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創作當先解除一切舊勢力的束縛。文章義法及一切舊說,在創作之光裡全沒
有存在的可能。
對於舊的文藝,應有相當的認識,不錯,因為它們自有它們的價值。但是不可
由認識古物而走入迷古;事事以古代的為準則,便是因沿,便是消失了自身。即使
摹古有所似,究是替古人宣傳。即使考古有所獲,究是文學以外之物,不是文學的
本身。
托爾司太說:「每人都有他的特性,和他獨有的,個人的,奇異的,複雜的疾
病。這點疾病是醫學中所不知道的,它不是醫書中所載之肺病,肝病,皮膚病,心
髒病,神經病;它是由這各種機關的不調和而成的。這個道理是醫生所不能曉得的。」
這段話很好拿來說明文學的認識:好考證的,好研究文章義法的,好研究詩詞格律
的,好考究作家歷史的,好玩弄版本沿革的,都足以著書立論,都足以作研究文學
的輔助;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文學的本身,文學的本身是高於這一切,而不是這些專
家所能懂的。
在舊書中討生活的可以作學者,作好教授;但是往往流於袒古,心靈便滯塞了;
往往抱著述而不作的態度,這個態度便是文學衰死的先兆。
抱著「松花」是不會孵出小雞的。想孵出小雞,頂好找幾個活卵。
讀一本偉大的創作,便勝於讀一百本關於文學的書。讀過幾段《紅樓夢》,便
勝於讀十幾篇紅樓考證的文字。文學是生命的詮解,不是考古家的玩藝兒。
文學的批評不是一字一句的考證,是欣賞,是估定文學的價值。我們「真」讀
了杜甫,便不再稱他為「詩聖」,因為還要拿他與世界上的大詩人比一比,以便看
出他到底怎麼高明。這樣看出短長,我們便不復盲從,不再迷信自家古物。承認杜
甫沒有莎士比亞偉大,決不是污蔑杜甫,我們要知道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品;世界!
抱著幾本黃紙線裝書便不能滿足我們了!
孔子說:讀詩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在文學史中,
這些話便是好材料。從文學上看,孔子對於詩根本是外行。真要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動植物教科書豈不更有用,何必讀詩?我們今日還拿孔子的話說詩,便是糊塗。以
孔子的話還給孔子,以我們自己的眼光認識文學,才真能有所瞭解。
不因沿才有活氣,志在創作才有生命。
我們的《紅樓夢》節翻成英文,我們的《三國誌演義》也全部譯成外國語,對
於外國文學有什麼影響?毫無影響!再看看俄國諸大家的作品,一經翻譯,便震動
了全世界!不要自餒,我們的好著作叫人家比下去,不是還有我們嗎?努力創作,
只有創作是發揚國光,而利澤施於全世的。
我們自有感情,何必因李白、白樂天酒後牢騷,我們也就牢騷。我們自有觀察
力,何必拿「盈盈寶靨,紅酣春曉之花;淺淺蛾眉,黛畫初三之月」等等敷衍。我
們自有判斷,何須借重古句古書。因襲偷巧是我們的大毛病,這麼一個古國,這麼
多的書籍,真有高超思想,妙美描寫的,可有幾部?真誠是為文第一要件,藉風花
雪月寫我們的心情,要使讀者,讀了文字,也讀心情,看不出文字與心靈的分歧處。
文字是工具,是符號;思想感情是個人的,是內心的。文字通過心靈的鍛煉,便成
了個人的。風花雪月是外面的,經過心靈的浸洗,便是由心靈吹出來的風花月雪的
現象,使讀者看見,同時也聞到花的香,聽到風的響,還似醉非醉,似夢非夢的迷
戀在這詩境之中,這便是文學作品的成功。
批評家可以不會創作,而沒有一個創作家不會批評的。在他下筆之前,對於生
命自然已有了極詳細的視察,極嚴格的批評,然後才下筆寫東西。讀文者是由認識
而批評而指導,正如作者之由認識而批評而指導。
反之,作者是抄襲摹擬,讀者是挑剔字句的毛病,這作者讀者便該捆在一處,
各打四十大板。
對於生命與自然由認識批評指導,才能言之有物。批評不是專為挑剔毛病,要
在指導。胡適先生批評舊文字的弊病,同時他指導出新文字的應用,於是這幾年來
文學界中才有一些生氣。指導是積極的,對於文學的發展,效力最大。
文字的限制是中國文學不偉大的一因。文字呆板,加以因襲的毛病,文學便成
了少數人的玩藝,而全無生氣。抄襲舊辭,調弄平仄是瓦匠砌牆,不是大建築家的
計劃。現在好了,文字的束縛除解了許多,我們可以用活文字寫東西了。可是毛病
還有:第一,白話的本身是很窮窘的,句的結構太少變化,字的太少伸縮,文法的
太簡單,用字的簡少,都足以妨礙思想發表的自由。但是這文字本身的惡劣,我們
既不打算採用某種外國語來代替,也就只好努力利用這不漂亮的國貨。第二,白話
已是成形的東西,可是白話文學還在萌芽期中,這便是我們的責任來創築一座新的
金塔。我們最大的毛病便是不肯吃苦,每當形容景物,便感覺到白話的簡陋不夠用,
而去偷幾個古字來撐門面。有的更聰明一點,便把偷來的辭句添上個「嗎」,「呢」,
「喲」來冒充自造。這便是二葷鋪添女招待,原來賣得還是那些菜。
有思想自是作文最重要的事,但是不要忘了文學是藝術中的一個星球,美也是
最要的成分。假如我們只有好思想,而不千錘百煉的寫出來,那便是報告,而不是
文藝。文學的真實,是真實受了文學煉洗的;文學家怎樣利用真實比是不是真實還
要緊。在文字上不下一番工夫,作品便不會高貴。我們應有作八股文的態度,字字
句句要細心配對,我們的作品,要成為文字的結晶,要使讀者不再想引用古句,而
引用我們自己的話。我們不能改變過去,但將來的歷史是由我們造成的!使將來的
人們忘了《離騷》,諸子,而引據我們,是我們應有的野心。有人說:興會所至,
下筆萬言,不增刪一字。這或者是事實,可是我不敢這樣信,更不敢這樣辦。「他
永遠是作文章,點,冒號,分號,驚歎號,問號永遠在他的眼前」這是喬治姆耳稱
贊沃路特兒拍特兒的話,也是我們當遵從的。
要看問題:凡是一件事的發生,不會被喊打倒的打倒,也不會因有喊萬歲而萬
歲。文學家的態度是細細看問題,然後去指導。沒有問題,文學便漸成了消閒解悶
之品;見著問題而亂嚷打倒或萬歲,便只有標語而失掉文學的感動力。偉大的創作,
由感動漸次的宣傳了主義。粗劣的宣傳,由標語而毀壞了主義。
創作:拋開舊勢力的重負,抱著批評的態度,有了自己的思想,用著活的文字,
看著一切問題,我們的國家已經破產,我們還甘於同別人一塊兒作夢嗎?我們忠誠
於生命,便不能不寫了。在最近二三十年我們受了多少恥辱,多少變動,多少痛苦,
為什麼始終沒有一本偉大的著作?不是文人只求玩弄文字,而精神上與別人一樣麻
木嗎?我們不許再麻木下去,我們且少掀兩回《說文解字》,而去看看社會,看看
民間,看看槍炮一天打殺多少你的同胞,看看貪官污吏在那裡耍什麼害人的把戲。
看生命,領略生命,解釋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看,看便起了心靈的感應,這
個感應便是生命的呼聲。看,看別人,也看自己;看外面,也用直覺;這樣便有了
創作的訓練。
創作!不要浮淺,不要投機,不計利害。活的文學,以生命為根,真實作干,
開著愛美之花。
載一九三○年十月十日《齊大月刊》創刊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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