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價日高,無力多買。郵遞不便,圖書多就地銷售,不易流通;雖有錢亦無法
收集。因此,本文所談,萬難精到,不過就視線所及,略述印象而已。
自抗戰以來,值得稱讚的是文藝已找著它的正路。消極的,(一)它不再造謠
生事,以罵人捧自己為能事;(二)它不再由私情所好,吟風弄月,或香艷肉感,
以博虛名;(三)它不再追隨歐西文派,自鳴得意,而實自陷於阱。積極的,(一)
它把抗戰建國的偉業放在自己肩頭上,即使才微力弱,未能勝任,而居心則善,實
有愛國家民族的誠意;(二)它因愛國家愛民族而把小小的私事置在一旁,寧可寫
英雄不像英雄,也不肯真能把老子罵倒而罵老子;文藝工作者都攜手作起朋友來,
大家只有一個敵人——日寇;(三)它對自己有了信心,盡可以不去摹仿別人,而
還能立腳得住;它有自家的光榮戰績,而且可以用自家的語言風格形式寫作出來;
它的民族是正在爭取自由獨立,它自己也正在爭取自由獨立。所以,我說它已找到
它的正路。
順著這條正路往下走,它將由狹小而偉大,由笑罵而嚴肅,由薄弱而深厚,由
摹仿而自創。現在,我們已微微的看到這個來頭。不信,請聽一聽吧,今天全國到
處都有了歌聲,在這禮樂久已廢弛的國土上,這是多麼使人興奮的事啊!誰的功勞?
一半兒是音樂家的,一半兒無疑的是詩人的了。
沒有努力,希望是空想。讓我們看看四年來抗戰文藝的缺欠吧。知道了弱點所
在,而去克服它,恐怕比甜蜜的諛美更有意義。
籠統的來說,文藝的各部門還都未曾產生出偉大的作品。但這並不就等於說文
藝沒有前途。只要文藝順著正路往前開發,它總會找到自己該去的地方,給後來者
留下一條坦平的路子。現在,文藝者是正在作著開路的工作。這工作是十分艱苦的。
就文藝者自身而言,戰爭給予別人的困苦,也照樣加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安心舒適
的工作。同時,時代的偉大,社會的劇變,又都使他心悸頭眩,一時很不容易看得
清楚。他須理解他的時代與社會,同時還須決定應取何種文字形式來傳達他所領悟
到的。他是否有充足的文藝修養?對民間文藝,古代文藝,西洋文藝,是否有深刻
的認識,以便決定何取何棄?問題太多了,即使他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不能馬上解
決一切。他只能戰戰兢兢的往前試著步兒走,以他的愛國家愛民族愛文藝的熱誠去
希望自己能夠消極的不走入迷途,積極的多少寫出些抗戰建國的文藝作品來。明乎
此,則抗戰以來所有的文藝著作都是試驗品,自然不會沒有毛病。讓我們看看這些
毛病吧:
(一)從作家的生活上看,文藝是最自由的東西:有什麼樣的生活,便可以寫
出什麼樣的作品;作夢的寫夢,打虎的寫虎;只要它有文藝性,便可以算作文藝作
品。可是,在抗戰期間,主觀的客觀的都不再允許文人去作夢打虎。而須一致的去
抵抗倭寇。這個變動,就是文人須把個人的私生活拋去,而從新建立起一種團體的,
以國家社會為家庭的公生活;他須象入伍的兵一樣,拋下自己的一切,而去為國效
勞。大多數的作家們,當遭遇到這個突變,是興奮的,熱烈的。可是他們也必不可
免的有點茫然,舊生活豈是一旦可以脫去,像脫去長衫而換上軍裝那麼容易呢;新
生活又怎能夠說聲「變」,就變得完完全全呢?他們簡直是走入另一個世界,一切
是新異的,他們所不習慣的。因此,他們的作品就不能不是熱情的流露,而內容非
常的空洞。他們只有抗戰必勝的信心,而沒有深入一切由戰爭而來的困難與問題。
他們絕不願說謊,可是因為生活經驗不足,沒法子不疾呼高唱,只落得浮淺而欠深
刻。這現象,在抗戰初期是最顯然的,到今天仍未完全消滅——生活不是一天建立
得起的啊!
(二)從文字上說,自「五四」運動以後,文藝的工具——文字——顯然的是
向著一條新路走去。這就是說,大家感覺到中國文法的有欠精密,而想把它歐化了。
這個運動,使中國文字有了新的血脈,可是必不可免的把它弄得生硬艱難。到了抗
戰時期,大家為了向軍民宣傳,為了建立起中國本色的文藝,深感到前此的歐化文
字確是新文藝未能深入民間的一個原因;同時,因作家們在戰時與軍民有了接觸的
機會,曉得了一些民間固有的文藝,於是昔日對歐洲語文的傾心,一變而為對民間
語言與文藝的愛慕,而想到提煉自己的語言正是本色文藝應取的策略。由此,對文
學的遺產也就有了相當的注意,而想把新舊雅俗熔為一爐,去創造抗建的新文藝。
於是,詩歌小說都求能朗誦,對民間文藝形式也想拿來運用。這個趨勢,絕非排外
或返古,而是因抗戰必勝的信心,發生了對創立本色文藝的自信。
首先被發覺的,是歐化文法的生硬不自然,很難一時深入民間。但是,抗戰以
來所提倡的文藝朗誦,還不止此消極的一面。作家們接觸了軍民,而且要供給軍民
以文藝作品,他們自然需要軍民的言語——於此,他們發現了本國的語言之美。他
們不僅要避免生硬,不僅要供給又未能普遍。至於文人自己,雖有提高稿費運動,
但成績欠佳;文藝界抗敵協會雖然出來倡導,可是無法使之必能有效,因為它畢竟
是個民眾團體,沒有發號施令之權。因此,文藝工作者就往往沒法不為三餐而另謀
工作,即使還不棄捨了撰寫,可究竟不能專心一志的努力於文藝了。
同時,文藝家之在前方者,搜集了不少戰爭材料,本當如軍隊之換防,按時撤
下來整理材料,以備寫作。在後方的,本當按時被派出,去替換他們的久在前線的
弟兄。可是,這絕不是私人或文藝界抗敵協會所能辦到的。關心此事的人沒有能力,
有能力的未必關心,結果是文藝家們只好過著他們自己的日子,有材料的寫不出,
要寫的沒材料;談不到寫作計劃,作品也就深欠豐裕。我們只有精神食糧荒歉的怨
聲,而沒看到人事調整的辦法——作家自己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四)因為抗戰救國的熱情,就是文藝家們自己,戰爭初起的時候,不免犯了
這個毛病——似乎一喊抗戰就必能勝利。及至戰爭繼續下去,作家們因自身的困苦,
其耳聞目觸的種種現象(有好的,也有壞的),乃高呼抗戰一變而為深思默慮,想
把種種問題提示出來,以存善除惡,於艱苦中求改善,爭取勝利。這,絕對不是悲
觀,而是任何一個有頭腦,有熱情的人必當取的態度。可是,不幸有許多人還未改
抗戰初期的心情。以為一談問題——不論居心如何——總是「有了問題」的表示。
有問題,便怕動搖人心,還不如把燈火熄了,讓大家看不到的好。假若這個態度不
變,文藝就無從盡其指導社會的責任,而作品便也不會由空洞而漸次充實。文藝家
的批評與漢奸的反宣傳,是絕對不同的。必須看清楚。
以上開端,包括了對抗戰文藝的內容上文字的指摘。並略言作家生活及寫作的
限制怎樣影響到文藝的開展,克服今天的困難,明日才有光明,望國人與文藝工作
者共勉之!載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三日出版、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編印的《抗戰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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