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是文藝的工具。一個文人須會運用言語,正如一個木匠須會運用斧鋸。
言語,雖然人人口中會講,可不見得照樣寫下來便能成為文章。能出口成章的
人是不多見的。一般地說,在日常講話的時候,我們往往並不把一句話說完全,而
用手式與眼神等將它補足;往往用字遣詞都並不恰當,只要聽者能聽明白大意,就
無須再去用力的找合適的字眼兒,往往我們繞著圈子說了許多廢話,才把事情說清
楚,只要聽者不討厭我們的絮絮叨叨,我們便樂得信口開河;往往我們讚美一個人
或一朵花,我們並沒有費力去找出最恰當的最生動的,像詩一樣的詞句,而只順口
搭音的說幾個:「真好看!」「真漂亮!」——這樣的詞句其實一點也沒道出那個
人或那朵花到底是怎樣好看。
趕到我們一拿起筆來寫文章,我們立刻發現了,我們的手式與眼神不再幫忙了,
我們須把每一句話都寫完全。句子不完整的,永遠成不了好文章。一句便是一段裡
的一思想單位——它自己既須是個獨立的整體,同時又與它的前面的和後面的句子
有邏輯上的關聯。我們的思想和感情必須用句子慢慢的一句一句的說出,如歌唱那
樣有板有眼似的。我們不能只說出半句,而把下半句咽在肚子裡。人家是從紙上讀
我們的話,我們不能要求人家到咱們肚子裡來找那「盡在不言中」的下半截兒。
每句都要成句,每句必是個清楚的思想的單位。
說話的時候可以馬馬虎虎,不必字字恰當。作文章可就必求字字恰當,我們要
想,想,想了再想,怎樣設法找到恰當的字,好使讀者感到「讀你一段文,勝談十
日話」!文藝中的言語,是言語的精華。文藝的可貴,就是因為它不單報告了寶貴
的人生經驗,而且是用了言語的精華報告出來的——它的語言像一個一個發亮的銅
釘似的,釘入人們心裡。
廢話,在文藝裡,是絕對要不得的。在茶館裡擺龍門陣,廢話也許是必需的;
但是,沒人願意從文藝中去看廢話。文藝的價值就是在乎能以最經濟的言語道出真
理來。我們要想,想了再想,想怎樣能夠把語言製成小的鑰匙,只須一動,便打開
人們的心鎖。世界上好的詩,和好的散文,不都是這樣麼?請不要說:「文字有什
麼關係呢,我所關心的是真理呀?」
哼,請問,你從那裡聽到過有真理的廢話與糊塗話?
在說話時,我們可以用「真好看」或「真漂亮」一類不確切的形容去敷衍;在
作文章的時候若仍用此法,我們便是自認無能。一般的人,活了一世,並不一定會
看會聽,辨不出哪是美哪是醜。他們來在世上,只是作了幾十年的「走馬觀花」。
幸而有些人,會看,會聽,會看出一朵花的美,聽出一隻啼鳥或一股流泉的音樂。
不但會聽會看,他們還有用言語把它們寫出來的本事。他能使世人,因為他們的精
辟獨到的形容,睜開了眼,打開了耳。同樣的,他們使世人知道了是非曲直。你看,
文人的責任有多麼重呀!是的,我們要認真的看,去聽,去思想,好把世上那最善,
最真,最美的,告訴給那些走馬看花的人們。我們的形容與描寫是對人對事對物的
詳盡觀察與苦心描繪的結果,而並不是「天氣很好」的順口敷衍!
我們創造人物,故事,我們也創造言語!
載一九四四年七月十日重慶《新華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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