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這裡有一位沒有聽過看過舊劇或鼓書的文人,我想,在他心中也許以為這
類的通俗的東西不會有什麼講究,只不過是東拼西湊的那麼一堆而已。即使他讓一
點帳,承認它們多少有點講究,那也絕對不能與古典的或新興的文藝的技巧相提並
論。
對於前一層,讓我們拿舊劇本作個例子吧。舊劇之中,我們承認,的確有些亂
七八糟的東西。可是由大體上說,它們都有一定的結構與表現方法,絕不是隨便湊
成,像一個夢似的。就是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若留心看一看,也有它所以如此的
原因。譬如,最初的一個劇本,本有完好的結構,與妥當的穿插;可是到了伶人手
中,就許因為太顧向台下討好,而把劇中某一部分盡力擴張,甚至於把它擴張到可
以獨立,另成一劇的地步。這樣喧賓奪主,或化整為零,就破壞了劇本的完整,或
失掉原來的意義。有好多武劇吃了這樣的虧,只顧了起打越火熾越好,而遺忘了更
重要的戲劇效果。
可是,相反的,也有些劇本,經過多少次演唱與修改而越來越簡練精美,削去
浮泛,只留下心核。近幾年來,京派的伶人因與海派的競爭,往往以「舊劇重排,
全劇古本」為號召,而排演「本戲」。這些「古本」多半是沉悶冗長,只增了場子,
多佔了時間,並無怎樣了不起的好處。這可以反證出舊劇在生長中也並不是沒有受
過淘洗與剪裁,雖然有時候不幸而變得很壞。
據上所述,劇本有時由好而壞,有時由壞而好,其所以好與所以壞,都足以證
明舊劇並非隨便可以湊成,它自有它的方法與技巧。
對於後一層——通俗文藝的技巧是否可與古典的或新興的文藝技巧相提並論—
—我以為:因為形式的關係,技巧自然不能完全一樣;但這只限於技巧方面,而不
是在文藝本質與原理方面有所不同。由文藝的宣傳性說,凡是文藝作品都要宣傳一
些什麼;通俗文藝在這一點上,不但沒有忽視,而且比別種文藝更熱心:一齣戲,
一本小說,一段鼓詞,莫不含有很明顯的教訓。因此,民眾雖然大多數是文盲,可
是他們有他們的道德上的裁判與責任,維繫著精神的生命。他們的這種裁判與責任
多是「有詩為證」的:作文官的要清明如包公,武官應忠勇義似關公與岳老爺,趙
子龍是勇士的象徵,西門慶理當永遠拴在尿桶上……用不著說,這些根據是來自通
俗文藝。戲台,書場,不啻是民眾的學校。自然,在通俗文藝中也有許多淫穢的地
方,可是淫穢的東西往往是在乾淨的東西裡面包著。當形容潘金蓮得意的時候雖然
極不正當,可是到說她被殺的時候也極嚴厲。拆開來看,是反宣傳,誨淫誨盜;合
起來看,就知道了原意,正是懲淫誅惡。若是能加以剪裁,不教邪勝於正,自能不
失其宣傳的本意。至於那些專以淫穢為主的東西,當然是須禁止,正如別種專抒寫
色情而無其他更高的啟示的文藝作品那樣該當禁止。這樣,通俗文藝在文藝的本質
上,實在盡著宣傳與教訓的責任。假若它有時候不大潔淨,或思想陳腐,那不能只
責備它本身,社會上沒能盡到對它應盡的責任也不能不算是罪過。單拿文人來說,
有誰在抗戰以前曾想到過為民眾寫作一些讀物呢?新的不來,舊的只好自生自存,
當然它陳腐,它沒有得到一點新血呀。它正當不正當,它陳腐不陳腐,反正它沒忘
了宣傳。今日的問題是在如何去矯正它,革新它,因為它確是與別種文藝一樣的負
著宣傳的使命,而且事實上證明,它確是有力量負起這使命。
在文字上,它也和別種文藝一樣的具備著文藝的條件。它有想像,有圖像,有
音節,有脫口而出的字句。自然在字彙上,它沒有《佩文韻府》和文藝辭典為它作
解釋,抬聲價,可是它有清新的詞語,像剛摘下來的瓜果那樣帶著田園的鮮美。它
的字彙是來自民間,充分的含有民間的思想與想像。在這一點上,它也許比古典的,
甚至於新興的文藝,更多著一些新的血脈,往往使人拍案叫絕。在另一方面,我們
必須公平的指出,因為民間的生活艱苦,教育落後,更因為民間文藝多半是取韻文
的體裁,它的字彙也有好多是因襲沿用的,既不足以表現新時代的精神,更難以推
陳出新。不過,這個缺陷也就正是今日所急宜設法彌補的;在彌補這缺陷的時候,
我們一定也能公平的看出它的優點,它的優點也正同於其他一切文藝的優點,活潑,
自然,脫口而出,絕不別彆扭扭,使人悶氣。
創作的文藝是想像的。通俗的作品一點也不缺乏這條件。在這條件下,也許它
不學無術的把歷史弄錯,或誤解某事件事實的真意,可是我們不能說它不是想像的。
它能從《水滸傳》中單單提出個武松,使之另成一部小說。這武松也許不像原來的
那個樣子,不但殺嫂打虎,並且做了許多與他無關,而恰好是民間願意聽的事情,
他也許會撲滅蝗蟲,或求雨;事實是錯了,但想像卻充分的活動著。這武松的故事,
有頭有尾,有聲有色,有穿插,有逗宕,從考證方面看,它是愚蠢得可憐;從文藝
上看,它卻自有它的立腳地。自然,這並不是說,文藝應當曲解了歷史,而是說我
們即使責備通俗文藝的歷史上的知識太幼稚,我們可也不能不承認它的想像力的豐
富。
在結構上,它也曉得如何由分散而團圓,由紆緩而緊張,由鋪陳而判斷,正如
別種文藝的那樣費心機,巧安排。就是一段鼓詞,也知道這些方法,成為一個完整
的一片段;不但在文字上如此,連唱法也是越來越緊,使事情與歌聲一同走到頂點。
再提到趣味,通俗或者比任何種文藝都更聰明一些,彷彿它早就曉得「沉悶是
文藝的致命傷」這一句話。在一個文人雅士看來,或者以為通俗文藝中的趣味太低
級,或缺乏控制。我承認它有時候缺乏控制,因向觀眾討好而失去嚴肅的態度;至
於低級不低級就很難判斷了——我們至少該想一想再說話。一個不曉得民間疾苦的
文人,根本不能明白為何兩個鄉人為爭一堆牛糞而打起架來,他當然也就不能欣賞
因爭牛糞這件事而來的打趣湊笑;而指為低級。這到底是不是低級?誰敢說!或者,
一個文人看到野台戲中的包公囑令王朝、馬漢去捉鵪鶉燒燒吃,或包公自己背著鋪
蓋卷趕路,他也許說這是唐突包公,趣味低級。可是他一點也沒想到,這種形容正
是民眾把包公看成為他們痛癢相關的人,是關切而不是唐突。至於要使民眾都知道
每個人的身份地位,而恰好的去配備每個人的衣食起居,那恐怕就先要解決民生問
題與教育問題,而不僅是文藝本身的問題了吧。還有,有些文人以為通俗文藝中的
言語往往不大乾淨,故曰之為低級。這也要看它要求的效果是什麼,而不能專以粗
俗否定其低級不低級。言語粗俗,而健康爽朗,一定比吞吞吐吐,暗隱淫邪的淨得
多。文雅不一定就是高級。故意掉書袋,之乎者也的自居高雅,也只能令人作嘔,
亦是低級。所謂低級不低級的判別,似乎宜以立意與效果的是否無聊而定,而不能
以事實及言語的雅俗而分。通俗文藝生長自民間,它表現著民間的思想,反映出民
間的生活,也就從民間的生活與思想中找出諷刺幽默,增多了趣味。有了趣味,便
也增加了它的宣傳力量。我們不能否認它的趣味有時候低級,可是我們切不可因為
不瞭解民間生活,而把所有的趣味都斷定為低級。
如上所述,我們知道了通俗文藝在各方面都有它的文藝根基。它並不是胡裡胡
塗的那麼一團。明乎此,再去談它的技巧,我們便不專從技巧上找技巧,而應更進
一步的由技巧想到文藝共同的原則。這樣,當我們撰制通俗讀物的時候或者也就不
至於一意摹仿,而忽略了創作。專是摹仿,自然自始至終是著眼於技巧,而迷於技
巧之中,且漸漸的變為崇拜技巧,忘了改革與創造。結果,所摹擬的只是個空的架
子,是種假的小玩意,不能成為有生命的活東西。
依據著上述的理由,我覺得通俗文藝有三難:不易通俗,不易有趣,與不易悅
耳。
先說何以不易通俗,在一切文藝創作裡,好的總是脫口而出,喜怒笑罵皆成文
章,壞的總是別彆扭扭,矯揉造作。因此,世界上咬言咂字的文章多於現成自然的
文章;也就是說,俗實難於雅。秀才會作八股,而不會寫家信,並不完全是個笑話。
寫作通俗文藝,言語首先給我們許多困難。文雅的詞字,有書史辭典幫忙;民間通
用的字彙,無書可查,非我們自己到活的社會中去找不可,這就難了。一般的語言
而外,耕作有耕作的,買賣有買賣的,各行有各行的,各業有各業的特用語;這就
更難了。把握不住活的語言,便沒法形容出真實的事情,新興的文藝如是,通俗的
文藝也如是。不過,通俗文藝既是為民眾寫的,就比新興的文藝更不能將就——它
必須俗,俗到連不識字的人也能聽懂的地步。抗戰以來,大多數的通俗文藝作品,
在言語這一方面,犯了兩個毛病:(一)以雅代俗,(二)以腐代俗。前者是出於
老一些的文人。他們習慣作舊體的詩文,知道一些舊劇或鼓書的方法。所以他們所
作的戲或曲,只是應用了舊的套數,而言語則仍然是很文雅。因為文雅,所以它們
寫不生動。他們的通俗字彙既不夠用(即使他們肯用),而形容近代戰爭與事實的
字義極難從舊文學詞彙中找到,他們沒辦法。後者或較勝於前者,他們拒雅而求俗,
可是也並不真知道民眾的語言,於是就把戲劇與歌曲中的濫調陳詞拿來,裝潢一下,
多少要有點通俗的色彩而已。這路作品裡面,也許上句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而下句是「叫小鬼們見閻王」。這怎能成為美好的宣傳品呢。以文雅支持通俗文藝,
根本是矛盾;民眾若能瞭解《史記》《漢書》,便無須有《鍘美案》與《瞎子逛燈》
了。以「見閻王」,「地流平」,「面前存」,「說根隨」等腐詞來支持通俗文藝,
至多只能得到一點「不得已而為之」的原諒,因為通俗韻文既須有韻,而韻字又必
須有變化,所以有時很難躲開「面前存」或「地流平」了。可是,這種不得已的辦
法只是一時救急,決不應視為通俗語言發展的正路子。民間有許多比「面前存」更
自然更有力的詞字,要當破一番工夫找出運用,不可以舊韻文為標準,而擋住去路
也。
作通俗讀物,照上面所講的看來,用語用字不但不應故意求雅,且須時時留神
自己的筆,深恐略一疏忽,即無意中的寫得太深了。我們不以雅取巧,而以在通俗
中還能活潑跳躍見勝。要俗,要活躍,所以避雅,並且要避腐。凡是陳腐的也必是
該淘汰改革的,我們應隨寫隨盡矯正之責,不可因循偷懶。
再說通俗文藝何以不易有趣。求言語通俗已屬不易,求全篇的意思通俗則更難。
這是可能的:我們費盡心機,一字不苟的,完全用民眾習用的語言,寫成一篇東西,
而結果依然不能教民眾瞭解。第一,我們用民眾的話給他們介紹一位人,或一件事,
按理說他們應該聽懂了。可是假若這位人,這件事,與百姓們毫無關係,他們就很
難感到趣味,而茫然不解。譬如:我們使抗戰的某大將為一齣戲的主角,畫著姜維
式的花臉,把日寇打得落花流水,以表現其英勇的精神和抗戰的決心。這齣戲(姑
且承認打花臉等方法是對的),設若拿到一個山村裡去演,就許毫無效果,大家莫
名其妙。因為在這個村裡,沒有報紙,根本不曉得那位大將是誰;沒有看過或聽過
抗戰宣傳的文字與講演,根本不知道抗戰這件事,怎能怪民眾茫然不解呢?聽了與
自己有關的事情才容易受感動,此所以鄉間雷擊了老樹,必謂樹上有巨蠍或惡蛇,
因為蠍、蛇是會害人的,若單言老樹,則關係甚微也。所以,單單用了民間的語言,
而不計算人物事實與民眾的距離若干,往往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實人物都要切近民
眾,由他們所習知的事實引入抗戰,才是好辦法。第二,我們努力採用了民間的語
言,而陳意過高,譬如用俗話寫成一套抗戰建國的哲理,其中沒有具體的故事,沒
有有趣的形容,自難為民眾接受。不錯,我們為抗戰宣傳,須把其中的道理給大家
說個明白,可是也別忘了文藝須有具體的表現,不但要大家明白,且須使大家受感
動。一個心中很明白的人,也許因為算計得太細密了,而一毛不拔,心冷如冰,一
個受了感動的人,才會熱血沸騰,捨身赴戰。新文藝在民間的失敗,就是人物事實
思想都與民眾隔離太遠。通俗文藝的興起,首當彌補此缺陷。一方面要給民眾以精
神食糧,一方面要掃蕩現存在民間的陳腐物。那麼,我們就必須從民眾的生活裡出
發,不但採用他們的言語,也用民眾生活,民眾心理,民眾想像,來創造民眾的文
藝。除非我們成見的看不起民眾,這工作實在不是低卑無聊的。我們要發動民眾,
而民眾並不是一些橡皮袋,一打氣就會鼓起來的。民眾有他們的生活,與生活上的
困難。他們既非超人,所以他們在一方面有俠腸義膽,在另一方面也很注意自身的
實利。所以我們必須有民眾的想像,我們才能一針見血的說到他們的心中去。在正
面,他們有他們的義憤;在側面,他們有他們的諷刺;在道出他們的義憤與諷刺的
時候,他們有就本地風光而想入非非的能力,而使文藝作品趣味橫生。我們不但要
去學他們的言語,也要思索言語中的生活背景;不但只看一看他們的戲劇鼓詞,也
要注意他們的笑話趣談歇後語歌謠等等。明白了活生生的民間,把握住那活生生的
言語,我們會和民眾一樣的去想像。以街上所賣的小唱本等為我們的範本,是絕對
不妥當的。那些小冊子中,有的只是民間文藝的影子;真的本子是在歌者們的心中;
有的只是民間文藝的屍體;活的文藝在民間也是隨時改動的。
如果能照著上述的辦法來寫作,我們無疑的能寫成相當好的東西,因為我們不
只是摹仿個空架子,而真是按著民眾的生活創造出來的有血有肉的文藝。
不過,在現階段,民眾中還有大半是不識字的,所以不論我們願意與否,我們
必須重看韻文——因為它便於口頭宣傳。這就須談談通俗文藝所以不易悅耳的問題
了。現存的民間文藝,除了評書,差不多都是有韻與音節的:戲劇、鼓詞、秧歌、
夯歌、山歌、童謠……都是韻文。這些韻文裡,有的是數唱,沒有樂器伴奏;有的
呢,是伴以絲絃或管樂;有的在樂器之外,還須有舞蹈。這樣,我們創作韻文的時
候就大大的受了限制;除非我們能馬上創作出新的音樂,新的舞蹈,我們就非利用
舊的套數不可。單獨一個人便能創作出一篇新文字來,一個人可不易把樂,舞,都
一下子創出——就是改革一部分都不太容易。人才之外,時間與金錢,在抗戰的今
日,恐怕也很難允許作大規模的革新的運動。有這麼大的困難立在我們的面前,而
我們又不忍沉默,非作出點東西來不可,我們的工作可就非常的艱難了。前邊已經
說過,我們應躲著那些陳腐的詞彙,而代以民間活潑有力的語言;可是一談到音韻
音律,我們就不十分自由了。語音在紙上是一回事,到了歌腔韻調上便是另一回事。
「揍死你」也許比「教你見閻王」少著一些迷信的成分,可是趕到某一歌腔上,它
就許不如「見閻王」好唱好聽。新字新詞理宜隨時用入新的通俗作品,可是它們沒
有受過音樂的洗禮,在紙上它們倒頗活潑,在口上可就軟弱無力了。我們必須於字
俗意俗而外,還得教它們有音樂之美;而且,這音樂之美還不能僅靠足以滿足作者
自己的朗誦,即算成功,它得能上絲絃或笛管。
為解決字音這問題,我們非知道點音韻與音樂不可。知道了一點民間文藝的音
樂,我們便會差不多的把文字調動得能歌唱;句的長短,字的多寡,都能不大離格。
知道一點音韻,則即使所寫的通俗韻文不預備去上演,也能使文字多一些音樂之美,
好念好聽。至若關於音韻音樂的詳細說明,另有別人撰稿,即不在此多贅。
以上是由文藝的共同原則,及通俗文藝特有的形式,講說通俗讀物的作法。以
下再對戲劇鼓詞等作法略略加以解說。先說戲劇。
舊劇有許多種:二黃、川劇、漢劇、梆子……。每一種中都有它特殊的講究。
腔調、念白、行頭、臉譜、鑼鼓等等都自成一套,恐怕一輩子也學習不完。
那麼,我們怎麼樣去寫它呢?我以為,為寫劇本,當然先須明白點戲劇的技巧,
不然就無從著手,看戲,和討教一些歌唱的法則,不是什麼很難的事。略知道了一
些,我們很可以放膽的去寫,因為演員們若是有心去排演我們的劇本,導演者自會
去改正變動——大概沒有一個劇本能不增減一字就恰好能上演的。關於哪一種板怎
唱,哪一項打叫作什麼,臉譜一共有多少種,都容易打聽到,而且還有幾本專書可
作參考,無須在此多說。重要的倒是在略知唱法板眼後,如何去寫一個劇本。職業
的演員們知道台上的規矩,用不著我們去教他們;他們所缺乏的是劇本。他們有能
力去把一劇本,按著舞台經驗而改正而演出;他們可就是不會寫出一本有新內容新
思想的戲來。所以,寫戲本是我們的事。寫出了劇本,把要緊的地方向排演者說明,
給他們以改正之權,但一定不許他們把宣傳的本意刪去或弄錯;這麼雙方能合作,
一本戲就能很順利的演出。這樣寫過一本戲,我們對於舊劇中的規矩或者也就知道
個大概了。
再者,近幾年的各種舊劇,因交通的發達,與營業上的競爭,都有一些變化。
以二黃戲說,因受了海派戲與文明戲的影響,行頭、唱法和佈景,已有不少的改動。
梅蘭芳博士從西洋回來以後,就把鑼鼓藏起來,不在台上飲水,而且摹仿著西洋歌
劇那樣把歌詞用力唱出。在老內行看起來,這樣改變都是大逆不道,對不起祖師爺
的事情;可是他們儘管搖頭,而阻止不住這種改變。在新編的漢劇裡,我也見到,
摹仿海派的各角者聯唱,連唱腔也是摹仿麒麟童的。因此,我們來寫舊劇劇本,滿
可以不必完全照貓畫虎;改動一些是無所不可的。有好多地方一經改動,就不易馬
上被民眾接受,可是硬幹下去,看慣了也就一樣的行得通了。在廣東戲裡,周瑜戴
雉雞翎,而小喬穿高跟鞋!在川戲中,老翁穿古裝,而小姐露著胳臂!我們不必以
昆腔與二黃戲為標準。雖然這兩種戲都有嚴密的規則;可是昆腔已沒落,而二黃也
在改變中,它們的規矩越多,便越衰敗,因為它們自己裹上了小腳。我們寫劇本,
不妨自由一些,在不得已的破壞而外,還須漸次建設,把新歌新景與效果什麼的都
設法增加進去,使與話劇接近。我們須虛心去討教舊的辦法,也須勇敢的漸漸給它
輸入新的血脈。
當我們去學習的時候,除為知道一些規矩而外,還要客觀的去思索判斷。一般
的說,在二黃戲中,二黃宜於沉著安詳的,西皮宜於飄灑輕爽的,劇情;慢板宜於
鄭重的,快板宜於激昂的,陳訴。一劇中先二黃而後改西皮,或先西皮而後改二黃,
在我們心中就該有個尺寸。不可隨便改變,不可改得太快。若通體用二黃或西皮,
則因劇情的發展,自然是越來越快,先慢板,而後原板,而後快板;就是散板的應
用,也自有它的用意;不重要的角色,或不重要的事實,自宜以散板隨手錶過,可
是有時候也因為加重表情,故意用散板,演員可一字字的清楚唱出,而腔又活動無
板眼的拘束,足為表情之助。職業的演劇者,必能詳詳細細為我們解說某腔某板的
唱法與規矩,可是也許就說不出那腔那板在全劇中的效果。所以我們自己須加以揣
摸。還有,大段的歌唱放在什麼地方,也應想過。一般的說,一氣唱下幾十句或百
余句的辦法,現在已不大行得通了。第一因為演員不能都有好喉嚨,好身體,當然
對此生畏,不敢演唱;第二,歌唱過長,便妨礙了動作,往往費力而不討好;第三,
在給民眾扮演新內容的舊戲,處處費力求明晰,不能多以歌唱述說,因歌腔往往阻
礙劇詞的明顯啊。我們不妨多寫幾句唱詞(雖然不必一氣要百句),那喉嚨好的演
員可以多唱,或少唱幾句而句句拉腔;那喉嚨壞的可以少唱,或多唱而不必耍腔,
時間正自相等。我們須給演員們多預備詞句,而後任他們選擇剪裁。這較長的歌唱
放在什麼地方呢?我以為最好使它負有抒情的作用。用說白,用動作,已把故事發
展到一個段落,台下已看清這一段是什麼事,再利用歌唱陳述或感訴,即使腔調稍
複雜,聽不清唱的是什麼,仍能以歌唱之美動人,仍能不使劇情晦昧。每逢用「一
言難盡」叫板的時候,須留神所要唱的必是聽眾們已看明白了的事情,不可突然而
來,致使聽眾因沒聽清歌詞而也摸不清故事發展到什麼地方去了。在話劇中,後來
的事必須先為暗示出,以備發展;舊劇亦宜取此法;既為民眾表演,暗示或仍恐不
足,必屢屢提醒之。至於開打,亦宜活動;北方的戲多重武功,南方的則不甚考究;
故劇本中的武場不可太固定,若能減去開打而仍能成戲,或減少開打而不致損失劇
情,庶可免去許多困難。總之,為民眾寫劇本,宜知舊的套數,而不可取法太高,
結構太死,以致失去伸縮性。以昆曲二黃為範本,則劇本宜力求緊煉,場子越整越
好,使之一氣呵成,無懈可擊。此等劇本宜出演於都市,一到鄉間便許因整齊而被
視為死板,因嚴緊而障礙了劇情的明顯。所以,為鄉間預備的劇本稍為瑣碎一點或
者倒能收效較大。關於說白、行頭等事亦本此旨,不必一定非合某派的規矩不可。
一個有伸縮性的,可通融的劇本,略加改動,即可應用於數種不同的戲劇上,二黃
可改為漢調或秦腔也。
鼓詞比舊劇簡單,較易創作。可是,唯其因為簡單,容易成篇,往往寫者就忘
了把它寫成一段有情有景的東西,而只取些空洞的標語口號把它填湊起來。戲劇必
須有故事,因為須拿到舞台上去扮演;鼓詞只靠唱者一人說唱,故沒有故事還能成
篇入弦,於是作者也就很容易把一套空論作成有韻的歌詞,而稱之為鼓書。其實,
鼓書雖非戲劇,但當歌唱之時,唱者手揮目送,且唱且做,實一人而兼充數人也。
小曲因為字少腔簡,可僅作抒情之用,鼓書則長起來可演奏整部小說,如《隋唐》
與《劉公案》等,短的亦須自成一段落,容納一個小故事。舊的鼓詞中,也有不說
故事的,但為數極少,且別具作用。譬如在堂會中的壽詞或喜歌,通體皆諛贊之詞,
無具體的故事,或為宣傳某項知識,如全國山名水道等,其作用等於通俗讀物中的
「雜字」書。此外,則大都以演述故事為主,而略含教訓;以事感人,以理勸誡,
深合文藝的原理。我們擬制新詞,對於新知識的灌輸,也可以作些有「雜字」作用
的東西,如新式軍械的說明,或防空常識等。至於為激勵愛國精神,堅定抗戰決心,
則仍當以具體的故事,寓勸勵之意。
通常在都市中演唱的鼓詞,大概以一百五十句為一段。在這樣的一段中,有時
容納一完整故事,有時僅為一故事的一部分——即成為一本。在鄉間演唱,大都以
二百句左右為一段,一段唱畢,稍為休息,即接唱第二段;有十段左右可供演唱半
日之用。都市中的,段短而腔繁,每段雖僅百餘句,亦可佔二十分鐘左右,故無須
說白,亦僅在上場時略道故事的情節,或僅報告要唱什麼節目。一唱起來,即不再
說話,以求一氣呵成。在鄉間,因腔簡,故句多。為省些力氣,為說明前後段的關
系,都有隨時加入說白的必要。抗戰鼓書,頗可取此法,唱一小段,說明幾句,以
說白補充歌詞,當更清楚得力。
在鄉間,每於唱正段之前,先唱幾句湊趣的閒詞,如八角鼓中的岔曲,所以靜
場壓言也。然後,書歸正傳,但仍有數句詩篇,點明全篇大意。在都市中,則開口
即唱詩篇。詩篇通常為八句六句四句。詞較雅,平仄較嚴,鄭重的提揭全篇大意。
也有只用兩句的,或甚至完全不用,而開門見山即說出故事者。在創製新詞,可取
後法,不必迂迴,而一語道破,則頗痛快。
一般的說,歌詞首段總先介紹出人來,而後隨故事之發展,隨時繪景繪情,而
至於點頂;最後,略示教訓。
歷史上的人物比較容易描寫,有時只須描繪他在這一段故事中的服裝態度即足,
因為聽眾早知道他的相貌性格也。描寫一個新人物,則須簡而有力,幾句話即抓住
一個相貌與個性,實非易之。假若簡而不精,還不如多說幾句。鄉間之唱武松者,
往往以數十句形容一雙拳頭如何厲害,為打虎先壯聲勢。此雖有失剪裁,而聽眾對
形容總比對說理更感興味。
介紹出人來,即須說事。在敘事中心見情見景,以俗淺的文字說得動人,以細
微的情景表現重大的事件。人在事與景中,有狂呼,有悲歎,有大笑,有細語;敘
述雖限於篇幅的簡短不能複雜委婉,而動作音容卻能活現,和唱戲相仿,亦自動人。
有了人,有了事,須在人與事發展的高潮前,故作逗宕。或言感情,或寫景物,
或插述一瑣事;然後急轉直下,句子力求簡勁有力,以便於速唱,把故事結束;而
後再以三言兩語,略作教訓。
形容人,述說事,不怕人如何高偉,事多麼重大,必須利用民間習用的語言,
使深入淺出,必須從民眾生活中表現出,使易瞭解。不可貪雅,更不可忽略了聽眾
是誰。
板眼腔調雖多,但大體說來,能把七字句寫好——即寫得平仄順嘴,無難吐的
音;詞字有節,無繞嘴之處,便可適用。演唱者為行腔運字的活動,很會把七字句
變成九字或十一字。以言平仄,一句之中雖不必嚴格的用律詩的辦法,但必須爽朗
自然;一氣用四個平聲或五個仄聲字,當然不會美好。七字句中自然應為二二三—
—跪倒,磕頭,眼圈紅;有此基礎,再變為十字,譬如——小幼主,跪倒磕頭,眼
圈紅;亦甚順口。反之,若寫成「跪倒,眼圈紅、磕頭」,則本句沒法唱,增多了
字,仍不能唱。
鼓詞用韻甚寬,不必照詩韻,只要合轍即可。北方有十三道轍,有專書可查;
南方可以就南音斷定。不過,南方所用的轍,由北人聽來,即有不合轍的地方,如
南方可以把「陳」與「成」押在一處,而北方則「陳」在人辰轍,「成」在中東轍,
絕不相混,不可不知。
韻皆用平聲字,為鼓詞中的通例。鄉間所唱的墜子,及犁鏵大鼓,往往也有混
入幾個仄韻的時候;京音大鼓則極嚴格。上句尾既是仄字,下句的韻又是仄聲,當
然唱不響亮;雖有時不得已而可通融,要當以平聲韻為準則。京音大鼓,對韻律最
講究,近年來且有上下句都用韻的趨勢,如「勸君莫把國仇忘,努力齊心打東洋」,
「忘」仄「洋」平,均在一轍,唱起來非常悅耳。不過,一轍之中,平音字甚多,
而仄音字也許很少;仄韻甚寬,而平韻或者很窄。光是押一道韻,本已給作者以不
少限制,若上下用兩道韻,則限制又增了一倍;再遇上平仄韻寬窄不同,有上無下,
或有下無上,則困難更多。所以,為求句子好聽,不妨試用兩道韻的辦法,但不必
拘泥於此,以免因擇韻字的關係,而把句子反弄得死板呆滯了。
通俗韻文中,以戲劇鼓書為最難作,因為這兩種東西裡包括著文字,音樂,音
韻,故事,和其他的好幾方面的問題;任何一方面的襲用或改造,都須下一番工夫
去研究;而且這一方面的改造,往往受著別一方面的牽扯限制,而不能暢所欲為。
因此,我們若是先從這兩種東西去試驗,則方面既多,所獲猶廣。會作了一首鼓詞,
則對於無有故事的小曲自然不會無從下手。
小曲的調子極多,大致都平易好唱;因為平易,所以很難容納激昂慷慨的詞句;
至於那些艷調,更不用說,自然是會把多麼好的內容也帶累壞了的。因此,我們必
須留心選擇曲調,切勿隨便填詞。大概的,腔長則字長,腔柔則情靡,故不如腔少
而可快唱者之易於敘事,也容易激促雄壯。再者,小曲簡短,正如新的抗戰詩歌;
利用小曲既有以腔害詞之病,倒不如撰制新歌新譜,使歌詞通俗,歌譜簡單,易學
易唱,既合理,又合算。小曲的詞與譜,因此,也就不在這裡介紹與分析了。
載《通俗文藝五講》,一九三九年十月三十日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上海雜誌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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