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舊詩有它的毛病,新詩正該就矯正它。
不過,事情往往是這樣的:舊的毛病未去,而新的毛病又生。所以,一個文藝
新潮的湧起,雖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未必就馬上能有很好的作品出現。最成
功之作,彷彿倒是在新潮已定,水清泥沉的時候才有——因為這時候的聰明人,既
被新潮所激,復知新潮中的泥沙不就是珍珠與金子,乃悉何棄何取,而成為澄清的
碧海。
新詩的運動已有二十年的歷史,它的努力已足使它立定腳跟,不至於突然跌倒。
可是,二十年的光陰也給了它自省的時間,假若它不只想維持現狀,它就該檢討過
去,以便加倍努力向前。
自發的覺醒往往是遲緩無力的。可是,新詩遇到了抗戰,這是千載難遇的機會。
詩要抗戰,力量何在呢?看看過去,看看面前,啊,那些夢裡的鈴聲與曉風殘月就
足以當得鐵馬金戈,馳騁沙場麼?那點微來的呻吟與怡情的短韻就足以排山倒海而
使萬眾一心,齊赴國難嗎?
是的,新詩還是株脆弱可憐的小花。但是,暴風雨已經來到了哇。不管它喜歡
不喜歡,它需改變它自己;否則無法存在。假若在今天它還不奮發有為,它即使不
死,也是半死不活。
讓我們平心靜氣的談談吧;(一)新詩的工具是白話。新工具不易馬上順手,
是理之當然;白話詩之不能一蹴而成,也很顯明。新詩人的運用白話是具有誠心的,
絕不是為玩一玩。可是,這點真誠並不見得就能感動天地,立刻能得心應手,因為
真誠要不與生命上的活動相配備,而只熱情的去推敲幾個字眼,是不會得到很好的
結果的。所謂生命上的活動,從一個詩人來說,至少要包括著1、對舊詩詞韻文的研
究,因為思想感情時時在變動,而文字之美則變化較緩較少,不認識自家文字的短
長,便無法使文字美妙。2、去從生活上提取白話,而不是東拾一個詞西取一個字,
來裝飾詩歌。真的語言是生命的呼聲,一位穿長衫的秀士雖時時喊著「立正」,也
成不了軍人。3、對西洋詩須有相當的研究,以求加深對詩歌的理解。假若沒有這起
碼的三點,新詩便變成最容易作,而最沒有前途的東西。我不敢說白話詩的現狀如
何,我只覺得許多新詩的確是很隨便寫出來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
句老話在今天似乎還是很有用的。
(二)新詩的建設也須是新詩人性格的養成與表現。舊詩之保存,不僅保存了
些文字,也保存了多少偉大詩人的性格——給民族留下永遠不滅的正氣,使歷史的
血脈中老有最崇高純潔的成分。新的詩人,既是詩人,想當然也有他們英發卓立的
精神。可是,因為新詩的可以無韻,可以充分自由的擇取形式,往往就被視為信筆
一揮,無不成功的東西。詩既輕而易舉,修養似乎就無所謂;於是,詩雖很不少,
而詩人卻不多見;那些詩呢,自然也就無關宏旨。還有,新的詩人為表示自己確是
詩人,乃取用一些舊詩人的習氣,作為商標,因為新的詩人所應具的新的性格還並
未「明文規定」。我想,一個現代人才能成為一個現代詩人,一個現代詩人才能寫
出現代的詩。這若是正確的,則怎樣去作個現代詩人,也許比只弄幾句白話詩還更
重要。
(三)從內容上看,過去二十年來的新詩實在顯著貧弱。這,一方面是因為詩
的工具還未用得順手,故不敢搬弄比較沉重的東西,一方面是詩人的生活經驗不甚
豐富,在自己的一些情感牢騷之外,便因不知其詳而最好不言。二十年來有多少值
得詠歎的事啊,可是詩壇上並沒有使人滿意的表現。這是多麼可惜的事呢!詩人們,
去生活啊,要教我們的時代成為有詩的時代啊!
詩人節略論新詩如是。
載一九四一年五月三十日重慶《中央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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