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與青島住家的時候,我永遠沒想到過:將來我要住在什麼地方去。在樂
園裡的人或者不會夢想另辟樂園吧。在抗戰中,在重慶與它的郊區住了六年。這六
年的酷暑重霧,和房屋的不像房屋,使我會作夢了。我夢想著抗戰勝利後我應去住
的地方。
不管我的夢想能否成為事實,說出來總是好玩的:春天,我將要住在杭州。二
十年前,我到過杭州,只住了兩天。那是舊歷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見了嫩柳與
菜花,碧浪與翠竹。山上的光景如何?沒有看到。三四月的鶯花山水如何,也無從
曉得。但是,由我看到的那點春光,已經可以斷定杭州的春天必定會教人整天生活
在詩與圖畫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應當是在杭州。
夏天,我想青城山應當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裡,我雖然只住過十天,可是
它的幽靜已拴住了我的心靈。在我所看見過的山水中,只有這裡沒有使我失望。它
並沒有什麼奇峰或巨瀑,也沒有多少古寺與勝跡,可是,它的那一片綠色已足使我
感到這是仙人所應住的地方了。到處都是綠,而且都是象嫩柳那麼淡,竹葉那麼亮,
蕉葉那麼潤,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潤的綠色都在輕輕的顫動,彷彿要流入空中與
心中去似的。這個綠色會像音樂似的,滌清了心中的萬慮,山中有水,有茶,還有
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須穿起毛衣。我想,在這裡住一夏天,必能寫出一部十
萬到二十萬的小說。
假若青城去不成,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島。我在青島住過三年,很喜愛它。不過,
春夏之交,它有霧,雖然不很熱,可是相當的濕悶。再說,一到夏天,遊人來的很
多,失去了海濱上的清靜。美而不靜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最使我看不慣的是那些
喝醉的外國水兵與差不多是裸體的,而沒有曲線美的妓女。秋天,遊人都走開,這
地方反倒更可愛些。
不過,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麼樣子,我不曉得,但是從我的生活經驗
去判斷,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論天氣,不冷不熱。論吃食,蘋果,梨,柿,棗,葡
萄,都每樣有若干種。至於北平特產的小白梨與大白海棠,恐怕就是樂園中的禁果
吧,連亞當與夏娃見了,也必滴下口水來!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紅的螃蟹剛
好下市,而良鄉的栗子也香聞十里。論花草,菊花種類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
下。西山有紅葉可見,北海可以划船——雖然荷花已殘,荷葉可還有一片清香。衣
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沒有一項不使人滿意的。即使沒有餘錢買菊吃蟹,一兩
毛錢還可以爆二兩羊肉,弄一小壺佛手露啊!
冬天,我還沒有打好主意,香港很暖和,適於我這貧血怕冷的人去住,但是
「洋味」太重,我不高興去。廣州,我沒有到過,無從判斷。成都或者相當的合適,
雖然並不怎樣和暖,可是為了水仙,素心臘梅,各色的茶花,與紅梅綠梅,彷彿就
受一點寒冷,也頗值得去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氣比成都好,可是舊書鋪與精
美而便宜的小吃食遠不及成都的那麼多,專看花而沒有書讀似乎也差點事。好吧,
就暫時這麼規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
在抗戰中,我沒能發了國難財。我想,抗戰結束以後,我必能闊起來,唯一的
原因是我是在這裡說夢。既然闊起來,我就能在杭州,青城山,北山,成都,都蓋
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間,其餘的留給友人們住。房後都有起碼是二畝
大的一個花園,種滿了花草;住客有隨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氣的趕出去。青島與昆
明也各建小房一所,作為候補住宅。各處的小宅,不管是什麼材料蓋成的,一律叫
作「不會草堂」——在抗戰中,開會開夠了,所以永遠「不會」。
那時候,飛機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許不至於受多大苦處的。假若那時
候飛機減價,一二百元就能買一架的話,我就自備一架,擇黃道吉日慢慢的飛行。
載一九四五年五月《民主世界》第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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