽,時間,與力氣!

  有了犧牲的決心,才能把苦痛變為快樂。我有時候真想自殺!

  第一、要忘了自己是文人,忘了莎士比亞與杜甫;而變為一個鄉間唱墜子的, 或說書的。

  第二、要把社會經濟政治等等專門名詞忘掉,而能把「摩登女性」改為「女紅 裝」或「小嬌娘」。假若你能激動「小嬌娘」去打仗,或服務,容或比「摩登女性」 還更肯賣力氣呢!

  第三、人物的描寫要黑白分明,要簡單有力的介紹出;形容得過火一點,比形 容得恰到好處更有力。要記住,你的作品須能放在街頭上去,在街頭上只有「兩個 拳頭粗又大,有如一對大銅錘」,才能不費力的抓住聽眾,教他們極快的接收打虎 的武二郎。在唱本中也不是沒有詳細描寫人物的,可是都是沿著這誇大的路子往下 走,越形容越起勁,使一個英雄成為超人,有托天拔地的本領。

  第四、不管講什麼故事,必須把故事放在個老套子中間。《秋胡戲妻》、《武 家坡》、《汾河灣》,都用同一個套子,人民並不因為缺少變化而討厭它們。這樣 辦,不是偷懶,而是給作者自己找麻煩。當你對通俗文藝知道得不多的時候,你很 可以很快的,照著自己的辦法,寫成一些東西。這作品,十之八九不能適用,因為 你根本缺乏豐富的知識。一出舊劇不止是戲詞,它還有戲台上的一切;你知道嗎? 一段鼓詞也不止是歌詞,它也有台上的一切;你知道嗎?你得先去學習,等到知道 了那些套子,你的作品才能活起來。這可就不容易寫了。套子是可以活用的。可是 在能活用之前,你須有充分的準備。你能從舊套子裡翻出新花樣來,可是你不能無 所憑借而獨去冒險。冒險是好的,但在為抗戰宣傳的局面下,你的冒險無益於事, 只白費了精神。

  第五、故事有了套子,思想也就得「差不多」。你利用舊套子來裝故事,也得 利用舊思想把民心引到抗戰上來。從事實上看,十五個月以來,真敢拚命的還不是 士兵與民眾?假若他們素日沒有那些見義勇為,俠腸義膽等舊道德思想在心中,恐 怕就不會這麼捨身成仁了。這是事實,不應忽略。藉著舊思想,你可以寫新的《連 環套》與《投軍別窯》。故事既像舊的,又是新的;思想既像舊的,又是新的;這 才容易被接收,得到宣傳的實效。連你用一個字,你都該想想,你受過多少年的教 育,你的言語與民眾隔著有多麼遠!不要以為太遷就民眾是污辱民眾,你當因尊重 民眾而不自居高明。寫通俗文藝須先要去掉自私。成不成文藝事小,有效用沒有事 大。假若你不肯這麼犧牲,寫別的就是了,何必走向通俗的路上來呢。

  第六、把這幾項記在心中後再下筆或者有些把握了。可是,當你寫成一篇,你 還很容易上當。假若你拿一篇鼓詞在都市中去試驗,那很容易成功,因為歌者曉得 怎樣捧你的場,而聽眾的「耳音」頗高,即使你寫的很不通俗,也還能將就要得。 到都市中試驗自己的作品,還不如自己到鄉間去聽一聽人家唱的是什麼。就是找藝 人來幫忙,你也要明白職業的伶人或歌者既不願得罪外行人,也不願把真訣竅說給 他。他們不是客氣的拒絕排演你的本子,便是一字不改的照排。你得下些工夫,把 他們的真心與真話掏出來。

  第七、你頂好是用土語寫作。假若你不願這樣,或因求宣傳的普遍而不願這樣, 你的言語便須越普通越好。北方形容高身量的人,往往用「傻駱駝」這一詞,駱駝 在南方就不易見到。「身高如塔」較比的普通一些,各處都有塔這種建築物。

  由我試寫通俗文藝的經驗,我揣摸出這些困難。我自己所寫的,只能在都市中 的歌場裡將就著演唱。這也就是說,對能讀《兒女英雄傳》的人們,我的作品能被 接受,不論是聽還是讀。因為不滿足這一點點的成就,所以我想出上述的七條更進 一步的辦法來。這七條,我現在還只能說說,並不能完全作到。這又是個苦痛!

  或者有人要說,這些辦法都太消極,太欠衝破舊障礙的精神。

  是的,我承認這話。可是,也要知道,我是專指著利用舊形式這一項辦法而言, 並非是說抗戰宣傳只有這一條路。新的東西照樣可以拿去試驗,哪條路都可以到羅 馬。不過,就是以新東西去作宣傳,也要記得:整本大塊的講經濟侵略,法西斯主 義,和抗戰的哲學,恐怕也要到處碰釘子。王亞平先生告訴過我:「起來,不願作 奴隸的人們」就碰了釘子,因為民眾不曉得何謂「奴隸」!我現在要喊:起來,不 惜犧牲了文藝的人們!

  先不用害怕。文藝絕不能因為通俗運動而被犧牲了。說句老實話,抗戰以來的 文藝,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有點抗戰八股味道。可是細心一想呢,抗戰八股總比功 名八股有些用處,有些心肝。由抗戰八股一變而為通俗八股,看起來是黃鼠狼下刺 蝟,一輩不如一輩了,可是它的熱誠與居心,恐怕絕非「文藝不得抗戰」與「文藝 不得宣傳」的理論者所能夢想得到的吧。犧牲了文藝,在我,是多麼狠心的事呢! 可是,多少萬同胞已犧牲了他們的性命啊!通俗文藝只是抗戰文藝的一部門,有些 工作者願犧牲了詩,歌,戲劇,而來致力於此,他們的居心是無可攻訐的,他們的 工作也絕不會就把文藝的正軌炸斷。不用害怕吧,大家分途前進去打倒暴敵吧。有 願意走通俗這條路的,得有決心,得忍受苦痛,這並不是容易的事。以為它很容易 的,或者就不屑於管它。知道它難,或者反倒有人要來試試看——但願如此!

  載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五日《抗戰文藝》第二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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