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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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封信


  亢德兄:

  讀示甚感!在今日,得遠地故人書,誠大快事。可是在未讀之前,又每每感到 不安——還欠著你的文債,已催過兩次了啊!這點不安,還決不是虛浮的只怕朋友 挑眼生氣,而是有些說不出的什麼,在心的深處活動。算了吧,不便勉強去說那不 大容易說出的一點什麼吧;反正你會想像出好些個事來,其中必含有請求原諒,心 心相見,國事家事……而後,在原諒我之外,也許還得到一些妙微難言之感,而落 幾點淚。

  勉強形容心境,有時候是自討苦吃的;好吧,還是說些事實較為痛快。

  從六月底,我就離開重慶,到西北繞了個不小的圈子;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回來。 五個多月,沒有給您寫稿子,也沒有給任何朋友寫稿子。十年來,這是第一次腦子 放假,完全作肉食動物的生活差不多半年!路上相當的辛苦,見了炕就想快睡,所 以沒法寫作。加以,所見到的事雖是那麼多,但是走馬看花,並沒看清楚任何一件; 假若寫出來,定是一筆糊塗賬,就不如不寫。因此,路上不能動筆,歸來不想動筆, 都是真情實話。

  生平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一氣走兩萬里呢?這麼一想,可就自然而然的願作 出點東西來,留個紀念。但是,怎麼寫呢?寫遊記,我不內行;我沒有達夫兄那樣 的筆。寫故事,又並沒聽到什麼。寫報告,我最不注意數目字,而數目字又不是可 以隨便畫的。寫戲劇,不會。於是,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寫一首長詩,比較有些 偷手:什麼都可以容納,什麼又都可以「暫且不提」。好,我就決定要寫長詩。

  可是,自從進了重慶,直到今天,我的長詩還沒有頭一個字。文協的會務,在 我遠征的期間,都仗著留在會裡的友人們熱心支持;我回來了,理當和他們換換班。 這就花去許多時間。事情雖未必作得出,更不要說作得好,可是多跑腿,總顯著合 於有力出力的說法。此外,還須時時參加別的團體的會議;因文協是個民眾團體, 團體也有團體的朋友啊。跑路開會都是費時間的事,而時間又是那麼鐵面無私,決 不給任何人一點情面,多借出一塊兒來。

  在這麼亂忙之中,還要寫文章,因為不寫就沒有飯吃。啊!我可以想像到,看 到這裡,您必定笑了——這傢伙可說走了嘴!敢情他不是不寫,而是寫了不給「我」 呀!對,有您這麼一想!不過,您還得聽我慢慢的說。

  現在寫文章,簡直是「擠」,不是「寫」。戰時首都的刊物與報紙,自然比別 處多一些,那麼要文章的地方也就多一些,這,其實也好辦;要文章在他,寫不寫 在我;我本用不著生擠硬作。不過,我並沒有那個自由。要文章的既都是朋友,而 且相距不遠,可以時時來索取。好,我只有硬擠亂湊,別無辦法。今天湊一千字一 篇;明天湊一千五百字,又算一篇。寫著十分傷心,不寫又無法吃飯;我名之曰文 章凌遲,死而後已!

  您看,您是那麼遠,無從來坐索,怎能得到稿子呢?我並沒忘了您,也沒忘了 應寫些像樣的東西,可是我長不出另一隻手來,可以多寫;也長不出另一個腦子, 能夠既快且好。

  您也許說,不會找個清靜地方藏起去嗎?不行,我不能藏起去。說真的,我心 裡老這麼想:今日的文藝不應離開抗戰,今日的文藝工作者也不應圖清靜而離開社 會。入山修道,我的文藝生活便脫了節。我的作品已被凌遲,不錯;可是,我究竟 沒有閒著:寫鼓詞也好,寫舊劇也好,有人要我就寫,有用於抗戰我就寫。這樣, 寫的不好是實情,我的心氣可因此而越來越起勁;我覺得我的一段鼓詞設若能鼓勵 了一些人去拚命抗戰,就算盡了我的微薄的力量。假若我本來有成為莎士比亞的本 事,而因為亂寫粗製,耽誤了一個中國的莎士比亞,我一點也不後悔傷心。是的, 偉大作品的感動力強,收效必大,我知道。可是,在今日的抗戰軍民中,只略識之 無,而想唸書看報的正不知有多少萬;能注意到他們,也不算錯誤。再說,在後方 大都市裡,書籍刊物的確是不少,但是前方的情形便大不相同——大家簡直找不到 東西念。因此,顧及質的提高,固然有理;可是顧及量的增加,也不算罪過。我不 能自居為多產的作家,因為事忙體弱,並不能下筆萬言。我只求自己不偷懶,雖不 能埋頭寫作,可是有工夫就寫一點,希望所寫的多少有點益處。

  近來物價高漲,生活較前更為困難。不過,非到萬不得已時,我總不至於放棄 作家生活,而去幹別的營業。請您放心,我一定有那麼一天,給您寄點看得過去的 東西;您應代為禱告:別生病,別改行!

  向兄是在北碚教育部。何容兄則仍與我住在一處。匆匆,祝吉!

  弟捨躬。十二,卅一。

  載一九四○年二月《宇宙風》第二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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