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藝作家的最大努力處,恐怕就在人物的創造上吧。因此,即使他不必一
定懷抱著益世教民的志願,可是他可以成為教育家的最好的朋友。一個文藝家在創
造人物之前,必定由社會、家庭、遺傳、心理等等方面,去認識人物,而後由這各
方面的複雜錯綜的關係中,找到他所欲創造的那個人的生活條件與方式,從而決定
了他的命運。他是由觀察與分析,進而為具體的創造。他是借用許多人來幫忙造成
「一個」想像的人。在另一方面,一個教育家,卻是由於對社會,心理等等方面的
認識,而去以身作則的教育許多人。他是由觀察與分析而提出教育的理論,或者承
認別人家的理論,而後以這種理論去決定教育的實施:他要怎麼樣削減他所看出的
人類的缺點,和培養他所相信的人類所應具的美德。這樣,文藝家的成敗大半是因
著他所創造的人物而定,創造得成功,他便藉著這想像的人得到左右群眾的威權,
成為大家的導師。反之,創造得失敗,他便一無所得,白費了工夫。教育家的成敗
呢,比這還有更直接的關係。他心目中的想像的人也就是他朝夕所接觸的那群活潑
的青年。他失敗不得!一失敗,他便毀了許多人。這倒並非是說,教育者應比文藝
者,或文藝者應比教育者,更當努力,絲毫不可敷衍隨便。這是說他們都應當同樣
的努力,雖然他們的事業不同,工作的方法不同,可是他們都以人為對象,人是他
們的先生,他是他們的弟子。所以他們應當常常到一處談談,結為朋友。一位律師
也許很喜歡植物學,交結幾位植物學家為友。但這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不把植物
標本都貼在訴狀上,代替了法律的第幾條第幾款,就不會出什麼毛病。反之,他若
是不喜歡植物學,也不至於損失了他的威嚴,或不便於他的事業。教育家與文藝家
可並不這樣。他們為了事業,為了民族,都應當攜起手來。只有教育家能最親切的
批評文藝者的產品,因為教育家是最明白人類心理的。只有文藝家能最親切的批評
教育家的工作,因為文藝者是最關心人類幸福的。他們兩家若能成為朋友,教育家
必須貢獻給文藝家以關於人的知識,文藝家必能貢獻給教育家以很好的意見。這種
交換與互助無疑的是極可寶貴的。
一般的說來,文藝者比教育者更大膽,因為他較為自由。他可以不顧一切的寫
出他心中的話,聽不聽在你,寫不寫在我。因此,他的思想往往是前進的,他想一
下子把人們都引領到新的世界去。這種自由與熱誠使他冒險,有時候也就偏激不實。
教育家呢,無論怎樣,他不能把昨天用的方法與工具完全放下,今天忽然另換一套。
事實上的限制使他不得不慎重,不得不漸進。今日新興的教育理論,也許在十年八
年後,或幾十年後,才得到實際試驗的機會。他的熱誠也許與文藝者一樣,可是他
不能無所顧慮;在他的良心上他也覺到急進會有危險,而不能隨便拿教育當作兒戲,
隨時改換。文藝者的大膽使他前進,教育者的慈善使他慎重。前進,往往忽略了事
實上的困難,或有時候以極脆弱的論證支持著極沉重的結論。慎重,往往趨於保守;
把事業看成職業,率由舊章的作下去,由不敢改善而入於不便多事。二者都有好處,
也都有弊病。只有二者能常接近,然後慎重的人才能見到最新的思想,雖然不能馬
上採用,究竟要迎上前去,不甘落伍;即使不能一時全盤變更,至少在思想上能更
與新時代接近,可能明白新時代的青年的心理與問題。每個教師都當成為「師之時
者」,不當成為教書匠。所以,他必須以文藝及文藝者為友。同時,文藝者若能與
教育者往來,便也知道這些事實的真困難在哪裡,而不至於抱著個虛無的理論與理
想,創造出虛無的人物與事實。這是兩有益的事。
在神聖的抗戰中,這種友誼更成為必要的。一般的說,今日青年學生的苦悶,
實由情緒與理智的衝突而來。在情緒上,哪個青年不想投筆從戎,效命沙場呢。可
是,在理智上,誰也明白抗戰與建國是該雙管齊下,那麼,青年正該努力去讀書,
去得到建國的知識與技能。這二者,一動一靜,一熱一冷,頗難調和。文藝者的作
品,用不著說,是首要的要刺激,要從情緒上感動人的。教育者呢,也用不著說,
自然要按部就班的,不動聲色的,繼續著培植人才的事業。這樣,學生們自己既不
能決定到底往哪裡去,而由文藝與教育所獲到的又是那麼冷熱不同,見仁見智,他
們當然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為使學子們安心,必須給予適當的教育。這就是說,
教育者必當設法在教育中滿足學生的要求。在教學上,在訓育上,都須使學子相信
他們不是怕死貪生,而是積極的預備著救國的知識與技能,和鍛煉著能為國犧牲的
身體與氣魄。在今天,教育者應多從文藝上認識青年,文藝者應從教育上去想實際
解決青年苦悶的辦法。青年的苦悶能漸變為青年的毀滅,這是當前極重要的一個問
題。
載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七日《教育通訊》第二十六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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