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初,我由昆明到大理去的時候,坐的是一家公司的商車。在動身的
前夕,司機師吳欒鈴君請我吃北方飯。同席的有一位山東青年,高個子,粗眉毛,
渾身都是膽子與力量。看樣子,他像是很能喝幾杯,但是他不肯動酒,因為次晨還
要趕早開車。吳君才二十二歲,很像個體面的學生。趙君,雖然愛說愛笑,卻像有
二十七八了。及至大家互問年紀的時節,才知道他不過是二十三歲,還沒有結婚。
他們的年紀雖輕,可是由他們的口中,我曉得了他們都已足跡遍「天下」。他
們都說北方話,可是言語中夾雜著許多各地方的土語詞彙,有時候還有一兩個外國
字。假如他們缺乏著別的歷史知識,但是一部中國公路交通史好像就在他們的心裡,
他們從抗戰前就天天把人和物由南向北由東運到西,大多數的公路,在他們的口中,
就好像我們提起走熟了的街道似的;哪裡有橋,哪裡有急彎,哪塊路牌附近的路基
不夠堅硬,他們都能順口說上來。趙君在陝、甘、湘、鄂、川、滇、黔、桂、越南、
緬甸的公路上都服過務。從離開南京,他就生活在公路上,六年沒有給家中——在
山東長清——通過信!
趙君名玉三,抗戰前,在青島開公共汽車。七七後,他在航空委員會訓練汽車
駕駛兵。南京陷落,他搶運沿路上的各種器材,深得官長嘉許。此後,他便在各省
的公路上服務,始終是那麼勇敢活潑。他替政府、軍隊、人民,運過多少東西,一
共走過多少里路?現在已無法知道。去年十二月中,距我認識他的時候僅僅一月,
他死在了保山!
當我同他們到大理去的時候,他們一共是四部卡車,趙君為司機班長,我只到
大理,他們卻要到畹町,車上載的是桐油。趙君一定勸我隨他們到國境上去看看:
「看看去,我管保你會寫出好多文章來,跟我們去,准保險!我們怕熱,開車又小
心!」可是時間不允許我去開眼。再說,一路上趙君總是搶著會食宿賬,教我「過
意不去」。
夜晚投宿後,趙君最喜說笑。他的嘴不甚伶俐,可是偏愛說話。他不會唱,而
偏要哼幾句。高了興,他還用自己臨時編造的英語或俄語與朋友交談,只為招笑,
沒有別的意思。
他似乎沒有任何憂慮,臉上象雲南的晴天那樣爽朗。
他開第一部車為的是先到站頭,給大家找好食宿之所。我坐的那輛道濟車,由
吳君開,在最後面走。他的勇敢,吳君的謹慎,正好作先鋒與殿軍。
我回渝,趙君復由昆明開保山。從保山回來,據朋友們的函告,在功果山的最
高峰,拔海四千尺的高度,他翻了車,一直滾到瀾滄江岸。車——便是我坐過的那
輛道濟車,此次改由他開——完全碎了,可是這位山東壯漢卻沒有登時斷氣,送到
保山醫院後,以傷重,在十二月中旬逝世。
沒有好身體,沒有膽氣,都不能作司機師。特別要緊的,是沒有愛國心,成不
了為抗戰服務的司機師。假若趙君還在山東,肯受敵人的驅使,也許還能活著,但
是他寧願在功果山的高峰上,雖然沒有穿著軍裝,卻也和戰士們那樣光榮的死去。
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說過幾次:「給我寫幾句!」現在,我給他寫幾句了,
可是他已結束了他的生命。在抗戰的今日,凡是為抗戰捨掉自己性命的,便是延續
了國家的生命;趙君死得太早了,可他將隨著中華民族的勝利與復興而不朽!
載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二日《中央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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