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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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的藝術家


  到處有青年在工作著,或正想作抗戰宣傳的工作。有的會唱歌,有的會畫兩筆, 有的願演戲,有的想作小說。可是,他們至少有兩個困難:(一)他們所喜歡做的, 未必就是他們所能做得好的。他們的心是熱的,但熱心並不能馬上使他們得心應手, 一做就做到好處。他們在學識與技巧上,都需要有人來指導,也必能熱誠的接受指 導。(二)去為抗戰作宣傳,自然要有組織。有組織便須有領導者,在辦事上,紀 律上,宣傳方法上,能領率得起來,使大家誠心悅服,有計劃的去工作,不至於亂 七八糟,勞而無功。簡言之,今日的願盡力於宣傳工作的青年朋友們既需要技術的 指教,也需要辦事做人的領導。

  於是,我們想到,在今日作個藝術家,他的藝術修養與辦事才力是同樣重要的。 一個向來閉戶潛修的人,不管他的造詣怎樣高深,在今天,他恐怕只能作個人的成 績展覽或表演,而無補於抗戰宣傳工作,因為他一出屋門便也許連方向都迷了,怎 能去領導別人呢?況且,他一向是圈在屋裡的。碰巧他連抗戰是怎回事還不大清楚, 那麼想教他同情於士兵與百姓,而把藝術的享受與激勵給大眾一些,恐怕他還感到 不屑於呢。

  還有,一位習於住在象牙塔內的藝術家,會告訴我們:「閒情中方有靈感,風 塵中萬難創作;為了藝術,大家都須藏起去!」這個態度必會使他對青年們不但冷 淡,而且厭惡:「小孩子們!打打籃球已經夠吵人的了,硬敢說藝術,不要鼻子!」 他的心中沒有國家,沒有民族,只有自己,與自己那點鬧著玩的藝術。你若是把他 說急了,他會告訴你,藝術是沒有國界的。這話裡就含著不少願作亡國奴,而上東 京去開開展覽會什麼的意思。

  我說,今天的一個藝術家必須以他的國民的資格去效勞於國家,否則他既已不 算個國民,還說什麼藝術不藝術呢?最高偉的藝術家也往往是英雄,翻開歷史,便 能找到。藝術家的心是時代的心,把時代忘了的,那心便是一塊頑石,青年們是時 代之花,把他們的熱情引入藝術中,從而由藝術中表現出,才是今天藝術家的真正 責任。

  討厭那打籃球吵人的青年們的藝術家們也許還會說:「我們決沒有忘了民族國 家,不過我們是等著抗戰完結,勝利了以後,把材料搜齊,再細心創作。我們決不 肯輕易的製造,使抗戰破壞了藝術。」

  這似乎言之有理,其實並不很對。沒有熱情,沒有藝術;技巧不過是幫助表現 熱情的。世界上有技巧拙劣的偉大作家,而沒有技巧精確而心如死灰的偉大作家。 藝術每逢專重技巧,便到了她的末日。是的,若是莎士比亞少寫一些也許更好,可 是我還沒看見一個專靠冷靜細膩而成為莎士比亞的。以言熱情,翻開世界藝術史看 看,哪一出偉大的戲劇,哪一幅偉大的圖畫,不是表現那偉大的時代精神,不是對 民族的光榮有所發揚?就是那最細膩的《神曲》,也還是隨時的揭露對民族,對宗 教,對帝國的關切與激勵或警勸?假若但丁時代而有個汪精衛,我想但丁會把他放 在地獄中,正如同把在他那時代還活著的教皇放在地獄中一樣。冷靜的看麼?熱情 從何而來呢?把自己放在美麗的小園裡,你只會吟花弄月。那就是你的一點小小的 熱情,一點小小的靈感。拿這點幽情支持著抗戰期間的生活,而說在抗戰後能創作 出有關於抗戰的偉大作品,豈不是夢想?是的,抗戰後必有偉大的作品出現,那可 是必出於在抗戰「中」盡力的戰士之手,決不是旁觀者的成績。情緒是藝術家的發 動機,也是藝術所要求的最大效果。今天你心中茫然,抗戰後居然能作出有最大效 果的作品,你是自己欺騙自己。今日的生活,與生活中的熱情,決定你明日的作品 的內容與形式。今天你心中空空如也,明天你還是那樣。冷靜只有觀察,沒有體驗。 觀察可以漠不關心,研究一個死人的形態,正如研究一條死狗的形態一樣。

  把你的英勇同胞,戰死沙場的同胞,當作一具十成十的死屍看待,而會寫出一 個民族英雄來,我不信!體驗才能得到全部的真實,才能於真實中領會到別人的感 情,才能自己有所動於衷。你須馬上去生活,活動;否則靜立旁觀,你就只知道了 「事」,而得不到「情」;事是帳本,情是力量。帳本非精確不可,情緒正不怕要 長江大河的一瀉千里——就是寫得粗莽一些,也不足為病。

  出來吧,藝術家們!青年們熱情的等著你們,呼喚你們呢!大時代不許你們 「悠然見南山」,得殺上前去啊!

  載一九四○年二月十日《新華日報》,題為《藝術家也要殺上前去》。同年三 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新加坡《星洲日報》「繁星」副刊轉載時改為現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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