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長別日,悲憶少年時……聽到羅莘田(常培)先生病故的消息,我就含著
熱淚寫下前面的兩句。我想寫好幾首詩,哭吊好友。可是,越想淚越多,思想無法
集中,再也寫不下去!
悲憶少年時!是的,莘田與我是小學的同學。自初識到今天已整整有五十年了!
叫我怎能不哭呢?這五十年間,世界上與國家裡起了多大的變化呀,少年時代的朋
友絕大多數早已不相聞問或不知下落了。在莘田活著的時候,每言及此,我們就都
覺得五十年如一日的友情特別珍貴!
我記得很清楚:我從私塾轉入學堂,即編入初小三年級,與莘田同班。我們的
學校是西直門大街路南的兩等小學堂。在同學中,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他品學兼優。
而且長長的髮辮垂在肩前;別人的辮子都垂在背後。雖然也吵過嘴,可是我們的感
情始終很好。下午放學後,我們每每一同到小茶館去聽評講《小五義》或《施公案》。
出錢總是他替我付。我家裡窮,我的手裡沒有零錢。
不久,這個小學堂改辦女學。我就轉入南草廠的第十四小學,莘田轉到報子胡
同第四小學。我們不大見面了。到入中學的時候,我們倆都考入了祖家街的第三中
學,他比我小一歲,而級次高一班。他常常躍級,因為他既聰明,又肯用功。他的
每門功課都很好,不像我那樣對喜愛的就多用點心,不喜愛的就不大注意。在「三
中」沒有好久,我即考入北京師範,為的是師範學校既免收學膳費,又供給制服與
書籍。從此,我與莘田又不常見了。
師範畢業後,我即去辦小學,莘田一方面在參議院作速記員,一方面在北大讀
書。這就更難相見了。我們雖不大見面,但未相忘。此後許多年月中都是如此,忽
聚忽散,而始終彼此關切。直到解放後,我們才又都回到北京,常常見面,高高興
興地談心道故。
莘田是學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那麼,我們倆為什麼老說得來,
不管相隔多遠,老彼此惦念呢?我想首先是我倆在作人上有相同之點,我們都恥於
巴結人,又不怕自己吃點虧。這樣,在那污濁的舊社會裡,就能夠獨立不倚,不至
被惡勢力拉去作走狗。我們願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記得在抗日戰爭中,我
在北碚,莘田由昆明來訪,我就去賣了一身舊衣裳,好請他吃一頓小飯館兒。可是,
他正鬧腸胃病,吃不下去。於是,相視苦笑者久之。
是的,遇到一處,我們總是以獨立不倚,作事負責相勉。志同道合,所以我們
老說得來。莘田的責任心極重,他的學生們都會作證。學生們大概有點怕他,因為
他對他們的要求,在治學上與為人上,都很嚴格。學生們也都敬愛他,因為他對自
己的要求也嚴格。他不但要求自己把學生教明白,而且要求把他們教通了,能夠去
獨當一面,獨立思考。他是那麼負責,哪怕是一封普通的信,一張字條,也要寫得
字正文清,一絲不苟。多少年來,我總願向他學習,養成凡事有條有理的好習慣,
可總沒能學到家。
莘田所重視的獨立不倚的精神,在舊社會裡有一定的好處。它使我們不至於利
欲熏心,去趟混水。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高自賞,輕視政治。莘田的這個缺點也
正是我的缺點。我們因不關心政治,便只知恨惡反動勢力,而看不明白革命運動。
我們武斷地以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在革命時代裡,我們犯了錯誤—
—只有些愛國心,而不認識革命道路。細想起來,我們的獨立不倚不過是獨善其身,
但求無過而已。我們的四面不靠,來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們總想遠遠躲開黑暗勢
力,而躲不開,可又不敢親近革命。直到革命成功,我們才明白救了我們的是革命,
而不是我們自己的獨立不倚!
是的,到解放後,我們才看出自己的錯誤,從而都願隨著共產黨走,積極為人
民服務。彼此見面,我們不再提獨立不倚,而代之以關心政治,改造思想。可是,
多年來養成的思想習慣往往阻礙著我們的思想躍進。莘田哪,假若你能多活幾歲,
我相信我們會互相督勵,勤於學習,叫我們的心眼更亮堂一些,胸襟更開朗一些,
忘掉個人的小小顧慮,而全心全意地接受黨的領導,作出更多更好的工作來!你死
的太早了!
莘田雖是博讀古籍的學者,卻不輕視民間文學。他喜愛戲曲與曲藝,常和藝人
們來往,互相學習。他會唱許多折昆曲。莘田哪,再也聽不到你的圓滑的嗓音,高
唱《長生殿》與《夜奔》了!
安眠吧,莘田!我知道:這二三年來,你的最大苦痛就是因為身體不好,不能
照常工作,老覺得對不起黨與人民!安眠吧,在治學與教學上你盡了所能盡的心力,
在政治思想上你更不斷地學習,改造自己,兒女們都已長大,朋友與學生們都不會
忘了你,休息吧!特別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並且永難忘記:黨怎麼愛護你,信
任你!疾病奪去你的生命,你的朋友、學生和子女卻都會因你所受的愛護與教育而
感激黨,靠近黨,從而全心全意地努力於社會主義的建設!安眠吧,五十年的老友!
明年來祭你的時候,祖國的革命事業必又有飛躍的發展與成就,你含笑休息吧!
載一九五九年一月號《中國語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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