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所說的危險,不是「幽默」足以禍國殃民的那一套。最容易利用的幽默技
巧是擺弄文字,「豈有此埋」代替了「豈有此理」,「莫名其妙」會變成了「莫名
其土地堂」;還有什麼故意把字用在錯地方,或有趣的寫個白字,或將成語顛倒過
來用,或把詩句改換上一兩個字,或巧弄雙關語……都是想在文字裡找出縫子,使
人開開心,露露自家的聰明。這種手段並不怎麼大逆不道,不過它顯然的是專在字
面上用工夫,所以往往有些油腔滑調;而油腔滑調正是一般人所謂的「幽默」,也
就是正人君子所以為理當誅伐的。這個,可也不是這裡所要說的。
假若「幽默」也會有等級的話,擺弄文字是初級的,浮淺的;它的確抓到了引
人發笑的方法,可是工夫都放在調動文字上,並沒有更深的意義,油腔滑調乃必不
可免。這種方法若使得巧妙一些,便可以把很不好開口說的事說得文雅一些,「雀
入大水化為蛤」一變成「雀入大蛤化為水」彷彿就在一群老翰林面前也大可以講講
的。雖然這種辦法不永遠與狎褻相通,可是要把狎褻弄成雅俗共賞,這的確是個好
方法。這就該說到狎褻了:我們花錢去聽相聲,去聽小曲;我們當正經話已說完而
不便都正襟危坐的時候,不知怎麼便說起不大好意思的笑話來了。相聲,小曲,和
不大好意思的笑話,都是整批的販賣狎褻,而大家也覺得「幽默」了一下。在幽默
的文藝裡,如Aristophanes1,如Rabelais2,如Boccaccio3,都大大方方的寫出
後人得用××印出來的事兒。據批評家看呢,有的以為這種粗莽爽利的寫法適足以
表示出寫家的大方不拘,無論怎樣也比那扭扭捏捏的暗示強,暗透消息是最不健康
的。(或者《西廂記》與《紅樓夢》比《金瓶梅》更能害人吧?)有的可就說,這
種粗糙的東西,也該劃入低級幽默,實無足取。這個,且當個懸案放在這裡,它有
無危險,是高是低,隨它去吧;這又不是這裡所要說的。
來到正文。我所要說的,是我自己體驗出的一點道理:幽默的人,據說,會鄭
重的去思索,而不會鄭重的寫出來;他老要嘻嘻哈哈。假若這是真的,幽默寫家便
只能寫實,而不能浪漫。不能浪漫,在這高談意識正確,與希望革命一下子就成功
的時期,便頗糟心。那意識正確的戰士,因為希望革命一下子成功,會把英雄真寫
成個英雄,從裡到外都白熱化,一點也不含糊,像塊精金。一個幽默的人,反之,
從整部人類史中,從全世界上,找不出這麼塊精金來;他若看見一位戰士為督戰而
踢了同志兩腳,似乎便有點可笑;一笑可就洩了氣。幽默真是要不得的!
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後的領悟是人生的
矛盾——想用七尺之軀,戰勝一切,結果卻只躺在不很體面的木匣裡,像顆大谷粒
似的埋在地下。他真愛人愛物,可是人生這筆大賬,他算得也特別清楚。笑吧,明
天你死。於是,他有點像小孩似的,明知頑皮就得挨打,可是還不能不頑皮。因此,
他有時候可愛,有時候討人嫌;在革命期間,他總是討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與
戰士視如眼中釘,非砍了頭不解氣。多麼危險。
頑皮,他可是不會扯謊。他怎麼笑別人也怎麼笑自己。Rabelais,當惹起教會
的厭惡而想架火燒死他的時候,說:不用再添火了,我已經夠熱的了。他愛生命,
不肯以身殉道,也就這麼不折不扣的說出來。周作人(知堂)先生的博學,誰不知
道呢,可是在《秉燭談序言》中,他說:「今日翻看唱經堂杜詩解——說也慚傀,
我不曾讀過全唐詩,唐人專集在書架上是有數十部,卻都沒有好好的看過,所有一
點知識只出於選本,而且又不是什麼好本子,實在無非是《唐詩三百首》之類,唱
經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說了,但這正是事實……」在周先生的文章裡,像這樣
的坦白陳述,還有許許多多。一個有幽默之感的人總扭不過去「這是事實」,他不
會鼓著腮充胖子。大概是那位鬼氣森森的愛蘭·坡吧,專愛引證些拉丁或法文的句
子,其實他並沒讀過原書,而是看到別人引證,他便偷偷的拉過來,充充胖子。這
並不是說,浪漫者都不誠實,不過他把自己一滴眼淚都視如珍寶,那麼,假充胖子
也許是不可免的,他唯恐洩了氣。幽默的人呢,不,不這樣,他不怕洩氣,只求心
中好過。這麼一來,他可就被人視為小丑,永遠欠著點嚴重,不懂得什麼叫作激起
革命情緒。危險。
他悲觀,他頑皮,他誠實;哼,他還容讓人呢,這就更糟。按說,一個文人應
當老眼看六路,耳聽八方,有個風聲草動,立刻拔出筆來,才像那麼一回子事。戰
斗的時候,還應當撒手就是一毒氣彈,不容來將通名,就給打悶了氣。人家只說了
他寫錯一個字,他馬上發現那個人的祖宗寫過一萬個錯字,罵了祖宗,子孫只好去
重修家譜,還不出話來。幽默的人呀,糟心,即使他沒寫錯那個字,也不去辯駁;
「誰沒有個錯兒呢?」他說。這一說可就洩了大家的勁,而文壇冷冷清清矣。他不
但這樣容讓人,就是在作品之中也是不肯趕盡殺絕。他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對
於某戰士的鼻孔朝天,總免不了發笑。他也看資本家該打倒,可是資本家的鬍子若
是好看,到底還是好看。這麼一來,他便動了布爾喬亞的婦人之仁,而筆下未免留
些情分。於是,他自己也就該被打倒,多麼危險呢。
這就是我所看出來的一點點意思,對與不對都沒關係。
載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宇宙風》第四十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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