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七的炮聲是在蘆溝橋,今歲七七的炮聲是震動著半個中國。去年七七,
日本軍閥是作著最好的侵略夢;今歲七七,日本軍閥還加緊的放炮,可是面上已沒
有了笑容。日本軍閥萬沒想到兩個七七碰頭,而中國還會挺著胸昂立不動。是的,
大中華已提到「保衛武漢」了;可是日本軍閥,設若稍微聰明一點,也該回頭看看,
在哪裡他們可以算立住了腳?北平城門外就夜夜有槍聲!這樣,保衛武漢的呼聲與
事實絕對不是消極的要多保住一兩座名城,而是要在這兒再重重的打出一拳,把沒
了笑容的日本鬼臉打出血來。武漢必須保衛是表明抗戰的決心,與抗戰的能力,並
不是顫抖著說:「這可是末一招了,這一招再不靈驗,我就倒在塵土上了!」只要
大中華不屈膝,日本軍從便得老幌悠著——幌悠久了,便會栽倒。拚命保衛武漢,
當然的;同時也須預備好比保衛武漢更堅強的毅力與決心,即使不幸而武漢失落也
能沉住氣往下打。這才是長期抗戰的真信仰。只有以這個信仰為發揮一切人力財力
的心核,我們才會看到侵略者的屍身被棄在長江大河之間,連骨灰也來不及燒化。
文協不願趕快離開武漢。文藝工作者在去年七七以前,就早已呼號著民族解放
與鞏固國防。他們為民族優慮,給民族以警告與激勵,因為他們的信仰是民族革命
與復興。文協的會員散居各處,無從集合。在武漢的文協會員,人數不很多,可是
他們都願意參加保衛武漢的工作,用筆也好,不用筆也好,只要有工作,他們便願
意去作。單單的以武漢為文藝中心來看,無論在感情上與理智上,他們都覺得保衛
武漢是神聖的責任,他們必須肩起他們所該作的那一部分。
說到這願負責工作的話,我們似乎就該回顧一下,把一年來的工作成績公平的
加以批判,看看我們作了什麼,和缺乏什麼。假若我們在過去這一年中,什麼也沒
作,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假若我們確是作過許多的事,可是其間有許多阻礙與困
難,那麼我們便當毫不客氣的指出那些阻礙與困難,來在保衛大武漢的工作中從新
努力去衝破,去克服。這假若不是我們獨自可以作到的,我們便謙恭的,熱誠的;
盼望外界給以方便與援助,共同完成保衛這聖地的偉大工事。
恐怕擺在最前面的指摘,便是神聖的抗戰已及一年,而偉大的文藝作品還沒有
一頁。老實不客氣的說,恐怕這一年來的成績還不如五四與北伐兩個時期。護短是
用不著的,可是事實必須公平的提列出來:五四的本身差不多就是文藝運動,它的
成績最好的部分也是文藝作品。它的反抗與解放的說法,比它說的是什麼更高明;
政治與哲學的理論很幼稚,可是那多少必含些傷感的文藝卻立下了新文學史的基石。
北伐的勝利,平心靜氣的來看,宣傳實盡了拋在當時的最大力氣,有時候宣傳的力
量且比兵力更強一些。文藝、自自然然的便找到它的路途,隨著革命的熱烈而活躍
起來。軍事與文事,在那時候是無可拆散的。現在怎麼樣呢?全民族抗戰不是個文
藝運動,像五四那樣。不錯,文藝者都想用筆作槍,可是事實上,文人棄筆而拿起
槍來的也不在少數。就是文藝者都緊緊的握住了筆,不管別的,文藝也還須與抗戰
的其他種種配備起來,像多少河流都匯歸大海那樣,不能獨霸一代。中日的戰爭不
同北伐。北伐時期能以宣傳代替武力,現在我們可不能專憑文字打退日本。我們的
宣傳多半是朝向著我們的軍士與人民,於是我們去唱,去演,我們的歌,我們的戲
劇。北伐時因宣傳的得力,文藝與軍事一同邁步前進,文藝可以狂喜的保持住文藝
性。現在,我們是死心塌地的咬定牙根爭取民族的自由與存在,文藝必須深入民間;
雖然我們一點不以降格相從為正當的手段,可是我們也確實認識了軍士人民與二十
年來的新文藝怎樣的缺少聯繫。於此,文藝便因克服實際的困難而減少了文藝性與
其浪漫。以筆代槍,槍是不能浪漫的,不能因打射一片白雲——縱然是極有詩意的
一片白雲——而浪費子彈。看看吧,軍隊裡唱的歌,街頭上演的戲,報紙上的報告
文字,宣傳的小冊子,哪一項不是文藝者的成績呢?戰地服務團、宣傳隊、傷兵醫
院、難民收容所、各地的游擊隊,哪裡沒有文藝者正興高采烈的工作著呢?這樣的
成績也許不很好,可是這種作品根本就不是供給沙龍裡的藝術家們去欣賞贊讀的;
坐在美雅的沙龍的人們也許還會說「戰爭是慘酷的呀」,而不知道日本打的是誰,
與我們為何抗戰!那些服務與操作,也許把寫作的時間佔去,把撰著的精力佔用,
成全了工作,而耽誤了文藝。可是誰去管呢,抗戰根本是肉血相拼的事,力量用在
手上和用在腳上是一樣的;不能打倒敵人,便踢他滾吧。
這樣,文藝者自動的分散開,都抱著短刃相接,與倭寇死拼的決心。心中預想
的讀者的識字程度,寫作的時間限制,精力的不集中,集團的不齊整,都使文藝不
能從容的詳密的計劃出,作起來。終生寫成的《神曲》與《浮士德》是不能在這兒
期望的。我們只有隨時的心靈火花的爆發,還沒有工夫去堆起柴來,從容的燃起沖
天的烽火。再說,文藝者的工作,全憑他們自己的熱心,到各方面去找。他們不能
自主,拾起什麼,就作什麼,他們沒有得到什麼援助。他們的工作決定了他們的寫
作的內容與形式,他們不能有遠大的計劃,因為有了計劃而不能實現,只足增加苦
惱。他們願意有相當的,數人志同道合的集合在某一軍部,或某一地帶,作有系統
的宣傳,作有系統的記錄,或實行集體的創作。可是這必須得到外界的幫助與許可
才能成功。顯然的,文藝者二十年來就以指摘社會的病端而遭到不少壓迫與厭惡,
現在這種厭棄的心理也還存在。好像是允許寫作已是寬大,盡力幫忙則離題太遠了。
這個困難的克服,單憑文藝者自己去東撞西碰是絕難奏效的。我們請求政府社會予
以有力的援助與合作的熱心。個人以致集團的力量之微薄,不足為恥;所怕的倒是
在無從施展那點力量。這是我們的自勵,也是我們的呼籲。特別在保衛大武漢的一
切工作中,我們深盼得到我們的指定崗位。
以作者自己來說,這半年來曾致力於寫作通俗讀物。鼓詞、舊劇、歌曲、小說,
都寫過了一點。成績如何呢?鼓詞沒人唱,舊劇沒人演,歌曲沒人作譜。我個人不
能作到這一切,必須有許多幫助;為宣傳,無論從人力與財力上說,「一人班」是
絕難成功的。團體的聯合互助是必要的,可是無論哪個團體也不會出錢。說真的,
寫這種東西給我很大的苦痛。我不能盡量的發揮我的思想與感情,我不能自由創構
我自己所喜的形式,我不能隨心如意的拿出文字之美,而只能照貓畫虎的摸畫,粗
枝大葉的述說;好像口已被塞緊而還勉強要唱歌那樣難過。可是,我並不為這些別
扭所灰心。我還繼續的作,深盼有人來「朗讀」——即使得不到歌唱與演出的機會。
但是,可有一印幾百萬份的小冊子或刊物沒有呢?沒有!我知道我的力氣並沒白費,
我遇到過讀了我的鼓詞與小曲的傷兵與難民。可是,這是些特殊的傷兵與難民,肯
少吃半頓飯,而去買本刊物來念。他們得不到白贈的刊物。別人呢,那只好想念而
念不到,束一束腰帶而去餵飽了眼是難能的事。在鄉下呢,我的東西根本去不了,
書商的眼中沒有鄉下,而大部分的宣傳機關也似乎忽略了這一層。個人的苦惱,不
算什麼;個人孤立無援,用十成力氣而無一成效果,就是英雄,也得氣短。
沒有確切的聯合,沒有通盤的計劃,沒有大量金錢的應用,遂使文藝者的工作
只能東投一彈,西放一槍,得不到預期的功效。決不是,決不是,在這裡把毛病都
推在別人身上。但是事實是事實,在抗戰期間,我們不應以相互原諒而誤了大事。
給我們工作吧。我們是怎樣期待著盡我們的一點力量啊!我們沒法自己主持一切,
當局不會給我們印幾十萬本書送到軍隊裡去,我們個人生活的困難不允許有集團的
動作,在一塊兒工作的快樂並不使大家都不餓。
偉大的作品麼?在這偉大的時代裡,每一個兵掛了彩,每一個窮人獻上他的一
頓飯錢,都是偉大的作品!面向著「抗戰第一」這四個字,盡力的便偉大。我們文
藝者之中,有的一字未寫而在前方喪了命,有的一語不發而辛苦的為軍民服務。無
弦的琴也照樣偉大,假若操琴者的心中有愛民族的熱誠的音樂。我們還能拿筆的,
誰曾偷懶過呢?我們力量的渺小,阻制不住我們心情的崇高與偉大。手榴彈只能炸
開那麼小小的一塊地方,而扔出去的時候,它是對準著全部敵軍,而想到最後勝利
的。這偉大。這點謙卑的偉大是勝利的基礎。立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不幻想在三天
之內寫成一部《戰爭與和平》而願打今天這仗,直到最後勝利來到。這比五四的傷
感與北伐的浪漫更樸實確切,這是與軍民手拉手的奔赴前方。這將奠定了比五四與
北伐兩時期更結實更純真的文藝。這文藝在目前就成為軍民必需的精神食糧,這文
藝也將自成一格,漸進而為真正的民族之聲,為全人類呼喚著和平與自由,並報告
了爭取和平與自由的經驗與方法。
這種虔誠,我希望,能使我們在保衛大武漢的事事中,得到我們的渺小的偉大
的實現。我們願作機器中的一個齒輪,我們盼望機油也流灌到這個齒輪上,使它活
動起來。
文協的歷史,只有短短的三個月。這三個月中,會中得到不少幫助:政府的愛
護指導,各救亡機關的輔助合作,都使我們感激。我們自己呢,也就抱著無黨無派
的精神,同力協作的誠心,盡力於政府社會和各團體間委託給我們的工作。在表面
上看來,這真近乎精誠團結,一致抗日了;可是作得並不夠,還差得多。我們自己
所要作的集體創作,因為會員們的窮困與會中經費的窘迫,還沒法下手。我們想編
的叢書,因印刷發行種種的不便利而停頓。我們已寫成的那些宣傳文字還未能大量
的印行。各地方的分會因立案之不易,還未能馬上都組織起來。總而言之,我們的
力量絕不能克服一切實際的困難。我們的利器是筆,可是要結成筆陣,就非另有外
援不可;儘管我們自己排列得很齊整,若沒有交通的工具,我們便只好擺陣給自己
瞧,永遠寸步難行。即使說我們可以徒步前進,好,我們也還需要我們自己設備不
起的印刷機器與其他的必需品。我們必須充實自己,不錯,但是沒有米總難燒成了
飯的。
我們一點也不是發牢騷,反之,我們很感激政府與其他方面曾給了我們不少鼓
勵與助援。我們著急的是這還不夠,外界的助援不夠,我們自己的工作不夠。缺了
文藝這一部門,在全面抗戰上便陷著一角;而在當前任何一角也是不當任其陷落的。
我們是為這個而焦急。在平日,我們自己可以閉戶著作,憑我們自己的本事如何,
而獲得毀譽。那幾乎完全仗著我們自己。在抗戰期間,我們不能專憑自己的高興,
去決定我們的行動,我們必須與別人邁齊了腳步,朝著太陽旗進攻。這樣,把我們
關在屋裡,我們便無能為矣。這並不是說,到了大難臨頭,我們便沒了辦法,手足
失措。不,絕不是!一個士兵去上陣,他不能自備槍枝,獨自行動,他是拿著國家
所交給他的傢伙與命令而去犧牲自己的肉。我們也如是。我們願把心血獻給國家,
所以我們願接受命令,更希望得到原不屬於我們自己的那種種便利。
我們盼這不是奢望,切盼我們能在保衛大武漢的工作中分得我們的責任。我們
自己的努力是最要緊的。同志們,我相信大家是會攜手同行,共同負起救亡圖存的
責任的。
載一九三八年七月九日《抗戰文藝》第十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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